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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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四季:穀雨(5)

(2011-03-28 18:10:08) 下一個

這八年對繼隆來說隻意味著一件事。李潼雖然名義上仍然是“玉綾和”的老板,但由於上了年紀,精力不濟,實際上大小事務都是繼隆在打理。繼隆現在儼然已經是“玉綾和”真正的掌櫃,他終於能夠大展拳腳,做一番事業了,這是他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一刻。但是令繼隆感到困惑的是,盡管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生意上,做得很努力,但是綢緞莊的生意卻不如以往。繼隆不知道,這其中其實有著人力無法抗拒的一份必然。

 

早年平涼之所以成為軍事重鎮,完全是由於它是國都長安的西部門戶,無論是平息吐藩叛亂,還是抵禦準噶兒入侵,平涼作為西部走廊第一重鎮,在軍事上所起到的作用無法估量。隨著中國政治經濟中心逐漸向東南轉移,平涼的軍事重鎮地位風光不再。二十世紀初的十幾年,平涼沾了軍閥混戰的光,一股股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使平涼再度繁忙起來。可惜好景不長,等到軍閥們“呼拉拉似大廈傾”,平涼的好日子算是走到了盡頭。撤走的軍隊越來越多,人去樓空的宅院越來越多,等到該走的都走了,平涼百姓才發現,原來真正屬於平涼自己的繁榮並沒有多少。

 

那個年代的繼隆無法明白平涼之外發生的許多事情,他隻知道盡自己的本份把綢緞莊的生意做好。繼隆已年近三十,仍未成家。其實這幾年,“玉綾和”的門坎幾乎要被前來說媒的踩破了,但是繼隆一概回絕,沒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那年盛夏,平諒城的平靜再次被槍聲打破。平涼百姓自古以來,最不陌生的就是軍隊。幾百年來,打著不同旗號,身穿各式各樣軍裝,拿著五花八門武器的軍隊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即使在最近十幾年裏,在平涼駐紮過的屬於不同派係的軍隊,光是番號就超過一百個。最近兩年,駐守平涼的又換成了一批來自東北的軍隊。平涼百姓對拿槍的早已司空見慣。但是19358月的這場激戰,出現了一支他們過去從未見過的軍隊。真正親眼見過這支隊伍的人並不多,但是每一個見過的人都很難把他們忘掉,繼隆就是其中一個。

 

七月底繼隆和一名夥計去南方進貨,沒想到回平涼的時候卻被困在了城外,原因是正在打仗,道路全部被封。繼隆無奈,隻得先把貨存放在附近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裏,等待戰鬥結束。第二天淩晨,沉睡中的繼隆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吵醒,他起身披衣,透過窗戶向外張望。村裏來了一批繼隆以前從未見過的軍隊,這些戰士大都非常年輕,很多人講南方話,幾乎個個身穿破舊的軍服,臉上帶有明顯的菜色,腳上穿著茅草編成的鞋,但是他們神色堅毅,行動果敢。他們的軍服都是粗布製成,顏色是各種各樣的灰藍。這些士兵發現了繼隆藏在一間屋子裏的幾箱布匹,領頭的一名年輕的軍官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是誰的東西。繼隆連忙上前搭話,嘴裏一邊回答著,一邊掏出香煙給對方遞過去,同時暗暗叫苦,不知道這次要破掉多少財。沒想到對方禮貌地回絕了繼隆遞過來的煙,同時告訴他,他們需要一些布為戰士製作軍裝,打算買這幾匹,問他多少錢。繼隆愣了一下,這是一個他無論如何沒想到的請求。稍一思索,他給了對方一個價錢,對方很痛快,開始從一個布袋子裏往外掏銀元,卻不料錢不夠。對方從軍裝上衣口袋裏掏出本子和筆,很快寫好一張紙條,撕下來遞給繼隆說:“我們的錢不夠,先欠你一半。等打完仗,你拿著這張條子來找我們,我們給你還清。”繼隆接過字條,他認識的字隻能讓他大致看懂字條的意思,和落款處“工農紅軍吳”的字樣。

 

繼隆收好字條,同時仔細打量著眼前這位麵容清瘦的年輕軍官,隻聽軍官繼續說:“這裏很快要打仗了,你趕快找地方躲躲,不要隨便出來。”說完,抗起幾塊布匹,和其他戰士一起跑開了。當天傍晚,槍聲開始在村莊附近響起,越來越激烈,繼隆能看得到子彈在昏暗的天空下劃出一道道閃亮的線。很快,小村莊裏開始不斷有傷員被抬近來,越來越多,但是顯然這支軍隊嚴重缺乏基本的醫療條件,那些受傷的士兵大部分隻能得到簡單的包紮,繼隆眼看著不少傷員的呼吸逐漸停止,腦袋慢慢耷拉下來。一直陰沉著的天空開始下雨,越下越大,不到十分鍾已成滂沱之勢。槍聲仍然在繼續,不少行動不便的傷員來不及躲雨,仍然躺在雨地裏,臉上身上的鮮血在雨水的衝刷下流下來,在泥濘的地麵上形成了一股股細流,向低窪處匯集。雨下了一整天終於停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戰鬥時斷時續,中間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沒聽到一聲槍響,看上去雙方都在休息。繼隆看到大約有十幾名戰士開始在一個土堆旁邊挖一個很大的坑,完成之後,他們兩人一組,把死去的戰士屍體抬進坑裏,然後把坑填好,插上了一塊寫著字的小木牌。繼隆看著這一切,突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想吐卻什麽也吐不出來,他用拳頭用力捶打了半天前胸,終於吐出一口血來。

 

不知道這一仗打了多少天,等到槍聲完全平息下來的時候,繼隆小心地摸出屋子,看到村莊裏的那支軍隊連同傷員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就象從來沒有來過一樣。繼隆顧不得許多,急忙急忙趕回了平涼,直到他看到“玉綾和”連一片瓦都沒少,才長出了一口氣。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張字條,琢磨著自己是否應該去找他們索要欠款。他有種感覺,這支軍隊與自己以前見過的所有軍隊完全不一樣,看他們說話作事象是守信用的人。於是繼隆找來一個辦事穩妥的店夥計,把這件事情連同字條交給了他。將近傍晚的時候,這名夥計拿著字條空手而歸。他說他找遍了附近的小村莊,沒有看到繼隆描述的那支軍隊,他還特地在繼隆待過的那個村莊打聽了一番,但是沒人知道那支軍隊的確切去向,有人說看到他們往靜寧方向去了,也有人說是徑川。繼隆接過字條,仔細疊好,放進了專門存放欠款單的抽屜。

 

整整七十四年以後,當我為寫作這個故事而大量閱讀曆史資料的時候,終於知道了發生在19358月下旬的那場戰鬥是發生在紅軍長征途中的無數次戰鬥中的一次,參戰的一方是徐海東率領的紅二十五軍。在821號發生在涇川的一次戰鬥中,犧牲了一名紅軍高級指揮員,他就是紅二十五軍政委吳煥先,當時他年僅28歲。給繼隆留下那張字條的是否就是他,已經無從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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