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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紅林 辛達海 長篇小說《射日》第五章

(2013-07-10 09:29:44) 下一個
第五章





“劉鐵不是那號人,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不管誰咋說,我們心裏有譜”。鎮上一位老太婆這樣說。





“鐵娃幹不出那檔子事,碎娃的時候,他和女子娃不在一起耍,老是一個人砸做什麽刀刀槍槍的,大小夥子了,村裏有人結婚,同伴們拉也拉不去他,他總是說‘見那新媳婦穿一身紅衣服怪不好意思的’。”一位同門長叔回憶往事說。





可有些人卻相信人是可變的,再說那個人不變呢?人也需要變——隨身份地位、隨社會環境、隨時代進程而變。





劉鐵個不高,但精力充沛。渾身上下飽含著活力,稍顯黑胖,長方臉,寬額頭上皺紋深刻,不多說話,小時候大家稱他“蔫蔫怪”,說話時頭不怎麽抬,常帶點微笑,那微笑有點拘謹,拘謹地常使人捧腹大笑,可這捧腹大笑也倒置不了他爽人的笑聲。





劉鐵是在城裏中學讀過書的人,見過世麵,因他心竅好,又喜歡舞弄機械,剛返鄉便被村上推薦到公社的農械廠幹工,他工作紮實細致,刻苦鑽研技術,業務長進很快,廠黨支部決定提拔他為副廠長報公社批準時,公社黨委非但沒有批準,還因其父過去在民國時期。在青天白日旗的感招下,當過縣警察局局長,通知廠裏辭掉了這個“隻專不紅”的青年人。劉鐵被辭退後,根本不氣綏,沒把它當回事。東方不亮西方亮的道理他比誰都懂,隻要有本事,一定有用武之地,在家沒呆幾天,就被西京市郊一所中學聘請為校辦工廠廠長,搞鋁製品鑄造。條件是給生產隊交積累,也就是把自己的工資拿出一大部分出來,上交隊會計,給劉鐵記工分。





為他父親落實了政策的那時,他曾大哭了一場“現在我才覺的我象個人了,我並不比其他人缺些什麽,我應該有我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業!”





死水開始流動的年代,劉鐵、金石等人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行動起來,絞盡腦汁地整天琢磨,夜以繼日地施展各種手段,全身心地撲上去一門心思鑽研,苦幹加巧幹,通過一段時間的運作,終於,在國道一O八線由南向東,弧線內側的渭陽湖畔建起了渭陽軟線廠,主要生產電熱線。由於他們對市場的準確預測,以及治廠有方,在這些年內地企業普遍滑坡,市場蕭條的情況下,這家民營企業仍挺了過來,且越辦越紅火,把劉鐵推上這個古鎮的首富席位。





渭陽鎮一帶地下水位高,土壤鹽堿化程度大,有不少明水麵積,渭陽湖就是一百多畝地的明水區域。淺水區及沿湖周圍蘆葦蔥蘢,水草肥美,湖上多種水鳥相向而鳴,此起彼伏的鳴叫聲,一群群白鵝嬉戲其中,渭陽樓古建築水樓相應,風光綺麗。





在北湖西側有一片開闊地,過去鎮上一些群眾大會常在這裏舉行,因前不久由渭陽中學承辦的全市中小學春季田徑運動會曾在這裏舉行,跑道全用磚栽砌了。如今小草雖然長滿了場地,但跑道仍依稀可見,早晨也常有人來這兒晨練跑步。





劉鐵早晨就常來這兒,他先是繞四百米跑道跑上四五圈,又臨湖踢踢腿,彎彎腰。一日,東方已開始泛紅,太陽卻沒有出來,地麵上的物景已清晰可辨。突然,他發現蘆葦叢畔盤著一條綠蛇,頭伸向廣場,眼睛圓圓地張望著他,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蛇長時間沒有動,劉鐵向後退了一段距離。可當太陽全出後,再去看時,那蛇已不知了去向,這之後接連好幾天都是這種情形。





因出差,劉鐵已經一周時間沒來這北湖廣場了。這天一來,卻發現那有蛇出現的地方站著一個身材苗條看書的姑娘,那粉紅的上衣,雖在晨霧裏,卻依然鮮豔。劉鐵一想起那蛇,忙跑過去。





“劉廠長,這麽早就跑操了。”轉過身來的那位姑娘有點緊張。





劉廠長莫名其妙的看著這位姑娘。“你——噢,你是上周進廠的,叫包瑜對不?我還以為是渭陽中學的學生早讀呢。”





劉鐵突然醒悟過來,記起眼前的姑娘是誰了。那天中午時分,他那在市區重點中學住讀的女兒——銀鵲從天而降,領著位衣著舊而清爽,臉龐眉清目秀的同學到廠裏找到他,請父親給她同學一條出路,安排她在廠裏上班。劉鐵見女兒沒經過同意,就貿然帶人要工作,簡直是胡來,很有點不高興,板緊麵孔剛想教訓女兒,掃描到她同學呆呆地站在一旁,微低著頭,一副羞怯怯的動人模樣,頓時就心軟如水了。他不明白,怎麽好好的有書不念,要做事?銀鵲象父親肚裏蛔蟲,把父親扯到無人之處,小聲地把同學目前的處境一五一十地毫無保留地急切傾渲出來,堆在他麵前,讓他給個交待。劉鐵這才得知:





原來女兒的同學叫包瑜,家住黃河邊的包家莊,靠自己的考分直接被市區重點中學錄取了。她家庭條件原先還可以,靠磨豆腐奔小康。她在學校讀完高一,成績在整個年級是中上遊。讀高二上學期時,有天她父親突然口吐鮮血,昏迷倒地,她母親、哥、嫂、弟、妹都淚水直滴,慌忙把她送到鎮衛生院,衛生院醫生看了不收,家裏人手腳不停包車送到縣醫院,縣醫院醫生的職業道德好,緊張而有條不紊地急救,幾天後總算把她父親的命撿回了。但可怕的後遺症也落下了,她父親住了幾個月的醫院,把積蓄用完不說,還借了一屁股債。最嚴重的是她父親從此不能出重力,成了半個殘廢人,豆腐磨不成了,家裏就斷了財路。哥、嫂因自己有了孩子,分家單過了,快初中畢業的弟不上學了,叔伯房的叔父知道後,親自回鄉把她弟帶走了,她那小學還沒讀完的妹,也變得早熟了、懂事了,邊上學邊張羅家務事,她母親越來越呆頭呆腦的,整天隻知圍著父親轉。





她回了趟家歸校後,因思想負擔過重,胡思亂想,成績直線下降,她沒有指望了,斷了來源,就決定退學養活自己。她把心事與幾位好友訴出,同學們聽了都默不作聲,隻是說工作難找。銀鵲也是她的好友之一,明白包瑜的去意後,熱血沸騰,兩肋插刀,口出狂言,說工作的事全包了。包瑜在一片惋惜聲中,辦完退學手續,背上行李,跟著銀鵲,搭上客車,來找同學父親。





劉鐵聽完,酸溜溜的,沒有責備女兒的行為魯莽,點點頭,說可以安排包瑜到技術科報到。銀鵲突然抱住父親的頭,臉貼臉地表示感謝。劉鐵不習慣女兒的放肆,盡管心裏甜蜜蜜的,還是推開了女兒,說自己還有急事,不能陪伴,請女兒代表自己去安排一切。銀鵲對廠裏非常熟悉,拉著包瑜一一找人,介紹身份,傳達父親的意見,直到安排妥當,感到沒有缺陷,銀鵲才在包瑜的相送中,踏上返校的客車。現在,劉鐵越看眼前的姑娘,越象隻見過一麵的包瑜,微笑著等待她的回答。





包瑜點了一下頭笑道:“是我”。





“——你站的這塊兒有條綠蛇,每天太陽沒出前就盤在這裏,太陽一出來就不見了。”





“蛇——”包瑜搖搖頭。“沒見呀,我在這裏看書已經一周了。唉——你一說蛇,我倒憶起昨晚我做的一個夢來了:在一片草地上,一條又長又粗的巨蛇停在了我麵前,我一腳踩住了那蛇的尾巴,那蛇的頭猛地轉了過來,兩隻眼睛好圓好圓,嘴裏的利舌象在噴火,我嚇得雙手捂住了眼睛忙往後退,當放下雙手時,那蛇已生出兩排足來,我興奮地喊‘恐龍——恐龍!’”姑娘繪聲繪色,好激動。





那夢事及包瑜說話時的神態讓劉鐵覺得神秘而有趣,在他後來的生活中也常常回憶起那耐人尋味的情景。





姑娘說著,倒垂的手上《金屬熱處理》一本書的封麵正對著劉鐵。





“這本書,你是那借的?”





“讓我在交通大學讀書的一位同學從他們圖書館借的,我覺得咱們廠的工藝有些跟這本書上說的有關。”包瑜將書遞給劉廠長,然後解釋說。





正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了老會計——金石急切的呼叫聲“劉廠長——劉——”跑到湖邊的金石上氣不接下氣。





“你兒媳婦蘇蕊到產房了,是難產,需要剖腹,要輸血,無血源,要家屬簽字,你兒子劉強出車了——快!快!快!”





還沒有等老會計把話說完,劉鐵便將書遞給包瑜,扭頭向醫院方向急步走去。走上渭陽湖堤上的柏油馬路麵時,金石回過頭來,用奇異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尾隨其後的包瑜。





這時,太陽已從東山的脊梁上爬起一杆多高,渭陽湖麵一片銀白,刺眼得很。





 





劉鐵匆匆地趕到醫院,找主治醫生詢問一番。因劉鐵是渭陽鎮的名人,不認識他的人就不是在社會上混的。醫生聽到他的大名,盯了他一眼,笑著說,這是手續,問題不大。





劉鐵簽完字,預交了一筆錢,見沒有什麽事,感到一個大男人在婦產科門口徘徊也不是個味,心裏也有所牽掛,覺得女兒的同學來廠這麽長時間,默不過問如果要讓女兒知道了,一定會責怪的,回憶起包瑜關心生產,改革工藝,節約成本的神態,認為作為廠長不去關心職工的方方麵麵是說不過去的。此時,他旋轉著內疚感。劉鐵喊來兒媳的婆婆,自己的妻子,說:“廠裏還有點事,我在這裏也沒用,字我簽了,錢,也交了,要有什麽事,叫老金到廠裏去找我。”說罷,邁步想溜。





鳳仙不滿地瞪注他,說:“廠裏的事能大過兒媳生娃?”





劉鐵隻好停住,急了,說:“我在這裏能幹什麽,除了幹著急。”





鳳仙說:“你看那家生娃?不是一大家人在醫院?”





劉鐵說:“有這個必要嗎?”





鳳仙說:“怪不得要打倒資本家的,成了資本家,就沒個人味?”





劉鐵惱火了。說:“這跟資本家有什麽關係?順不順利是醫院的事,我能幫上什麽忙? 又不是我……。”





一聲門響,一個護士伸出頭來,說:“吵什麽吵?成功了,是個男娃!”





劉鐵聽清,心潮湧動,眼眶濕潤,恍惚地感到自己老了,成了爺爺。





鳳仙聞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進產房。





劉鐵在產房門口來回走了幾圈,感到異樣,因為初為娃的祖父,不知怎麽做為好,覺得還是安靜地走開為妙。這時的他停下腳,喊住金石,說:“你代表我在醫院守著,直到出院,有什麽事,你及時通知我。”





金石點著頭,說:“你去忙!你去忙!有事我會找你的。”





劉鐵放心地懷著喜悅的心情返回廠裏,有心無意地直奔技術科,推開技術科的門,所有的眼睛都望著他,神色怪怪的。科長起身上前,說:“劉廠長!沒到醫院去?老金到處找你?”





劉鐵說:“剛從醫院回來。”





科長問:“咋樣?”





劉鐵答:“生了,是個男娃。”





科長說:“恭喜!恭喜!革命又有接班人。”





劉鐵說:“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接著,它問了技術科的一些事。





科長逐條逐條地回答後,說:“那天你安排位女娃,就是銀鵲引來的同學,真不簡單。平時她隻看書,有空到車間去觀察,有問題虛心請教,從不多言多語,關鍵時刻她提的建議,說的辦法還蠻管用的。她來了,我可輕鬆多了,別看她來的時間不長,整個工藝流程,她基本上了如指掌,搞得我快失業唔?”科長又玩笑地加一句:“劉廠長!別開除我喲。”





劉鐵深感震驚,沒想到那麽個不起眼的女娃,竟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搞懂整個生產過程,而且還小有革新。他呆不住了,說:“我隨便開除哪個,也輪不上你。你是本廠原老、功臣,是以廠為家的典範,表揚還表揚不過來呢。”接著,就問:“包瑜她人呢?那娃到哪裏去了?”





科長說:“她準備搞工藝革新,到車間深入調查去了。”





劉鐵笑著說:“你們這些人啊,隻知道吃現成飯,不知道去找米?”





科長漲紅了臉,辯道:“我們在核實數據,是緊密配合改革的。”





劉鐵仍笑道:“好了!好了!你們忙你們的吧,我到車間去轉轉。”說著,他出門順手帶上技術科的門,邁向生產車間。剛進車間的大門,他就掃描到包瑜在台機器旁入神地紋絲不動,呈現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模樣。劉鐵感動了,以為被生活逼迫的女娃能有如此的工作態度,真是少見,難得。劉鐵輕輕地走到她身後,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靜靜地凝視著。不知過了多久,包瑜也許認為對這道工藝摸透了,做到心中有數了,她猛然回頭轉身,見劉鐵用種專注的目光望著自己,驚歎道:”您……劉廠長……您什麽時候來的?

我怎麽不知道?“





劉鐵眨下眼,掩飾地一笑,說:“剛來!剛來! 看你看迷了,怕打斷你的思路。”





包瑜低著頭,眼望腳尖,說:“我什麽也不懂,隻有多看,多學,多想,才對得住您的收留,不為廠裏著想,怎麽也不是個好職工。”





劉鐵再次被感動了,說:“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你有什麽建議和要求,直接跟你們科長講,叫他們大力支持,就說是我講的,有什麽問題叫他直接找我。”





包瑜說:“科長還是蠻支持我的,叫我拿出整改方案,他們來論證,目前還不成熟,我還在想,在看,在學習,到時候一定讓您滿意。”





劉鐵說:“有此決心就好,可別累病了。”然後,他又說:“你作為我女兒——銀鵲的同學加好友,來了這麽長時間,我也沒關心你,真過意不去。隻怪近來忙,廠裏廠外,裏裏外外的忙暈了頭,沒來看你,你不會怪我吧!要是銀鵲知道了,她肯定會責怪我的。走!到你宿舍去看看。”說著就催包瑜。





包瑜感到熱浪撲麵,溫暖極了,甜滋滋的,說:“劉廠長,我一切都蠻好的,謝謝您的關懷,真的,劉廠長。”





劉鐵見她嬌羞的神態,笑著說:“我是一廠之長,難道不能看看職工的居住環境嗎?”





包瑜不言語了,怯怯地走出車間,向宿舍走去,她邁步到宿舍門口,掏出鑰匙打開門,轉頭對跟在身後的劉鐵說:“劉廠長!我搞特殊化了,在您女兒的安排下,我一個人住一間房。”





劉鐵掃視著房內一床一桌一椅一櫃,特別是桌麵床上櫃中都放著書籍,說:“這算什麽特殊化,銀鵲還真會辦個事,也虧了她。”轉之,他又說:“懂技術搞革新的人才,怎麽能跟生產人員相提並論呢?

你還有什麽要求提出來,我盡力解決。”





包瑜想到其他職工基本是六至八人住間房,最少也有四人,就連擺手帶搖頭,說:“沒有沒有,這樣蠻滿足的。”





劉鐵注視著那些書,有點迷惑了,他喜觀有文化的人,特別是愛讀書肯鑽研的文化人,但象包瑜這樣靠打工生存卻擁有這麽多書籍的女娃,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所以,他覺得要好好琢磨琢磨,認為也值得琢磨琢磨。





從此,劉鐵對包瑜的關心越來越明顯了,隻要無事,就找包瑜聊聊問問,從工作到生活。有時,在廠長辦公室或在包瑜宿舍,閑聊得幾乎忘了時間,到離開時,已是夜深人靜。甚至劉鐵出外談業務或采購設備和原料,也叫上包瑜,因在談判桌上,在設備和原料價格的論證中,包瑜有自己的一套,她在出發前翻查各種資料,做好充足的準備,所以她與對方交談過程中,能抓住對方的弱項不放,總能為廠裏節省開支。有次,劉鐵獨自在外出差,夜半三更在旅店醒來,睡不著了,躺在床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地想到包瑜,她單純沉靜執著有主見善解人意的神態在他眼裏晃來晃去,竟產生迫切要跟她說點什麽的念頭,定神一看,才知身在異鄉,止不住回旋著空蕩蕩的感覺。





劉鐵認為一切都是正常的,談的幾乎都是廠裏生產方麵的話題,剩下的就是長輩關心下輩的事,從沒離開廠長與職工的位置,行得正坐得穩。所以,劉鐵從不關注旁人那多疑變色的眼神,一門心裏撲在與工廠發展有關的問題上,懶得理會。





而包瑜呢?在最困難的時候,劉廠長收留了她,她能不傾心為廠裏服務嗎?再說劉廠長那麽關心愛護她,她有找到慈祥父愛的感覺,認定劉廠長是位坦誠豪爽有氣魄的男子漢。所以,她懷著報恩的心情竭誠為劉廠長效勞,指向哪裏就衝向那裏,單純透明得一看見底。她從沒感到與劉廠長在一起有拘促,是不妥的行為,覺得跟劉廠長外出工作,是自己有工作能力的表現。





其實,,包瑜也聽到過人們議論她跟劉廠長怎麽怎麽的風言風語,但她沒把言論當回事,認為這種人是嫉妒自己的能耐,是心理不平衡的發泄,是技不如人的扭曲流露。她堅信明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決定走自己的路,讓他們去說吧!她要作君子,坦坦蕩蕩地活著,全身心地投入到改造工藝流程的緊張環節中去,根本不理睬別人臉色,不管屋外風雨雷電狂掃,隻要靈肉魂魄安全。





她隻知人言可畏這句話,不知此話厲害到了什麽程度,她不管謠言,可謠言圍著她。她不知道,她想得到的與現實生活中人們給的往往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這天快下班時,西服領帶打扮的劉鐵出差歸來,剛回廠,便急匆匆向花園對岸的技術科走來。





“劉廠長回來了!”一個男青年老遠就喊。





身穿水洗牛仔褲,留著披肩發的包瑜聽到喊聲,手裏還帶著千分尺和鉛筆,便喜出望外地跑出了科室門。“劉廠長回來了!”





“包瑜,這次工藝改造怎麽樣?”





包瑜的臉一沉,頭一低,嘀咕著說:“又失敗了,新爐也報廢了……”





“不要緊,失敗了咱們再來,隻要不認輸,不氣餒,總會有成功的那一天!”劉鐵話雖這麽說,臉上露出的卻是一絲苦笑。







那位男青年實在憋不住了,拍了一下劉廠長的肩膀朗笑道“這回成功了!”





“是真的?”





“是真的!”男青年重複著。





“是真的?”





包瑜含著淚花點了點頭,把頭歪到了一邊,騰出一隻手去摸手絹。





劉鐵興奮極了,上前一步雙手抓住包瑜的兩個肩頭,狠狠的搖了搖:“謝謝你這俏皮的機靈鬼!我代表全廠職工向你表示謝意,——你辛苦了!”





包瑜咧嘴笑了,已顯消瘦的臉蛋飄上了兩片紅雲,整個人秀美得就象身邊花園裏那株紅灼灼的美人蕉了。





在晚上召開的全體職工會上,劉廠長說:“包瑜同誌自進廠以來,以廠為家,任勞任怨,虛心向老工人請教,技術水平提高很快,同時向廠裏提合理化建議十一條,其中七條正得到采納並付諸實施,技術改造中,更是加班加點,這次工藝改造的成功,大大減輕了咱們工人的勞動強度,可月節煤五噸,節電七百度,還將使產品的廢品率大大下降,質量大大提高。可使我廠月增收八千多元。”接著他又宣布了廠部決定“對為我廠有突出貢獻的包瑜同誌發給獎金一千元,另外從這個月起,每月加獎金四十元。對課題組的其他同誌及實施改造工藝的十一名職工,各發給獎金五百元。”





在領導辦公會上曾極力反對重獎包瑜的蘇蕊,月底在包瑜的工資表上還是沒有造出外加的四十元獎金。包瑜趕到財會科問她時,她卻慢條斯理地說:“我想一千元大概夠多的了,人要知足。上次工藝改造失敗,廢了一個爐,加上其它支出共計一萬多元,一萬多元讓你撇得好輕鬆呦!”





包瑜理直氣壯地說:“廠領導辦公會已經決定了的,就是我應該得到的,是我的,我一定要得到!”





心不在焉,低著頭織毛衣搖著二郎腿嘴裏哼著流行曲的蘇蕊,聽到包瑜這句話,用眼斜了一下包瑜,猛地將毛衣往懷裏一摟,站了起來。





“小騷貨,你氣盛啥,這是我家的廠子,得我說了算!不給造表,看你能把我咋樣?”





“誰是‘小騷貨’,我勾引哪個男人了,你說,你說,你今天給我說……”氣憤已極的包瑜上前抓住了蘇蕊的衣領,右手上去就是一記耳光,接著兩人便廝打到了一處。財會科兩位同誌忙上前勸架,一時招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蘇蕊和包瑜吵鬧的當天晚上,廠裏便召開了領導聯席會議,按理蘇蕊是要參加的,這次卻沒有通知她,但意外的通知了老會計金石。





出了會議室門,老會計金石拐彎抹角來到蘇蕊住處。室內除了正睡去的嬰兒外,就蘇蕊一人。老會計右手向著蘇蕊象蒲扇那樣擺了兩擺,示意她離嬰兒遠點說話。蘇蕊便和老會計一道到遠離床頭的窗下桌子旁坐下。老會計從窗台上取下半盒窄板帶把金絲猴香煙,彈出一根,抽出來在鼻子上嗅了嗅,然後點燃。頓時,一串串圓圓的青色煙圈便出奇的在室內閃現,在窒息的空氣裏緩緩地打起轉來了。





“好我傻裏古董的兒媳婦!你咋敢罵人家包瑜哪話哩,你叫你爸那一廠之主的老臉往哪擱呀?”





“我那是氣急了無意說的話,我看不慣我爸對包瑜過分的那個親熱勁。”蘇蕊顯得有點委屈。





“你那是嫉妒,你過去像包瑜這樣水靈的時候,你爸對你不也和現在對她一樣麽,一些人不也在說;紅歌星和劉廠長有特殊關係嘛!”說到這裏,老會計見蘇蕊臉刷的一下紅了,眯縫了一下眼睛笑著說:“當然,幹爸還能不知兒媳婦的底細麽?”





蘇蕊又將煙盒向老會計跟前推了推,抬起頭小聲而帶點神秘的問:“幹爸,你和我爸朋友多年了,你說,我爸跟包瑜到底有那事沒有?”





“有,又咋樣?沒有,又咋樣?你也算九十年代的現代青年,思想應該比我們這代人解放,你現在已經有娃了,有些話現在和你說,我想你也能接受了。其實男男女女,就那麽回事,人們不是常說‘凡事大不必過於認真’嘛?”老會計也是慢慢吞吞,象是投石問路。





蘇蕊低下頭,燜了一會,好似悟到了點什麽。“幹爸,你的意思是我爸跟包瑜真有那事?”





“唉——我可沒肯定!”





“幹爸,我是你幹兒媳婦,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可那包瑜是外人。兒媳婦我有好些事還需幹爹照顧和出主意哩!”





“那——那我說了,你可要沉住氣,不要向其他任何人亂說——包括劉強和你媽。”老會計詭秘的叮嚀著。





蘇蕊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頭上卻緊張得冒出了冷汗,她走到床前,將一塊小褥子蓋在了嬰兒身上,轉身又坐到了桌旁,兩眼顯得分外有神。





“其實,你爸和包瑜在第一次會麵時就搞到一起了,你知道你在醫院產房那陣子,他在哪裏嗎?”





“我在醫院輸血時,當你麵我爸不是說你叫他時,他正跟包瑜在北湖廣場那兒說話——對!我爸那次就說過,包瑜這姑娘人長得好,又好學上進。”





“在說什麽話呀,我到廣場時,一看沒見他的人影,剛想喊,見廣場上有一些學生在早讀,怕影響人家學生,估計你爸又在湖邊那塊大石頭處洗臉聽鳥叫了,便徑直往那兒跑。你猜我當時看到什麽了?”





蘇蕊瞪著兩眼沒有吱聲。老會計接下去說:“當時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不敢相信那竟是你爸,那會是我熟悉的再熟悉不過的朋友。他在那塊大石頭旁的蘆葦叢中正摟著包瑜親嘴呢!我怕驚擾了他們,以後彼此覺得難堪,沒有吱聲,沒有動彈,希望他們快點結束,然後領走他。隻見這時的你爸,摟著包瑜腰間的那隻手從包瑜衣襟下漸漸伸了進去,撫摸了幾下肚皮後,猛地一下往上捂住了包瑜的一隻乳頭,包瑜眯著眼枕在你爸肩頭,兩臂順勢下垂著,一溜白暫的肚皮和肚臍窩明顯的袒露了出來……。因為你在醫院挺命著,我心裏好著急,當時急中生智,慢退出一段距離,裝作什麽也沒有看見,臉朝西北方向喊‘劉廠長——’我喊著繼續往前走,當喊第三聲時,你爸才應了一聲,當我回頭時,見他明顯地向北麵的蘆葦叢裏移動了一段距離‘老地方,難道你忘了’便匆匆走出了蘆葦叢……。後來,聽你爸講起廣場那蛇的事和包瑜奇怪的夢,才知道他們真的緣分是從那裏引出來的。”





晚上八點左右,室內除了老會計金石壓低了的敘說聲,就是嬰兒鼻塞而產生的低啞呼吸聲。老會計見蘇蕊聽得入神,又侃侃其談起來。





“平日裏,我就遇到過幾次,包瑜一到你爸房子,你爸不是取那強力荔汁、高橙,就是將那蘋果用水壺水一燙,然後用小刀削去皮,掐住杷兒遞到她手裏。”





“我爸對廠裏好多人都這樣啊!”蘇蕊覺得這是很普通的事。





“這雖然不能說明全部問題,但也不能一點問題不說明吧!另外,你一定還記得那次劉強聽了你媽的話用車給你姨家蓋房子拉了一天沙子,回廠後,你爸以劉強‘吃官飯,放私駱駝’為由下了他的汽車鑰匙交於我,第二天,我與你爸、包瑜一道便去了洛陽拉原料,車壞在洛陽。我們將車拖拉到一家汽車修配廠後,你爸要我照看著車,他帶包瑜在洛陽幾處轉轉,可一轉就是四天。鬼才知道這期間他們去哪裏逍遙了。”老會計把“逍遙”二字說得音調很高,時間拉得很長,又把頭仰得高高的,頗有點從中取樂的味兒。





“那次我爸跟包瑜回廠後,不是帶了好幾個廠家的訂貨合同嗎?”





“好兒媳婦哩,你真傻!你是過來人,那事能用多長時間,再說,不拿幾份合同不就掩不了廠裏人的耳目了嗎?你看,都能把我兒媳婦這聰明人蒙過去,可見他們的招數還是挺靈的哩!”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奇情怪事,把個蘇蕊聽得即莫名其妙,又似豁然開朗。這天夜裏,正好月逢十五,月光如一根根銀白色的冰柱,斜著從窗戶伸進來,並緩緩地改變著角度,蘇蕊時不時的瞧著兒子,沒有一點睡意,直到雞叫五遍,月色的冰柱抽出去,她方眯上了眼皮。





蘇蕊怎麽也想不到事情的發展會帶給她的將是一種劫難。她那位似乎最能體貼她,願和她共守同盟的幹爸,也守口如瓶,未能將那“政治局”會議精神提前一夜告知於她。看來誰也依靠不得,凡事須自己三思,自己做主才是。蘇蕊是有這種氣質和這個能力的。過去廠裏的一些福利事和分配辦法,還不都是她說了算嗎?不是她由“紅歌星”變為“蘇娘娘”(當時電視正播放連續劇《封神榜》)之後,把不少女工整的夜裏把頭蒙在被窩裏哭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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