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詠唐詩】之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柳宗元位列“唐宋八大家”次席,世稱“韓柳”,柳文妙絕,亙越千古,是公認的“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韓愈、柳宗元和歐陽修、蘇軾)。柳宗元的作文之道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裏表述的淋漓盡致,文論見附錄。當時以柳宗元為師的後學之士皆效仿之並很快取得了立竿見影的實績,參見韓愈語“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柳文精妙絕倫,無須多言。相較於文章,柳詩盡管沒有柳文那麽璀璨奪目,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那首千古絕句《江雪》傲立群詩。如果說張若虛憑借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全唐”,那麽可以說柳宗元憑借一首《江雪》鶴立雞群。這首詩在唐詩中的地位,用柳宗元好友劉禹錫的兩句詩來描述恰如其分,那就是“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憑借《江雪》一詩,柳宗元在唐詩中的地位瞬間被提升到一個眾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據非正式統計,《江雪》是自唐以後婦孺皆知的三首唐詩之一,另外兩首是孟浩然的《春曉》和李紳的《憫農》。關於《江雪》的妙絕,後人點評早已汗牛充棟,今人無須再點評,隻需默默吟詠體會即可,尤其是在當今冠毒肆虐之際,或許更容易體會其中的滋味。在此我隻想說明一點,《江雪》是一首押仄韻的,格律完美的五絕。中國古代文人曆來講究詩文貴平和,因此絕大部分的律絕唐詩都是押平韻,而柳宗元因為心有不平,體現在《江雪》上用仄韻,恰恰完美地再現和窮盡了作者當時真實的內心世界。今人讀之猶難掩悲酸,況其時之宗元乎?!
《江雪》
[唐] 柳宗元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柳宗元另外兩首常被人提及的詩是《漁翁》和《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漁翁》
[唐代] 柳宗元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燃楚竹。
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唐代] 柳宗元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漁翁》之妙在“欸乃一聲山水綠”一句,《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本身也很好,但客觀地分析詩本身,以及對比其他詩人的登高之作,此詩就明顯的相形見絀,這點不容否認。
中國古代士人一直強調“士為知己者死”,近代魯迅亦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若僅就此而言,柳宗元似乎可以無憾了,因為柳宗元在世時就至少有兩個舉世公認的知己:一個是在柳去世後整理編寫了《河東先生集》並寫序的好友劉禹錫;另一個是給柳寫了碑文《柳子厚墓誌銘》的韓愈。柳宗元的一生是先揚後抑、充滿悲劇色彩的一生,其中的艱難苦恨自不必多言,然其在世時得兩知己,似乎可以略感欣慰。柳文在其逝後愈顯光彩奪目,熠熠生輝,穿越了千年的時空,也必將繼續與世同存。
後記:
一般在給讀者提供了解唐朝詩人的史料時我會附上《舊唐書》、《新唐書》和《唐才子傳》裏的記載,但是對於柳宗元這篇,我覺得韓愈的一篇《柳子厚墓誌銘》足矣,故不再引述《舊唐書》、《新唐書》和《唐才子傳》,另外再附上維基條目和《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的節選。
附:
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故不苟為炳炳烺烺,務采色,誇聲音而以為能也。凡吾所陳,皆自謂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遠乎? 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遠矣。故吾每為文章,未嚐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 未嚐敢以怠心易之,懼其弛而不嚴也; 未嚐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 未嚐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節,激而發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書》 以求其質,本之《詩》 以求其恒,本之《禮》 以求其宜,本之《春秋》 以求其斷,本之《易》 以求其動,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參之穀粱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 以暢其支,參之《莊》、《老》 以肆其趣,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 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 有取乎,抑其無取乎? 吾子幸觀焉擇焉,有餘以告焉。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後,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禦史。權貴人死,乃複拜侍禦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禦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間。
元和中,嚐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歎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複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裏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發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籍,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複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