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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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穀雨(8)

(2011-04-09 11:55:35) 下一個

生活的艱辛改變著許多事情,崇佳明顯地感覺到,丈夫的脾氣變得越來越不好,時常聲色俱厲地喝斥她和孩子,性格溫順的崇佳隻能默默地聽著。經曆了這麽多變故,崇佳也養成了拜佛的習慣,每當心裏覺得淒苦,就在佛麵前禱告一番。有一次,繼隆一臉陰沉地走進家門,看見崇佳正在禱告,冷冷地說:“還拜個什麽? 好象佛爺保佑了咱們家似的。”崇佳不滿地說:“因為你不相信佛,所以佛祖不保佑你。”繼隆聽了,一抬手把玉佛打到地上,摔得粉碎。

 

這隻玉佛是崇佳母親留給她的遺物,家裏最困難的那幾年,崇佳也一直沒舍得賣掉。看著地上的碎片,崇佳心痛不已,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繼隆曾經是那樣地在乎她,關愛她,他們在一起曾經那樣地融洽和諧,如今那一切都已離她而去,那個曾經對她溫柔體貼的繼隆如今象是變了一個人。

 

一眨眼,崇佳來到瓦口寨已經四年,這四年來的辛苦勞作和營養不良,已經極大地改變了她的外表,除了神情裏殘留的一絲與生俱來的文雅之外,從外觀上已經無法找到她當年的影子。有時候崇佳會拿出自己年輕時的照片仔細端詳,她很傷心地發覺,照片上的那個自己已經變得如此陌生和遙遠,她甚至寧願不相信自己經有過那樣一種優雅的生活。

 

時間:1939年。

辦完了崇佳的終身大事,崇佳母親完成自己最大的心願。不念經的時候,她喜歡打開兩隻跟了自己一輩子的柳條箱,整理裏麵的東西,每找到一件有些年頭的物件,就拿出來開始念叨這件東西的來曆,念叨的對象大部分時候是崇佳,也有時候是繼隆,或者是當時正好站在她身邊的其他人。如果碰巧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崇佳母親會拿著那件東西,一個人呆呆地看著它,或者望著一個不確定的地方出神。母親的樣子有時候會被崇佳看到,這時候她會來到母親身邊,握著母親的手陪她坐著,她知道,母親是在想念父親了。

 

在院子裏的白楊被秋風吹落第一片樹葉的那個夜晚,崇佳擁著自己的母親,看著她迷離的眼神逐漸遠去,感覺到她瘦弱的身體在自己懷抱中慢慢變冷。不知為什麽,崇佳以為自己會哭,眼淚在流,嗓子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自己的身體被一種巨大的淒涼所籠罩,如寒刺骨,無法抗拒。

 

母親去世後,崇佳整理那兩隻柳條箱,裏麵的東西是杜家僅存的幾件舊古董,母親一直沒舍得賣掉。其中有一隻精巧的茶壺,是早年崇佳的祖父在北京同八國聯軍交戰時,從一名俄國軍官那裏繳獲的戰利品,一代代傳了下來。崇佳把這幾件古董原封不動放進箱子,把母親房裏的玉佛挪到了自己的房間。

 

與崇佳結婚後,繼隆的生活開始出現前所未有的改變,崇佳不僅給了繼隆一個安定舒適的家,而且識文斷字的她能夠幫助繼隆處理不少文牘案檔,來往信函,不用繼隆再專門雇人打理這些事務。對崇佳來說,繼隆生意有成,讓家裏的生活衣食無憂,對她不錯,除了偶爾脾氣有些大,其它無可挑剔。一年以後,兩人有了第一個男孩,取名伯麟,這一年是1940年。五十七年以後,伯麟的三位女兒中,有一位成了我的妻子。

 

崇佳有時候會問繼隆,他第一次注意到自己是什麽時候,繼隆會說:“有一次你母親想給你做一件旗袍,領著你來買料子,你還記得嗎?那會兒你梳著兩根小辮,走路一跳一跳的。”

 

“我怎麽不記得了?”

 

“那次你從一進店門就一直捧著本書在看,你母親問你話你也是‘哼’‘哈’地回答,注意力完全不在料子上。你母親原本選中的那匹料子,我看不太適合你,就給她推薦了另一匹。後來你們姐妹三個來店裏,我看見你穿的那見旗袍就是用那匹料子做的。”

 

“我想起來了。難怪我後來還想呢,那個店夥計怎麽一個勁兒盯著我看,不象好人的樣子。”

 

“我當時也沒想到,你會做我老婆。”

 

崇佳體寒,非常怕冷,冬天的時候尤其難受。繼隆利用一次外出進貨的機會,從南方買回來一隻暖玉懷爐。這件東西用一塊整玉製成,玉本身的質地比較奇特,外表平整光滑,內有無數蜂巢狀小孔。用小火熏烤一個小時,暖玉就會變熱,而且溫度能夠保持三天不退,把它抱在懷裏取暖再合適不過。有了它為伴,崇佳從此不再懼怕過冬。

 

崇佳和繼隆仍然會帶著兒子一起去茶庵寺,崇佳會和繼隆講自己的父母與這座寺院的事,她說:“人的命運變幻莫測,縱然佛法無邊,有時候也無能為力。”繼隆說:“我不怎麽信佛,我相信事在人為。”

 

如果托爾斯泰是個中國人,又恰好生活在十九世紀前五十年的中國,那麽《戰爭與和平》所呈現出的或許會是另外一種大氣磅礴。這五十年的中國大地,如同暴風雨中的行船一般顛簸不停,幾乎每天都在上演成王敗寇的曆史劇。接觸中國曆史越多,越發現那兩句詩寫得實在好: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繼隆和崇佳都是不太關心政治的人,即使如此,他們也無法不注意到周圍逐漸發生的變化。在1949年入夏以後,街上越來越頻繁地跑過一隊隊急匆匆的士兵,出現在大街小巷裏身穿便衣斜挎手槍的人越來越多,行動越來越神秘,每個經過城外的人到處能看到荷槍實彈的士兵,去掉遮蓋的火炮以及頻繁來往的軍車,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所有的跡象都表明,又要打仗了。不少人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暫時躲到別的地方避一避,一些大的商號如天成福,文茂祥,文盛祥,也都在作各自的準備。平涼人對槍炮聲都不感到陌生,甚至司空見慣了,但是這一次情形似乎有些不尋常。出乎許多人的預料,除了附近地方傳來的零星槍聲以外,激烈的戰鬥並未發生。原先駐在城外的軍隊一批批退走了,聽說是退往蘭州。七月三十號,在平涼百姓的夾道歡迎中,一支新的軍隊進駐平涼。那一年,伯麟九歲,他的弟弟剛剛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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