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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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白露(3)

(2011-04-09 12:08:31) 下一個

我出生的時候,父母住在靜安區的一條弄堂裏,母親象弄堂裏的其他婦女一樣,每天為“買汰燒”而忙碌。我出生後,每天懸掛在弄堂裏的萬國旗又多了幾條。1972年,尼克鬆訪華,上海是訪問的一站,所有弄堂裏的萬國旗因此全部消失了幾天。十四年以後,母親利用出差的機會去過一次上海,那是她生下我之後唯一的一次故地重遊。她去了那條弄堂,看到那裏變化不大,自己原來居住過的那間屋子也還在,但是已經換了主人。

 

我和姐姐出生之前,父母就已經開始為解決兩地分居之苦而奔走,情況終於在我兩歲的時候得到解決,父母被分到了陝西寶雞的一家單位。一年之後, 一家在西安的科研單位擴大規模,父母被一起調往那家單位。從此,他們在西安紮下了根,在這座城市裏度過了餘下的一生。

 

畢業照。這張照片上一共三十二個人,女同學八名。母親告訴我,本來他們班上有三十三個人,有一位同學由於後麵要講到的原因被學校除名。父母上學期間,趕上了三年自然災害。雖然國家辦的學校情況要好得多,但是學校裏的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全國缺糧的窘迫現實。平常的日子裏同學們去食堂吃飯,米飯和菜都是隨便打,大家用各自的飯盒打了飯菜,圍坐在一張桌子,邊吃邊聊。缺糧的那幾年,食堂的米飯和菜都按份嚴格控製,父母他們打飯不再如往日自由,全班被分成四個小組,每組選出一名組長,去食堂吃飯的時候每個組要坐在一起,一個組一盆米飯,由組長平均分給每位組員。組長一般的做法,是用一根細繩將米飯平均切成八份。父親那一組的組長是於若城,雖然他平時頗有大家之風,但是分米飯的時候手總是有些不聽使喚,因為七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的手,細繩繃得稍微不直,或者下手的分寸稍有偏差,就意味著今天有人會比其他人吃得少。於若城每次分米飯,都如同上刑場般難受。

 

於若城畢業後分到了陝西的一家軍工單位,在距離西安一百多公裏的一個山溝裏工作了一輩子。每到逢年過節,他和我父母都會抽時間聚一聚。他們不至一次談起過當年細繩分米飯的經曆,雖然如今已成笑談,但更多的還是不堪回首之感。於若城說,他每次掌線的時候總感覺有七隻狼在盯著他。父親說,幸虧自己飯量不大,如果象馬誌濤那樣早晚非餓死不可。

 

馬誌濤雖然個子不大,但是飯量驚人。不缺糧的日子裏,他一頓能吃六碗米飯,而且還說是怕嚇著別人,隻吃了八成飽。缺糧的那幾年,馬誌濤的肚子從早上起來就開始咕咕叫,出早操的時候叫,吃完飯還在叫,一整天都不停。晚上睡覺的時候,這種聲音給與馬誌濤同宿舍的人帶來更大的困擾,因為每個人在這種聲音的不斷滋擾下會覺得自己的肚子越來越空。但是很快有人發現,馬誌濤的肚子具有鬧鍾的功能,每天早上快吃早飯的時候,它發聲的頻率和音調均顯著升高,足以把大家從夢中喚醒,後來大家幹脆管馬誌濤叫“自鳴鍾”。

 

在缺糧最嚴重的幾天,學校竟然也完全斷了糧,雖然隻有兩三天,但足以讓馬誌濤陷入崩潰邊緣。那三天裏,他除了躺在宿舍的床上以外什麽都不作,等到聽說食堂裏終於蒸出了幾籠饅頭,他一躍而起,直奔食堂。食堂隻允許每人最多買四個饅頭,馬誌濤排了兩次隊買了八個,回到宿舍幾口就把八個饅頭全部吞下了肚。沒想到,這些饅頭都是用不知道幾種粗糧混合做成的,極難消化,馬誌濤狼吞虎咽吃了下去,胃很快脹得難受。他不敢喝一口水,在宿舍樓下走了差不多一個晚上才總算把它們全部解決。

 

周福林聽同鄉說安徽老家饑荒嚴重,心裏惦記家人,於是跟學校請了假,回鄉探視。兩個禮拜以後,他帶著妹妹回到學校。他老家的村子餓死了一半人,他父母和弟弟都在其中,隻有一個妹妹幸免於難。周福林說,如果他晚回去一天,恐怕妹妹也會追隨父母而去。

 

在完全斷糧的那幾天,父親的一位同學餓得受不了,去偷了老鄉家的一塊紅薯,被老鄉發現告到了學校,這位同學因此被學校除了名。父親說,那位同學是他們班成績最好的一個,人很聰明,上學的時候就自己動手弄出來好幾項發明。被除了名,從老師到同學沒人不為他感到惋惜。

 

寫下這些文字的三年前,成都的那所中專校慶,父親他們班趁此機會在成都聚了一次,那是他們畢業後唯一的一次重逢。父親說,當時還有一半的同學健在,他們全都來了。大家依照著當年畢業照,每個人站在當年同樣的位置上又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上,一半的位置空著,父親說,這些空著的位置裏,有兩個屬於馬誌濤和周福林。

 

單位。這個漢字詞匯並不是建國後首創,但卻是在建國後被賦予了一個完全不同的含意。這兩個簡單的字,涵蓋了我們父輩那一代人許多人的一生,他們的人生榮辱,生老病死,娶妻生子,日常食住,無一不與這兩個字緊密相連。

 

父母所在的單位簡稱地研院,成立於1956年,但是一直規模較小,在成立後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連一塊屬於自己的完整獨立的辦公地點都沒有。西安城南有條豐收街,父母剛調入的時候,地研院在豐收街南側有兩座四層的蘇式建築作為辦公樓,這兩座樓沒有圍牆保護,前後左右與商店和飯館比鄰。另外在豐收街對麵一家叫做測量局單位裏,地研院借用了一座三層辦公樓。不僅如此,地研院甚至沒有足夠的家屬樓,所裏近三分之一的職工混住在測量局的家屬樓裏。我們一家四口在西安最初的住處就是測量局的一幢蘇式家屬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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