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度在30度左右徘徊了一段,突然就躍上了34度。空巢小分隊沉寂了一周,終於還是有人忍不住,提議某個周六的早上,繼續開始每周的10公裏長走,按照去年的經驗,那就意味著必須進林子了。
一旦開始進林子,從此以後,就隻能進林子了。越來越熱的日子,沸騰的生活拉開了序幕。
五月的林子是綠色的汪洋,樹葉不屈的迎頭撞上豔陽。土路延伸了一小段,變成了雜草地,去年人們踩出來的小徑已不可辨認。“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想來今年我們小分隊成了第一撥。
隊裏的Heu是新來的北方人,她的優衣庫號稱透氣的衣服已經半濕~淺米色變成了深茶色,南方的夏天是個考驗。我湊上去問怎麽樣,她臉色緋紅,搖搖頭說“下次恐怕不能來了”。我說去年最熱的時候,我們每次來都能遇見一個人,一個看鳥的人。說話間,那個人果然出現了,還是那樣的裝束,手裏提著長長鏡頭的相機。深色,瘦長,注意力向上,永遠不關注身邊的人,所以不用打招呼。
他是這條Trail的一個標識。其實很感興趣他鏡頭裏拍到了怎樣的鳥的姿態。有一隻猩紅的鳥偶爾會在我家院子裏停留,我的目光都會跟著它飛一會兒。那一刻,喜悅也飛著。
雜草地上的露水打濕了鞋,在前進的方向上有一條支路,支路的盡頭遠遠的可以看見一樁建築群掩映在綠色之中,仿佛是深藏的別墅~然而別墅沒有炮樓,那是監獄。
支路的盡頭插著不許再進入的牌子。關於自由與秩序,鹽野七生在她的《羅馬人的故事》第一章裏說過,這在今天仍然是困擾我們的一個問題。因為開始看鹽野七生十五卷的書,看到監獄,頭一回沒有聯想到“肖申克的救贖”。支路的兩旁,去年有夾道盛開的向日葵,我們曾在道上留影。韓國人在坐監的人刑滿釋放時,要吃一口豆腐,表示洗白,而這座監獄本身就是白色的,遠眺監獄~那是這條Trail的另一個標識。
再穿過一條河岸,我們才算進入真正的綠林深處。
河岸上有風,炎熱地界的人對風的敏感,有量子糾纏般的感應能力。小分隊的人自覺停下,張開手臂,合上眼睛。我們穿著本地那種Cool運動衣,透氣溜汗,北方來的Heu衣服也被風幹,她神色明快起來:好像過了難受的那段,現在舒服了。
進入林子,應該有一條垂藤,老爺回回都要在此“鍛煉”一下腹肌,沿著藤爬一段~爬藤的娃常見,爬藤的爹有幾個?
林子裏陰涼,隔離了光和聲,林子深處自成一個空間。大家開始密集的交談,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除了戀愛的年齡段,喜歡聊天的分類總是首先“合並同類項”,然後隨著腳步快慢,談話對象也變了。路邊一種植物,分隊裏蘇州無錫南京的人叫“甜蘆粟”,沈陽哈爾濱的說是“甜杆”~這種直接,令人聯想到”光杆”。蘇州和無錫的那兩個人頭一回見麵,然而他們的聊天無縫對接。在靠政治觀點整合人群的今天,時下,地域鄉情大約是唯一的、稍稍不帶偏見站隊的編製~當然,還得看是什麽人。理性的,冷靜的,寡淡的性子,多少都談得上話。好像分隊裏的人約略都是這類,所以炙熱的火拚幾乎不曾發生過。經過了一年多時斷時續的周末長走,隊伍裏麵有一種鬆散的和諧。
密林中一隊人穿過。語言蓋過了腳步,不知不覺走了幾乎大半的行程,感覺很快。長走也是長談,這是這條Trail,不,幾乎所有Trail的標識。
鹽野七生在寫到“斯巴達“這個城邦時,提到一件事關於男女平等。斯巴達的風氣是十分提倡女人的健康與生育,鼓勵喪偶的女人再嫁生子。而他們認為的健康就是要鍛煉體魄,女人被要求參加運動會,運動成績好的女生比較容易嫁出去。為了運動會而訓練的時候,女人被要求像男人一樣赤裸上身。他們認為“越是包裹越會產生誘惑”~我立時想到了大熱天也包裹得像粽子的女人,平時湖邊散步時常常遇見。遇見她們,我背後的汗又披上一層。
“越是包裹越是誘惑”,這在美學上是成立的是吧?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都意識到這一點了。可見人類翻來覆去,走的其實都是探索之路。
而我們在綠林深處行進的,至少女士們都是長衣長褲,防蚊防蟲,基於功能性的衛護。然而走在林子裏,出汗之後的鬆弛,除了身體,還有腦神經,它們開放而自在,不包不裹。
路程盡頭是一片湖水。
The seasons come,The seasons go,telling secret in my eyes………那首曾經流行的歌的旋律,緩緩的從水麵上飄過來,黃色的荷花沒有香味。
鳳眼蓮倒是開的生猛,它是水中的霸主,是五毒教主那樣的狠角色。
去年打過招呼的淩霄不見了蹤影。有的新盛,有的湮沒,自然之事出乎自然之神,自然之神接納願意討要自然之人。平日縱然千思百慮,一入綠林,萬般寂靜,於無聲處聽歌鳴。
那是長走之事的標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