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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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穀雨(10)

(2011-04-09 11:56:43) 下一個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平涼城裏一處房屋燃起大火,火勢迅速蔓延,很快波及到了隔壁幾間庫房。繼隆在睡夢中被一陣陣鑼聲驚醒,起身察看,透過窗戶能看到東南方向的半邊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紅,附近的街道已經是人聲鼎沸。繼隆穿好衣服來到街上,看到很多人正提著水桶拖把向著火的方向跑去,更有許多渾身濕淋淋的解放軍戰士急匆匆地跑過。看到著火的街區離自己家較遠,繼隆稍微放心,但是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麽,不禁心中一緊。

 

幾個小時以後,大火被撲滅。連在一起的四間房屋被完全燒毀,其中三間庫房原本是幾家商戶合租,後來商戶搬離,閑置下來,一年前被軍管委征用。另一間毀於大火的房屋是陳國棟的皮貨行。對這場大火的調查即刻展開,幾乎沒費太多周折就查出了起因:有人故意縱火。沒過兩天,陳國棟被軍管委逮捕。他承認是自己放的火,但是對於軍管委指控他蓄意縱火焚燒軍管委倉庫,陳國棟絕口否認,堅持說自己隻是想燒掉自己的皮貨行,絲毫沒有燒毀倉庫的打算。這件事被看成是一次對公司合營的嚴重抵製行為,後果嚴重。不僅如此,在軍管委對國棟家的搜查中,發現了兩把手槍,幾枚國民政府頒發的勳章,和幾張國棟早年當軍人時拍的照片。在其中一張照片裏,年輕的陳國棟騎在一匹馬上,手持軍刀,刀頭指向馬前被捆綁著的幾名俘虜。雖然照片有些模糊,但是在那幾名俘虜的軍帽上能看到一顆紅色的五角星。

 

一周以後,陳國棟被軍管委公開宣判,以縱火和反革命罪被判處死刑。

 

執行那天,繼隆和崇佳站在街道旁的人群中。三輛卡車從他們麵前經過,第一輛和最後一輛上都是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中間一輛車上,兩名戰士壓著被綁住雙手的陳國棟站在車廂前麵,後麵同樣是挎著槍的戰士。陳國棟麵無表情,目光掃視著人群。當他看到人群中的繼崇佳時,眼睛裏略過一絲柔情。這是那個他曾經抱過的小姑娘,那個他答應他的上司和好友要好好照顧的小姑娘,如今,他可以問心無愧地去見宇霆,欣慰地告訴他自己沒有食言,崇佳生活得很好。想到這裏,國棟對著崇佳笑了一下。崇佳望著國棟,輕聲祈禱:佛祖,請保佑我的恩人陳叔,讓他一路走好。

 

國棟的死徹底動搖了繼隆一直搖擺不定的信心,沒過幾天,他向軍管委繳出了自己積攢了幾十年的金條和貴重首飾。不久,他得到通知,政府給他分配了一份工作,在新成立的人民服裝店裏管理庫房。

 

上班的第一天,繼隆在同事裏看到了幾個熟悉的麵孔,他們過去都是“玉綾和”的夥計,其中一名目前是繼隆的頂頭上司,名叫王鐸。在“玉綾和”的時候,王鐸負責收欠款,由於過錯被繼隆申斥過幾次,差點被解雇。如今成了繼隆上司的王鐸,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對繼隆說話經常是一副頤指氣使的口吻,對繼隆的工作不斷挑刺,讓倔強的繼隆難以忍受,兩人不斷爆發爭吵,每次都是以繼隆的忍氣吞聲收場。工作了一個月,繼隆已經開始有度日如年的感覺,他有了辭職的打算。

 

原先住在繼隆家周圍的鄰居,大部分是解放前舊軍隊的軍人家屬,隨著不同駐軍的開進開出,鄰居們也是換了一家又一家。解放以後,這些房屋都空置下來,後來逐漸被政府征用,開始被一家家政府機關當作辦公場所,於是繼隆家附近的幾家院房門口先後掛出了軍管委文化處,土地處,民事糾紛協調委員會的牌子,他們家成了這條街上屈指可數的住戶之一。有幾家機關每天人聲喧鬧,不得不動用大喇叭來維持秩序。入夏以後,平涼地區連續下起了幾天不停的大雨,引發山洪,繼隆家那條街因為地勢較低,所有房屋都被浸泡在水中。有幾間房屋因為年久失修,加上地基變軟出現活動,發生了坍塌,繼隆家的房子也在其中。水退之後,在繼隆家附近辦公的機關,紛紛召集自己的職員,開始動手整修房屋,隻有繼隆一家望著自家的房子不知所措。在繼隆心中,這場山洪衝毀的不是他們家的房子,而是他們一家繼續留在平涼的最後一個理由。

 

繼隆轉身走回屋子,開始收拾行李,同時吩咐崇佳做同樣準備,崇佳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問丈夫,繼隆說:“我打算帶全家離開平涼,到長安縣去投奔親戚。”

 

寵佳有些吃驚,丈夫的這一決定非常突然,她在平涼已經生活了三十二年,真的要離開它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還真是舍不得,崇佳猶豫著不肯準備。繼隆頭也不抬,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你趕快準備,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

 

第二天淩晨,繼隆和崇佳帶著兩個兒子離開了平涼,他們的目的地是陝西長安(縣)瓦口寨,繼隆的幾個親戚十幾年前來到這裏安家落戶。從此,繼隆和崇佳就在那個村莊裏度過了他們的後半生。

 

伯麟十六歲那一年,向父母提出了離家求學的請求,繼隆聽了,毫不猶豫地給出了答複:不行。伯麟明白父親的想法,解釋說,自己打算去的是一所中專學校,不用交一分錢學費,而且管吃管住,自己不用家裏出一分錢,以後工作了還可以接濟家裏。但是無論伯麟怎麽說,繼隆的回答始終是兩個字:不行。倔強的伯麟語氣堅決地說:“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去,我絕不再過一天挨餓的日子。”話音剛落,繼隆“啪”地一個巴掌扇到他臉上,伯麟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家門。

 

伯麟離開家的那天,崇佳把他送出了村口,臨別時,將那隻俄羅斯茶壺放進了兒子的背囊,又把五毛錢塞到他手裏,告訴他是他父親給的,那是他全部的路費。伯麟背好行囊,轉身上了路,他的目的地是那座緊鄰的大城市,那裏有他今後的一切。

 

1985年,繼隆飲食不慎,引發腹瀉。他自恃一慣身體強壯,不肯就醫。不料腹瀉幾天不止,最終去世。

 

八年後的一個夜晚,崇佳在睡夢中安詳離世,追隨繼隆而去。

 

出殯那天,捧著崇佳遺像的是一位身材不高但卻體態婀娜的年輕姑娘,她是崇佳的孫女。當時她捧著崇佳的遺像,腦子裏在想著自己第一次見到奶奶時她給自己梳頭的情景。後來她告訴我,她印象中的奶奶是個和藹的人,從不大聲講話,神態柔和,舉止文雅。奶奶有一串佛珠,跟隨了她差不多大半輩子,平時總看見她拿在手上。奶奶去世的時候,那串佛珠突然斷裂,後來大家把珠子聚攏在一起,放在奶奶的身邊,伴隨她一起去了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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