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正文

家族四季:雨水(2)

(2011-02-15 17:02:12) 下一個

榮清所在的部隊一周以前剛剛得到充足的彈藥補充,他們的司令官把形勢講得很清楚:田家鎮是扼守武漢所能夠憑借的最後一道險隘,一旦田家鎮丟失,從這裏到武漢再無險可守,日軍將長驅直入直逼武漢三鎮。因此,國軍從上到下對田家鎮要塞寄予極大希望,所有參戰部隊的裝備和彈藥在戰前均得到最大限度的更新補充,看得出來,老頭子這次是下了血本。而且對榮清來說,這一仗不僅僅是衛國,也是保家。他的家就在漢口,他的兒子剛三歲。 

日軍的又一輪衝鋒剛退下去,幾乎是同時,日軍的炮火再次響起來,一枚炮彈在距離榮清三十米遠處的工事前炸開,工事裏的幾名國軍士兵的身體飛到了半空。榮清喊了聲“進山洞”,自己同時迅速動作,離開掩體,鑽進山洞。炮擊持續了十幾分鍾,等到炮聲平息下去,榮清立刻跳出山洞,向戰鬥位置跑去。他知道,敵人的炮步配合如此默契,隻要回戰位稍晚,想奪回陣地就得靠肉搏了。果然,他剛一回到戰位,就看到一隊日軍士兵已經衝到了距離工事十幾米的地方。他來不及多想,幾乎是下意識地舉起槍扣動了扳機。 

這一撥日軍又退了下去,榮清身上三處負傷,還好都沒傷到要害,他自己簡單地包紮了一下,然後給槍換上一個新彈夾。讓他奇怪的是,日軍的這次退卻,並沒有象前幾次一樣立刻反撲,或者用飛機或者山炮實施炮火覆蓋,而是出現了反常的寂靜。榮清向遠處的江麵眺望了一下,看到那幾艘黑乎乎的軍艦正在十分緩慢地移動,好象在調整位置。不一會兒,他看到幾艘軍艦上同時閃了幾下火光,火光如同夏夜的熒火蟲發出的亮光,一閃即逝。榮清叫了一聲“不好”,邊喊著“進山洞”,一邊連滾帶爬地向山洞跑去,剛跑了兩步,就聽見身後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他不知道爆炸距離自己多遠,但是被一股氣浪猛地掀翻在地。榮清腦子一片空白,兩耳轟鳴,不知道自己是否受傷,跌跌撞撞地鑽進山洞。坐下來後,他發現自己什麽都聽不見了,隻能憑身體感覺到山體的劇烈顫抖。過了一會兒,榮清的耳朵逐漸恢複聽覺,他使勁晃了晃腦袋,看了看四周。每次進入山洞裏躲避炮擊的同伴越來越少,自己熟悉的麵孔也是如此。榮清暗暗清點了一下自己的排,包括自己在內他隻數到了七個人。榮清忍不住罵了句:“媽的,怎麽總是縮著脖子挨小鬼子的炮?我們的炮哪兒去了?” 

十幾分鍾後,日軍的艦炮齊射結束。和前幾次一樣,國軍士兵們飛快地衝出山洞,跑回戰位。不料,還沒等全部人跑出山洞,一發炮彈準確地落在山洞所在的山體上部,隨著巨響,山洞轟然塌陷。 

日軍的又一次衝鋒被打退後,天色漸暗,日軍除了零星的炮擊外,不再組織大規模進攻。這些炮擊在工事裏或者附近爆炸,雖然並沒有能造成太多傷亡,但是榮清他們都清楚,沒有了可以躲避炮擊的山洞,一旦日軍的下一輪炮擊開始,他們所有人都不得不在陣地上束手挨炸,成為活靶子,等敵人的衝鋒部隊上來,將會看到一個全部是屍體的陣地。 

一發炮彈在榮清的掩體不遠處爆炸,榮清被掀翻在地,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他在地上趴了好一會兒才完全恢複知覺。等他爬起來後,感到左肋下火辣辣地疼,低頭一看,自己的腹部左側被劃開了一道口子,血滲透了軍裝。他立刻脫掉軍裝和襯衣,從一名犧牲的士兵挎包裏找出一卷紗布,把傷口包紮起來。 

隨著夜色來臨,敵人的零星炮擊終於結束。很快,國軍指揮部下達了連夜撤出戰鬥的命令。榮清的傷口仍然在滲血,他已經開始感到頭暈目眩,身體發冷,他咬緊牙關堅持著。夜裏,他和其他士兵一起,把能找到的機槍和迫擊炮聚攏在一起,拆除了迫擊炮的發火栓,往槍管,炮管和發射機關裏傾倒硝酸。做完這一切,每個士兵肩扛手提著一切能帶走的武器彈藥,部隊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然撤離。陣地上留下的,是十幾萬發子彈,數噸修築工事的材料,上百袋白米,和幾千名陣亡將士的屍體。 

榮清抗起一箱子彈正準備走,突然感到一陣猛烈的頭暈,眼前一片金星,他再也堅持不住,一頭栽到在地,昏迷過去。朦朧中,他感覺自己趴在一個人的背上,被背著朝前走。那個人每朝前走一步,他的左肋就鑽心地疼,他極力強忍著。從這個人的背影,榮清看出來是陳峰。 

不知道過了多久,榮清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是躺在一條船的甲板上,傷口的疼痛減輕了不少,陳峰坐在自己身邊,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其他傷員。他努力抬起頭看看自己的左肋,看到傷口已經被重新包紮。榮清側頭問陳峰:“我們現在在哪裏?”

 “洞庭湖。” 

“我會死嗎?” 

陳峰笑笑說:“放心,排長。你命大著呢,我替你看過了,彈片沒進去,不會有事。” 

“你受傷了嗎?”

“我沒事,小鬼子的子彈打不死我。” 

“這一仗打得真苦,咱們排還剩幾個人?” 

“算你我在內,四個。”

 “人全沒了,以後的仗怎麽打?” 

陳峰望著夜空,沒說話。兩人談起這次戰鬥,不住地歎氣。 

陳峰說:“我剛才聽別人說,這次雖然李長官名義上管轄兩個軍,但是真正聽他指揮的隻有咱們軍。還有,江北的正麵工事,一個月前就開始修,到開戰的時候仍沒修好。” 

“那些事情咱們當兵的管不了,最讓我氣惱的是空中被對方占了優勢倒罷了,連江麵也被小鬼子控製,咱們除了拿槍打飛機,還得時刻提防著艦炮。咱們排的弟兄一半人是被炮打死的。” 

“咱們本來有封鎖江麵的炮台,但是都讓小日本的飛機給炸了,一個團的人全部戰死,一個都沒下來。其它兩個炮台情況也差不多,後麵那條船上載的都是從那裏撤下來的。” 陳峰說著用下巴指了指跟在後麵的船。 

“你聽我說,”榮清望著陳峰,一字一句地說:“武漢守不住的。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去漢口,把我老婆孩子接出來,送他們回老家。”陳峰沒說話,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田家鎮失守後一個月,武漢被日軍占領,榮清的部隊轉移到了湖南衡陽。因為在戰鬥中損失過大,部隊被整編。 

武漢的陷落讓榮清十分擔心,他的妻子和兒子下落不明。他一直在努力打聽各種關於武漢的消息,但是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門,讓他弄不清該相信哪個。有的消息說,由於田家鎮要塞的失守,日軍實際上對武漢已經形成了包圍,國軍於是主動放棄了武漢,武漢三鎮因此並未遭受戰火塗炭;但是也有消息說,日軍事先對武漢實施了轟炸,不少平民區已經夷為平地。後來,越來越多的消息逐漸一致:漢口的確遭到了日軍的多次轟炸,損失巨大。但是榮清仍然無法確切地知道家人的下落,直到一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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