用音譯而不用“小提琴”的學名,實在是覺得其時其境這詞兒更合適,非故意掉書包也! ——題記
鬧鍾響的時候,頭昏的厲害,還有些隱隱作痛。可能前幾天傳染了那個阿根廷女孩兒的感冒吧,又或是春夏之交的乍暖還寒,使我的扁桃腺發了炎(注:非非典型性肺炎:)),造成了這幾天的痛苦。我忍著不適穿上衣服,讓自己因疾病有些軟弱的心堅強起來。異國他鄉比不得父母之邦,而歧路正長,前途還有十八灘,這點兒小事都走不過,奢談其他。
出門時,小雨闌珊,落在臉上清涼宜人。我仰起頭,讓更多的皮膚有雨落上,享受更濃的涼意。這一路,看來是有雨相伴,不愁寂寞了。因為明天要去市政廳,需要先去看一下上班時間,免得和其他事衝突,雖然不知道那個被中國人稱為“老處女”的胖丫頭是否會對我寬大為懷,準備工作總是要做好的。
我在雨中慢慢悠悠兒的騎著,自己親手修的破自行車也還配合,除了閘還有些不順手,其他部分倒過的去,令我對生活中培養出的修車手藝又多了一份信心。(德國自行車貴的慘不忍睹,修車則貴到駭人聽聞,補個胎相當於國內一輛新車的價,我輩口袋裏那“米粒之珠”般的那點兒銀子,哪敢與歐元齊“放光華”,隻好發揚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革命精神,自己動手修起了車,值得自豪的是,現在我的手藝估計可以組裝新車了。)
雨落在古老的教堂和城牆上,綠到鬱黑的青苔添了些清亮的活潑。這數百年來無數學者漫步其上的老街,曾滋養了高斯、普郎克等人的大學城,不知已經曆了多少這樣的春雨,大約早習慣了這雨的悠然清涼吧。而我,卻是許久沒有在這樣的雨中散步了,今天的以車代步,也算是略有所償吧。
左邊樹蔭下,那尊老人牽狗的塑像,還是那麽安然的走著。老人的腳剛剛邁出,狗的脖子上的毛還豎著,稍稍的偏向一邊,似乎它剛剛甩了甩頭,甩掉了積存在身上的雨水。看來濃密的枝葉並沒有為他們擋住全部雨滴,已經變黑的銅像也因為披了雨衣而有些微微的發亮。不知道這塑像是什麽時候建立的,應該很久了吧,他們應該是舍不得這裏的姍姍春雨,舍不得這老石板街的雨中漫步,才在這裏安了身吧。同樣是安身在樹蔭下的高斯,大約就不止如此了。他穿著寬鬆的長袍,靠在椅子裏,頭微微轉向右下方,一隻手提起,另一隻輕輕攤在膝前,似乎在講解著什麽。他神情專注,目光凝然,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曆史人生,投向了我們無法企及的另一片時空,仿佛在他的學問裏,他可以忘卻世界與時間,仿佛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他可以風光霽月,怡然忘我。他也確實做到了,生前淡薄名利的他,身後贏得了無數景仰的目光,於他,卻是毫不經意、淡然以應的。麵對春雨醺然漫無邊際的蒼茫,他隻是把目光投向了我們不能了解的地方。在澹澹潺潺的春雨裏,他那樣淡然的看著,到了嫋嫋秋風起時,他大約也會是這樣的看著。他已經在那裏看了很久了,而我們這些營營碌碌的路人,還是在蝸角蠅頭的世事裏茫然不已。
雨雖然不是很大,呆的久了,也絕可以濕透並不厚實的春衣,然而前麵的廣場上,還是有著施施然散步的人,看來還是有不少人喜歡雨的。他們也是那麽慢慢的走著,不在意雨打在他們的額頭、打濕他們的衣服。他們有的三三兩兩在一起聊天,有的就是那麽隨意的走在雨意裏,有的和女友攜著手,有的隻是坐在咖啡屋外的椅子上,目光迷離。他們是一群享受雨的人。他們應該也有著自己多多少少的纏身俗事,但是在這一刻,他們是把自己投入到雨中了。能把自己放到雨中的,該算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了。
將近拐彎時,一陣沉鬱悠揚的小提琴聲傳來,自然是某位街頭藝人在即興演奏了,這樣的雨中,他還在努力工作,與我的情形參差。不知道他是因為生活的長鞭驅使,還是在這樣蘊藉春意的雨中,有了些許情思,忍不住撥動了心弦。那旋律在無數雨線中悠然而來,仿佛也涵了潤濕的水意,別樣的沁人心脾。我禁不住輕輕的微笑了。那聲音讓我想起雨中池塘裏纖弱的白蓮,清水、白衣、雨線、漣漪,一幅江南水鄉的畫卷,浮現在這個春天的歐洲小城裏。
回程時,我專門繞了個彎,又回到這條路,為的是再聽一次雨中的琴聲,順便也看一下那雨中依然故我的操琴人。那琴聲還在。拉琴的是個老人,純黑卻已經磨出白印的西裝,蓬亂花白的頭發,枯燥的手指,既破且皺的褲子,腳下是雙有洞的旅遊鞋,鞋旁是他的琴盒。那琴盒的盒麵已經落滿了雨水,有些雨滴灑落在上麵,清亮晶瑩,隻是裏麵並沒有幾枚硬幣。看的出,那琴盒雖然破舊,雖然放在潮濕的地上,卻被擦拭的幹幹淨淨。我忽然有些心酸,當他出門前仔細的清潔著琴盒時,想必是很慢很輕柔的吧,不然怎麽會連那條生鏽的鎖鏈,都沒有一絲積灰呢。他是用心的愛惜著他的琴盒了。
拐過街角時,我回頭望了他一眼,他似乎注意到了我,向我的方向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間他的臉上突然有了神采,疲憊蒼老的麵孔隨著他的微笑發光般燦爛了起來。那笑容裏有寬容,有釋然,有豁達,有曆盡滄桑的平靜,有慣看世事的淡然,甚至還有孩童般的一絲頑皮。我忍不住跟著他微笑了。那一刻,天地都仿佛亮起來,晴朗了一般。那一刻,我仿佛和他有了交流,對蒼茫的人生,對宜人的春雨,對我們不同的奔忙,對我們的“雨中人別有懷抱”。那一刻,我們仿佛失去了一切可能有的隔閡,雖然我們的年齡、種族、思想都截然不同,心意卻是相通了。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很是可笑,或許他隻是自己想到了什麽,向著遠方或空茫的雨中隨意的笑一下吧,卻讓我思潮起伏不能自己,真是愚不可及了。我停下車,拿出錢包,找出一歐元,輕輕放到他的琴盒裏。那裏躺著幾枚小小的硬幣,數量不多,麵值也不大,看來他的收入並不豐厚,將就夠一頓晚餐。然而他並沒有焦躁抱怨的樣子,還是安然自若的在闌珊雨意的籠罩下拉著他的琴。
於我,一歐元,可以支持一天的夥食了。於他,卻不能如我般做既便宜又好吃的中餐,大約隻能買一個帶香腸的小麵包,或者還不夠,單買幹麵包倒可以多一些,隻是也難以下咽的多了。至於其他,絕不足以讓他坐下來,喝一杯可以暖手暖胃的咖啡,更不能喝一杯啤酒,暫且放鬆一下疲憊的身體,忘卻一下難言的人生。然而於我,也算是盡了力,隻能寄希望於其他路人的慷慨了。起身離開的時候,他微欠一下身,用很標準的謝幕姿勢致意,輕輕的說了聲“多謝”,他的臉上又流露出莊重、祥和、達觀的笑容,仿佛隨雨而來的宜人春風,輕輕的從你的身邊頰邊掠過,並不打擾你,卻能潤入你的心底。他的德語很幹淨,應該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不知道他是因為喜歡這樣的流浪還是什麽,選擇了這樣的生活。在轉身的一刹那,我注意到,他打著領結,潔淨,整齊,在他一身破舊的衣服裏,顯得是那麽突兀。
回家的路上,雨已經小了些,落在臉上已經不如來時的清涼切膚,有了些絮雨飄搖的味道。我忽然想起一首歌:“那個飄滿雪的冬天,那個不帶傘的少年,那些被門擋住的誓言,那個被雪覆蓋的再見”。稍稍改動一下,換成“那個飄滿雨的春天,那個不帶傘的少年,那些不能回首的從前,那個被雨打濕的再見”,將就可以應景了。我莫明的有些激動,仿佛有些什麽在心裏湧動。我哼著那首歌的旋律,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了這個小城,喜歡了這群在雨中閑閑散散漫步的人,喜歡了那位在雨中傾心演奏的老人,喜歡了在雨中活潑起來的青苔,甚至喜歡了雨中神遊的自己了。
順謅歪詩二首,附記於下,見笑見笑:
“春水涳淙繞老城,長街一洗柳色清。雨氣潸然微茫裏,行人漸入圖畫中。”
“春雨石牆老青苔,小橋流水舊亭台。異鄉隻影漫漫步,別韻一曲姍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