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正文

那道迷人的盛宴

(2011-03-02 16:51:06) 下一個

(本文是篇舊文,曾被《深圳商報》選用,並在該報的文化廣場欄目裏以整版篇幅發表。它還沒在文學城貼過,趁著更新博客的同時,獻醜貼一下。) 


     1957, 海明威與他第四任妻子瑪麗在巴黎旅行時住在麗茲(Ritz)飯店。飯店的服務員來告訴他,有兩個他的箱子從1929年起就存放在飯店裏,至今原封未動。海 明威取來後打開,發現裏麵是他當年在巴黎寫下的一些手稿和筆記。離開巴黎後,他就根據這些手稿開始撰寫那段巴黎生活的回憶錄。整個寫作過程時斷時續,隨著 作者的足跡,先後在美國,古巴和西班牙進行,最後於1960年完成,作者給書取名《流動的饗宴》(A Movable Feast)。海明威在這本書寫完後的第二年飲彈自盡,當時該書尚未出版。
    
  這是一本迷人的敘事散文集,書裏描述了作者本人和他的第一任妻子赫德麗於1921年到1926年間在巴黎共同度過的一段貧窮而快樂的日子。
    
  中國人有句古話,人生沒有不散的宴席。在作者眼中,巴黎就是這樣一道華美的盛宴,而且是不會散去的。他寫到:如果你夠幸運,在年輕時待過巴黎,那麽 巴黎將會永遠跟著你,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饗宴。那段在巴黎生活,無論是在文學創作還是個人生活上,都深深影響了作者的整個一生。
     
  
當時的海明威,剛從一家加拿大報社辭掉了駐巴黎記者的工作,開始了他職業作家的生涯。在最初的兩年裏,他寫的小說得不到報社和讀者青睞,這使得他們在巴黎 的生活十分艱難。他們夫婦倆住在一間沒有廁所和浴室的簡陋公寓裏,公寓的後麵是個化糞池。到了冬天,因為買不起短木柴(海明威對這種短木柴的描述很細致, 從中可以體會出當時他對這小東西眼饞的感覺)燒火取暖,而無法在冰冷的家裏寫作,於是海明威不得不每天早上穿著舊大衣出門,繞過公寓後麵的化糞池,再穿過 兩條街區,走進一家座落在聖米謝大街上的咖啡館裏,要一杯咖啡,然後拿出鉛筆和筆記本開始寫作。一般來說,一寫就是大半天。海明威不少早期的短篇小說就誕 生於這個小咖啡館。不僅如此,取暖還不是大問題,他們倆經常為吃不飽肚子發愁。那種餓肚子的窘迫感受,海明威寫來毫不遮掩,十分坦率:
    
  在巴黎這地方,所有的麵包店櫥窗裏擺出精致誘人的點心,而人行道上的桌子也有人在用餐,當你看到,聞到這麽多好吃的東西時,假如你吃得不夠飽的話, 這時就會覺得饑腸轆轆了。像我這樣已經放棄了記者生涯,寫的作品在美國又乏人問津,如果跟家人說,將到外麵和別人一起吃中飯,那麽我能去的最合適的地方就 是盧森堡公園了。因為在那兒,從天文台廣場到伏吉爾街之間,一路上見不到,聞不著任何食物。在那兒,你隨時可以走進盧森堡博物館,倘若是空腹的話,反而會 令你覺得所有的油畫都變得格外醒目,格外清晰,也更加美不勝收。我就是在餓肚子之際,更懂得深刻地理解賽尚的作品,以及真正弄明白他如何描繪自然與風景的 方法。
    
  這段描寫,與陶淵明的詩句此行誰使然?似為饑所驅。傾身營一飽,少許便有餘一樣讀起來令人辛酸和素然起敬。這種窘迫的生活,直到兩年後海明威的小說開始被讀者所接受才逐漸改變。如今,這家名叫丁香園的咖啡館已經成了巴黎的一處名 勝,而海明威則變成了該店的一個招牌。店裏不僅掛著海明威的照片,而且顧客還可以在他當年寫作的座位上要一杯咖啡,一邊慢慢地品嚐咖啡的濃香,一邊想象他 當年坐在這個位子裏寫作《太陽照常升起》時的情景。當然,這裏的咖啡因為澆灌出了這部名著而身價倍漲,要六美元一杯,夠當年海明威夫妻生活一個月了。
    
  《流動的饗宴》裏另一個吸引人之處,是作者對他與其他一些當時也浪跡於巴黎的藝術家們的交往的敘述。這些人其中的大部分後來都成為了世界文壇的巨 子,比如《尤裏西斯》的作者詹姆斯.喬伊斯,寫作《偉大的蓋茨比》的菲斯傑拉德,藝術評論家史坦因(她因為對印象派畫家的評論而出名,並資助過印象派主將 如莫耐,塞尚,和後來的馬蒂斯和畢加索),以及龐德等人。其中,海明威用了差不多全書四分之一的篇幅,講述了他與另一位美國小說家菲斯傑拉德的交往:不僅 詳細描述了他第一次與菲斯傑拉德見麵的,有些滑稽的場麵,以及他們倆後來的一次旅行,而且用了一篇文章專門講述了菲斯傑拉德的漂亮妻子。但是顯然,菲斯傑 拉德夫人給海明威留下的並不是什麽好印象,從那篇文章的題目就能看得出來---“禿鷹不與人分享。這裏的禿鷹就是海明威對菲斯傑拉德夫人的稱呼。
    
  在海明威在巴黎結識的朋友裏,有一位猶太婦女需要被特別講一下。她的名字是蘇薇亞.畢奇,是一家名叫莎士比亞的書店的老板,她的書店以經營舊書為主, 顧客既可以買也可以借。海明威第一次踏進莎士比亞書店的時候,身上沒有錢辦會員卡,畢奇仍然很慷慨地讓他一次借去了好幾本D.H.勞倫斯,屠格涅夫,陀斯 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小說,那是海明威平生第一次讀到這些人的作品。另外,畢奇不止一次地借錢給海明威,幫他度過困境。作者在書裏真誠地表示:我認識 的所有人裏,她對我最好。值得一提的是,喬伊斯的《尤裏西斯》剛完成的時候,沒有一家出版社願意出版,是畢奇冒著破產的危險自己出資出版了該書,一經推出後立刻被搶購一空。沒有 她,這部現代主義名作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才能和讀者見麵。後來二戰爆發,畢奇因為猶太人身份被關進集中營半年,重獲自由後她已年近花甲,沒有心力再繼續 經營莎士比亞書店。今天的巴黎,仍然有家莎士比亞書店,經營者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孫子,與畢奇毫無關係,書店位置也與當初畢奇的那家也相去甚遠。
    
   那段巴黎時光,對海明威的個人生活也影響深遠。在《流動的饗宴》的最後一部分裏,海明威以懺悔的語氣含蓄地暗示了(並未描述)他第二任妻子當時如何利用她與海明威妻子的關係,認識並接近海明威,最後取而代之的過程。對自己當時的心態,他是這樣說的:
    
  有這樣兩個人,他們互相愛戀,生活幸福,愉悅,其中一個或者他們兩個在作真正有價值的工作,那麽周圍的人肯定會被吸引到他們身旁,就象侯鳥在夜間被強大 的燈塔所吸引而去。假如這兩個人的意誌象燈塔一樣堅固,撞毀的隻會是侯鳥,他們是安然無損的。然而,那些由於幸福和成功而吸引他人的人往往是沒有經驗的。 他們不懂得如何防止被別人壓倒,碾過,也不知道如何脫身。他們不常聽說這些沒有壞心的富人,不知道其中有的善良,有的慷慨,有的漂亮,有的嬌媚,有的一見 麵便能令人傾倒,有的善於體諒人。他們每天都象過節一樣生活,任何東西一經他們的手其中養分便被吸收一空,餘下的殘渣比匈奴鐵蹄踐踏過的草原還要缺乏生 計。
    
  這段話,不僅是海明威對個人生活的懺悔,也可以看作他對自己人生經曆的反思。當時(1926年)的他,已經在文壇展露頭角,前途廣闊,他已經用不著再 為經濟而發愁,但卻幾乎是立刻就拋棄了與他一起度過艱苦時光的妻子赫德利,顯然,來自富人(他的第二任妻子是其中一個)生活圈子的巨大誘惑是最重要的原 因。這種誘惑很強大,強大到他無法抵抗。這種誘惑的結果,不僅表現在海明威一次次的見棄思遷,更表現在他自我的迷失。
    
  受了這些富人的誘惑,我簡直象條獵鳥用的獵犬似的盲從和愚蠢,見到帶槍的就想跟著一起去打獵,傻得象馬戲團裏經過訓練的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人, 就讓他隻喜愛和欣賞他自己,每天都想過節那樣熱鬧,在我可是個了不起的發現。我甚至為他們高聲朗誦自己小說中已經修改過的部分----這是一個作家所能作 出的最低下的事...每當他們說:了不起,歐內斯特,真是了不起!你自己都不知道它有多了不起。我就美滋滋地搖搖尾巴,走進他們那種奢華生活的圈子,想看看能否叼點誘人的好東西回去。
    
  這種迷失是有很大殺傷力的,它不僅與海明威一慣追求的強者信念背道而馳,更使他感受到,自己創作靈感和源泉的日益枯竭,就象養分被吸收一空,隻留 下了比匈奴鐵蹄踐踏過的草原還要缺乏生計的殘渣一樣。成名後的海明威,一直在這種矛盾的精神世界裏掙紮徘徊。幾十年後,這個喜歡參戰,飲酒,狩獵,捕 魚,滑雪的硬漢在經曆了四個妻子以及富於傳奇色彩的大半生後,才發現自己留戀的是與赫德利在巴黎共同度過的那段當我們很窮,但很快樂時的那段日子。他 動情地寫道:我真希望我在隻愛她(赫德利)一個人的時候就死去。
    
  看來,海明威終於還是後悔了,雖然來得晚了些。
    
  海明威的第二任妻子寶琳.菲佛與他共同生活了十三年,在《乞力馬紮羅的雪》裏作家的妻子和《佛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裏的麥康伯夫人身上,都有她的影子。
    
  《流動的饗宴》最後完成於1960年秋天,是海明威寫的最後一本書。在那之後,來自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打擊開始不斷加重對他的折磨。不僅他的心,皮, 肝,胰,肺,脾,血全都出現了毛病,還患有間歇性的精神抑鬱症。後來,他不得不接受電擊治療。這樣的現實,加上創作上的苦悶,是崇尚強者的海明威無法忍受 的。在出院後的第二個清晨,他用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流動的饗宴》出版後,深受評論界和讀者好評。由於書中對巴黎風情的迷人刻畫,使得本書成了許多巴黎遊客的首選讀物。在電影《天使之城》裏,尼古拉斯.凱奇送給梅格.瑞安的就是這本書。
    
   本書雖然是回憶錄,但是讀起來給人的感覺有點象小說,而且是顯著的海明威體。書中經常能看到這樣風格的句子:
    
  我把舊雨衣掛在衣帽架上涼幹,把破舊的粘帽擱在長凳上方的架子上,而後叫了杯咖啡加牛奶。服務生端來後,我從大衣口袋裏取出一本筆記本和一枝鉛筆,開始寫作。
    
  這種簡捷的的敘述風格在描寫菲斯傑拉德的那部分裏特別明顯,而且,在作者的絕大部分短篇作品,如《殺人者》,《佛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和《拳擊手》裏,都能讀到。
    
  巴黎的生活是寫不完的。這是海明威在該書最後一部分裏寫下的一句感慨之言。不知道他在寫下這句話的那一刻,腦子裏閃過的是那家溫暖的咖啡館,那群誌同道合的朋友,那位古道熱腸的猶太女士,還是他的妻子赫德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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