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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一早,池敬文和平時一樣,乘公交車在平複路口下了車,沿著興隆巷朝裏走,在八點十五分前後不緊不慢地跨進了區文化館的大門。他的這個時間表從他進入文化館上班的那天起,已經保持了三十二年,除非不用來上班,否則每天基本上和單位門房裏的時鍾一樣準確,基本上他每天都是在單位裏最後一個到。
池敬文剛進單位的時候二十出頭。那個時候文革剛結束,百廢待興,許多人都被各種各樣的想法激勵著,躍躍欲試地等待時機。單位裏跟池敬文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大都懷揣著一顆顆不安分的心,平時中午在單位食堂裏吃過午飯,他們會聚在一起議論國家大事、港台歌星、朦朧詩、新款錄音機,或者隔壁單位裏新來的姑娘。這些閑聊,池敬文偶爾也會參加,但大部分時候不怎麽熱心,他總是喜歡一個人鑽回自己的辦公室,找本書泡杯茶,慢慢看。時間長了,大家覺得他清高,就都不怎麽愛搭理他,他倒是覺得很自在。
後來幾年,單位裏的年輕人紛紛辭職,下海或者另謀高就,基本都走了,同齡人中隻剩下池敬文一個人還留在單位裏。對此,單位裏的老人們也頗有點不理解,不止一次拿他開玩笑:“小池,別人都到外頭掙大錢,就剩你一個獨守空房?”
還有些人說話就沒那麽好聽:“年紀輕輕,你就打算這麽混一輩子?”
對這些,池敬文一律嘻嘻哈哈,打打馬虎眼糊弄過去,但他心裏怎麽想,沒人知道。有人私下裏說,小池其實不象表麵上那麽老實,不止一個人看見他與不同的年輕姑娘在公園裏出雙入對,而且還曾有人在市裏幾家經營走私電子產品的黑市裏見過他的身影。但池敬文在單位裏嘴非常緊,凡與這些事沾邊的話題,他絕不參與,別人問起來他就仍然嘻嘻哈哈地糊弄過去。
二十四歲那年,池敬文和一位叫廖珍的姑娘結了婚。兩年後,兒子池天海出生。
這麽多年來,池敬文在單位同事眼中的形象一直沒有變化:低調、神秘、城府深。他不富裕,但似乎也並不怎麽缺錢;總得來說循規蹈矩,但時不時對單位的規章製度搞點“擦邊球”的小動作;在仕途上沒太大野心,但總免不了對比自己晚進單位,卻試圖在升遷上超過自己的同事使用點拿不到台麵上的小伎倆。
他的這種形象一保持就是三十年。在這期間,妻子廖珍因病離世。如今,池天海正在大學裏上三年紀,與一個女孩子交往得火熱。
那天早上,池敬文提著公文包走進辦公室,剛泡好一杯茶放到桌上,傳達室的老劉頭敲門進來,說門口有人找他。他跟著老劉頭走出大門一瞧,來人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從衣著打扮上看象個民工,自己卻不認識。對方自我介紹說是廖珍老家的一位表弟,受廖珍父親之托進城找他,說有事情希望他能幫忙。池敬文心裏猜得到,前妻老家人來找他幫忙,無非是在城裏找工作之類的事,心裏就有些不樂意,但臉上沒顯露什麽,語氣平淡地問對方是什麽事。
對方吱唔著,一邊從兜裏掏出煙給池敬文點著,一邊跟他商量,問能不能借一步說話,站在大門口講話不方便。池敬文沒說什麽,吸了口煙,跟著來人朝巷口走去。
文化館所在的興隆巷早年十分熱鬧,後來巷子裏的住戶陸陸續續都拆遷了,幾家國營單位也先後喬遷新址,隻剩下文化館這個沒人疼的孩子,還孤單而無奈地堅守著陣地。即使是在大清早上班的高峰期,巷子裏也沒什麽行人。
漢子領著池敬文走了十來米,似乎看到了什麽東西,一麵說著“看,哪是個啥?”,一麵用手指著。池敬文順著手指方向回頭觀望,什麽都沒看到,卻感到自己的口鼻被一隻手巾猛地緊緊捂住,他剛想掙紮,卻感覺四肢無力,逐漸失去知覺,最後攤倒在那人的懷裏。幾乎同時,一輛車飛快地停在路邊,漢子拉開車門,把池敬文的身體塞了進去,自己也迅速鑽進車裏,然後小車嗖地一下鑽進了主幹道的車流中,沒過一會兒就看不見了。
就在池敬文被塞進汽車的時候,在城市的另一角,另一個人也在進行著他每日的常規動作,這個人是心理醫生羅誠彬。
羅誠彬五十出頭,頭發在他這個年紀的男人裏算是濃密烏黑。鼻直唇薄,眉清目朗,戴一副做工考究的眼鏡,幹淨利落的麵頰上總掛著和善的笑意。這一點讓他的許多病人從見第一麵開始就對他富有好感,畢竟,誰都願意和一個帶著微笑聽你說話的人交談。
那天,羅誠彬的每日常規動作從手機鈴聲把他叫醒開始,那個鈴聲是一部老電影《火的戰車》的主題音樂,是他最喜歡的電影音樂。洗刷完畢,他提著公文包出門,開車來到附近的一家早餐館買早餐。他最喜歡的早餐品種是一份牛奶,兩片夾奶酪和西紅柿的麵包。這是他在英國留學六年,英國人缺乏想象力的飲食所造成的“惡果”。
羅誠彬對飲食營養倒還算注意,一般不隨便湊合。但是如果妻子不在身邊,孩子住在大學宿舍,對絕大部分他這個年紀的男人來說,大概不會有幾個人自己做飯。
邊吃早餐,羅誠彬一般會打開進店前買的早報讀一讀。新聞版的內容基本與前一天晚上的電視新聞沒什麽區別, 因此他一般隻是隨意掃一眼大標題,就翻到社會版去,那是他關注的重點。羅誠彬早有一個觀點:許多心理問題實際上是社會問題。他接觸的病人越多,就越發肯定自己這個觀點。最近他正打算寫一篇專題論文,不願意放過任何搜集實證資料的機會。
吃完早餐,羅誠彬一般會直接去自己位於邦威路的診所,那天也不例外。他開車拐進邦威路的時候,大約是早上八點四十,路上的車不多。
當初羅誠彬挑選診所地址的時候,除了租金,周圍環境是他最為關心的一個因素。辦診所不象開商場,人越多越好,恰恰相反,不那麽熱鬧的地方反而會對病人,尤其是心理病人有吸引力。邦威路所在的這片地方,早年是一片荒灘,幾年前才被開發,至少在目前,這裏的地皮離炙手可熱的程度還差得遠。站在診所那幢樓的樓頂,南郊的浮馬山和山上的林木都清晰可見。
一進診所,助手兼護士韋雪已經先到了。她一麵跟羅誠彬說了聲“羅大夫,早上好”,一麵把一杯衝泡得濃淡合適的咖啡端到裏屋羅誠彬的桌上放好。韋雪剛從大學畢業不久,看到了羅誠彬登在報紙上的招聘啟事就來應聘,羅誠彬很喜歡這個丫頭做事的幹淨麻利和為人處世的樸素低調,沒用十分鍾就決定雇傭她。幾年來,診所的生意越來越好,羅誠彬已經覺得自己和這家診所越來越離不開韋雪了。
九點前後,韋雪聽到門鈴響,意味著有客人光臨。抬頭一看,卻不象是病人,而是一位身穿保安製服的漢子。他進了門,先四下看了看,然後問韋雪這是不是羅醫生的診所?韋雪說是。漢子指了指門外說:“門口有個違章停放的車,你看看是不是你們的。”
韋雪起身朝門口走去。經過漢子身邊的時候,漢子突然出手,從後麵用一把毛巾捂住了韋雪的鼻子和嘴。幾秒鍾後,韋雪癱軟在地。
漢子把韋雪的身體拖到她的辦公桌後麵藏好,然後輕手輕腳來到裏屋的門口,敲了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