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的某一天,預報的是38度,連續幾天都是報的38,同一個宿舍住著的笑和妮都說38度以上就不再報了,40度、42度也是38度。他們兩個人收拾好了下樓去等公司的班車。
她還是騎車,騎車多自由,特別是穿過那一片開闊的田地,植株頂著太陽茁壯生長,風從植株的上麵呼啦啦扯開一個口子,灌進身體的每一處,那一片田有多長風就有多長,田的另一側看不到的地方是一條寬闊的河流。河流總能讓人充滿想象,想象是夏日騎車上班的清晨,最好的安撫。
午休時間她也會騎車回到宿舍。辦公室都是男的,2個半小時午休時間他們都會橫七豎八的躺在拚湊的椅子上,她就算正襟危坐,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這麽小的辦公室。
柏油馬路上的瀝青被曬的軟軟的,頭頂的太陽卻是硬而辣。像個聚光燈似的追著她和她的車輪~馬路上空無一人。25分鍾的煎熬。
停下車,腳一沾地,風驟停,突然身上像起了火!最火的部位應該是臉,它已經由紅變為醬紫~像隱含的怒氣,幾乎就要破皮而出。
女生宿舍是有門衛的,門衛都是一些更年長的女人。她們從窗子裏看向她,有一個人用手指了一下門衛邊上新設的服務亭,服務亭早上供應早點,中午可以憑公司發的票拿冷飲。她走過去拿了一堆赤豆冰棍,摞在門口陰涼地方的台階上,自己也順勢坐下。
吃到第三根時才覺出冰棍的涼。
吃到第六根時,額頭上有汗被逼出來。
吃到第十根時,赤小豆一顆顆咬在嘴裏,甜。
整個女生宿舍是一幢U型大樓,如此炎熱時分,萬物靜悄悄。平日裏不停碰上的人群和嘈雜的生態,此刻全部羽化無痕。隻剩下她和一堆冰棍,在一小片陰涼裏麵,獨自麵對赤日炎炎。
九十年代初的所謂大型國企,工作就是那麽混著,大家都一樣。偶爾聽說有誰下海了,有誰去了南方的深圳,有誰去了海南的外企,都會引起一時的喧嘩,然後又很快歸於平靜。公司裏年輕人的比例很高,男女的比例是7:1,到處都是忙著談戀愛和急於談戀愛的人。
她卻是急不起來。笑和妮比她大兩三歲,也急不起來。她們自然的就經常混在一起行動,是一個穩定的鐵三角。有一次她們一起搭車去市中心的大劇院,趕夜場的莎士比亞電影周,坐在最後一排,聽見前麵的一對男女頭抵著頭在說話——應該叫“調情”——上輩人的婚姻狀態並未讓她們渴望婚姻,然而她們對婚姻的常態還是熟悉的,她們可以準確的判斷出前麵兩個人的關係。 妮拿出一頁紙寫上:月上柳梢頭,她接過來:人幽黃昏後,笑在兩句上打了個括號:活醜!
街角第一家麥當勞開的時候,她們仨一路散步剛好走過去,買了三杯咖啡,聊到九點的時候,發現店裏隻剩下她們一桌,還有鄰桌一個女的,一個人單獨坐著,實際上全程聽到了她們聊。女人後來也坐過來,說她以前也有幾個女伴,到她現在的年紀就隻剩她自己了。女人又問她們怎麽不戀愛?妮的咖啡杯已經空了,她率先說,因為隻知道不要什麽,不知道要什麽。
她一說完,大家都沉默了。在這個穩定的鐵三角裏麵,妮最刻薄,又,最聰明,可怕的是她的刻薄和聰明是擰在一起的。
那一次她無意中收到一本書,那個人在快下班時遞給她就轉身走了。和那個人不熟,在食堂打飯排隊時,聊過幾次,聊得挺開心,仿佛是老熟人般。她疑惑的拿著書將將進屋,妮眼尖一下子看到了,大笑起來,笑也笑,馬上問“是不是某某給你的”,她奇怪她們怎麽會知道。
妮說翻到第52頁看看。
52頁裏麵夾了張薄薄的紙,紙上有一首詩~姑且算是情詩吧,隱晦的那種,莫名的曖昧。詩下有一行時間和地點,有一行漂亮的花體字:希望見到你!
笑是厚道的,笑隻說“果然!”,妮說“你是第幾個我不知道,但你是被測試的某一個。”,她問“你們都收到過?”---她這樣問的時候心裏騰然升起一股厭惡。臉上卻笑著說:要是這本書隻有51頁該怎麽辦?
妮徑自說了一句,他們(不是他)隻是要找老婆,並不是要找愛情。所以誰都行,別當回事。這句話有點錐子的功效,尖尖的頭插入皮肉,挑出木刺,順便也拉出一滴血珠。
後來果真再也沒有遇到過這個人。有一次在飯堂似乎看見一個背影,一閃就沒了。很多年以後移居海外,她為了給兒子借本書,去了一家以前從不去的社區圖書館,迎麵碰上一個人,幾秒鍾的插肩而過,覺得特別臉熟,像誰呢?怎麽也想不起來,但又明確知道自己認得。記憶的窗戶打開,裏麵挑挑撿撿,不得要領。擱在平時,想不起來就算了。那天突發一陣軸勁,坐在車子裏麵,忘了發動,任憑記憶的窗戶一扇關上一扇又打開,劈裏啪啦的聲音從過去傳遞到現在。兒子借的這本書特別薄,她下意識翻了一下,隻有51頁 。
51頁??往事忽然像一陣風似得飄過來,她想起來了! 這風是旋風,刮的陰險,刮的她臉生疼。她故意在停車場多轉了幾圈,思緒飄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然後,就真的遠遠看見了那個寫了詩後,再沒遇見過的人。 老是老了,胖也胖了,書生氣還在,背影的一閃而過的矯健一如當年。怕是有30年了吧?世界也大,也不大。 她才發現她其實並不排斥他,或許從來就沒有排斥過。
然而青春的她們,曾經是相當的自以為是,她們聊天時甚至感歎過,活到30歲就行了就夠了,就明白一切了。隻有在活過半輩子的回憶裏麵,才肯承認,就像聰明裏麵摻著刻薄一樣,她們所引以為傲的深刻裏麵其實也夾雜著淺薄——而且這個遲到的承認,是當年那個夏天,那個坐在陰涼角落裏為了“滅火”一根連著一根,吃著冰棍的她,怎麽也不會想到的。
她和她的三角,希翼著獲得一份獨出一幟的愛情,卻又挑剔著作為對種的男人。她們尋求懂得,恨不能一下子就遇見一座高樓大廈,而腳下隻有一塊塊磚。
當年的她就是吃著,想著,迷惑著,苦惱著………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麽,又會怎樣生活著。最後一根冰棍沒來得及吃,化了。她拎上棍,所有的棍,進去宿舍大樓的門。
晚上就有點胃不舒服,沒吃晚飯。笑看見桌上的一堆棍子,高呼“不得了!,妮過來數了數:“14—要死了!”!
PS (引用的幾幅畫都是幾位原生藝術家的畫,他們作畫的主題是“意識之外的意識”,很喜歡。有關這些畫和“原生藝術”,會在“盛夏故事”第二篇說到。)
介紹寫得真好,細膩傳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