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的標題,我原來想的是:對沉默的大多數來說,儒家不過是條犬。這句話對標題來說長了點,於是幹脆隻留下後一句。我承認有標題黨嫌疑,不過實在想不出更貼切的,大夥見諒。
《肖申克的救贖》裏有段話,大意是說某個詞(Rehabilitated)不過是編出來讓許多人有碗飯吃的詞而已。我認為,“儒家”這個詞也是。儒家從來不是一種文化,也不是一種思想。它是什麽呢?漢武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的那些玩意兒不過是一種術!它是一套行為規範,一套規則,是文人階層為達到某種目的(後麵會講)而製訂出來的一套白社會(後麵也會講)規矩。
為了講清楚,必須先從文化這個詞的定義談起。文化一詞,很難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世界各國的學者對這個詞(culture)的理解或多或少都有不一樣的地方。本文使用的“文化”概念,不是“這人有文化,那人沒文化”裏“文化”的意思,而是指一個具有相同屬性特征的人類族群所約定俗成的習慣、行為方式和原則。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化與是否識字無關,自從有了人類那一天開始,文化的形成就同時開始了。即使一個完全沒有文字的族群部落(比如土著民族)也是有他們的文化的,文化的外在表現形式可以是風俗習慣、飲食起居、神祉崇拜,也可以是語言文字、法律規章,等等。
中華民族從創始一直到春秋時期儒家出現之前,有將近兩千年,中國傳統文化在儒家出現之前早已經具備的一個大致的輪廓和基本關係。儒家出現後,不過是當時諸子百家中的一個,而且被接受程度上並不是占優勢的一個,從孔子及其門徒們的個人經曆能看出這一點。漢武帝罷黜百家之後,儒家才開始走上前台。即便如此,從漢代到魏晉,儒家距離大行其道還差得很遠,統治中國的豪門士族,把儒家當回事的沒多少,信奉黃老之術(道教)的反倒是很普遍。儒家在中國文化上的統治之路,起始於隋朝科舉考試的出現。
儒家的一個中心概念是“倫”,有人考證《論語》實際上是“倫語”的筆誤,我很同意。“倫”字的原意是順序,引伸開來是指人在家族/社會結構中的位置。儒家主張,一個在家族/社會結構中處於某個位置的人必須遵守那一位置相應的規範,做兒子有做兒子的規範,做妻子有做妻子的規範,做臣子有做臣子的規範,做皇帝有做皇帝的規範。每個人在自己的規範內循規蹈矩,個人行為的最高標準叫“仁”,人際關係的最高標準叫“禮”。如果每人都待在自己的框框裏不亂說亂動,整個社會就是一個由無數個穩固的框框搭成的超大規模金字塔,一個完美的大同世界。
顯然,對金字塔式的家族型組織/社會結構來說,儒家所推崇的這一係列行為規範,為管理者提供了非常大的便利,因此自然而然成為科舉考試的主要內容。隨著通過科舉的文人大量進入國家各級管理層,儒家體係也就順理成章地掌握了主流話語權,包括對意識形態的解釋權。
那麽,在這種局麵下,儒家體製之外的其它階層如何看待儒家和他們主張的那一套行為體係?
廣大平頭百姓,也就是俗稱的沉默的大多數們,希望自己的孩子們能擺脫貧苦,進入仕途,科舉當然是唯一的途徑。而走科舉之路,無論主觀上意願如何,必然要將自己納入儒家體係中。而廣大底層百姓在內心裏是如何看待儒家的?
有一個詞所代表的世界,能完美地回答這個問題,這個詞是:江湖。
江湖,這是一個老外很難理解的詞,無論解釋者英語多麽高超,老外很難真正理解這個詞的含義。但隻要是在中文環境中長大的中國人,基本都能明白這兩個字所包含的豐富內容。江湖世界裏的最高行為準則是道義,而這裏的“義”與儒家宣揚的“禮義仁智信”中的“義”,意思完全不同。江湖裏的“義”指義氣,這點眾所周知;而儒家所說的“義”呢?按照《禮記。中庸》的解釋,“義者,宜也”,仍然是合乎規範的意思。江湖雖然存在於正統社會裏,卻擁有一套獨立於正統社會規範之外的,屬於自己的行為規範,俗稱江湖規矩。在江湖中,儒家絕對是個負麵的詞,江湖中人從不理會儒家體製裏的那些規矩,大家隻按照江湖規矩行事。在江湖中被尊重的英雄,無一不是以反正統、反儒家的麵目出現的。即使某些江湖人士具有儒家體製內的官方身份,但他們在江湖中地位的高低,與其公開身份沒有任何關係。恰恰相反,經常是在儒家體製內地位越高,越反而是江湖中人的公敵。
金庸小說是最好的例子,他的每一部小說,除了個別作品如《鹿鼎記》以外,幾乎都以正麵態度、充滿詩意地刻畫江湖世界的快意恩仇、灑脫自在,同時反麵刻劃正統儒家體製的陰險毒辣、禁錮人性。金庸小說的極度暢銷,完美地說明對儒家體製的反抗,是多麽深入人心,甚至相當多儒家體係內的人,也在內心希望有擺脫束縛的一天。
曆次農民起義,起義者無一不對儒家持蔑視態度,經常把儒生當作嘲弄對象,比如往他們的帽子裏撒尿什麽的。隻有在迫不得已,需要儒生的幫助奪取政權的情況下,才不得不作出禮賢下士的姿態。
反觀西方曆史上的起義者,即使他們同樣幹的是攻城拔寨、打土豪分田地的事,但他們和被他們打倒的土豪們,都對上帝充滿敬畏,內心的指向是相同的。而在我國民間,對孔夫子頂禮膜拜沒見過幾個,敬土地爺、觀音菩薩、關老爺、媽祖的百姓,到處都是。說白了,對沉默的大多數來說,儒家是統治者身邊的犬,是用來對付被統治者們的,因此在引車賣漿者心中,儒家體係代表不了他們,是一個他們不得不低眉順首,卻在內心裏並不尊敬的對象。如果江湖社會是個黑社會,那麽儒家體製所代表的就是個白社會,黑白相錯,你中有我,才是中國文化的底色。
那麽對統治者來說,儒家又是什麽?當然還是犬,隻不過,與對沉默的大多數不同,犬是忠於主人的,是為主人服務的。統治者讓儒家來管理國家,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皇帝們內心裏並不信任他們。猛一點的如秦始皇,幹脆坑掉他們了事;不那麽猛的象明朝幾任皇帝,自己勢單力孤,幹不過文官集團,索性不來上朝,撩挑子不幹,讓你們自個兒折騰去罷!
社會各階級中,最底層和最高層,都沒把儒家當回事,所謂儒家學術,大部分內容是儒士們自說自話,在自己的小圈子裏自我滿足而已。儒家有什麽資格敢說,儒家文化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拉倒罷!
對現代社會的人來說,儒家的主張裏有值得繼承下去的內容,比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這不等於我們需要重新豎起儒家的大旗,來解決目前存在的道德缺失的危機,因為道德的缺失,原因之一恰恰是儒家體係的千年統治所造成的心口不一、人性壓抑、表麵文章、極端利己。在民眾的心智上,我們中國目前還沒有完全走出封建社會,在這樣的時候,我們應當與儒家保持距離。拯救世界?最好先去問問別人,看看人家讓不讓咱們去拯救,省得把那點自戀弄出去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