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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六章

(2023-05-18 13:01:49) 下一個

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六章

1

漫長的冬季消逝了,冰雪開始融化,世間萬物蠢蠢欲動,春天的腳步重返人間。從南麵刮來第一陣春風,送到人們心裏的雖然不是溫暖,卻也是生機盎然春日的明媚。

牧民們脫下厚皮得勒,換上了薄薄的羊羔皮蒙古袍;脫下氈疙瘩,換上帶氈襪的蒙古靴;連瘦馬都開始要蛻掉那層長長的肮髒的舊毛,隻有鍾偉明還穿著一雙氈疙瘩。

這雙氈疙瘩穿了好幾年,底子早已磨破,露出了裏麵墊襯的氈墊。氈疙瘩被溶化的雪水浸濕了,從裂開的縫裏露著黑乎乎的鞋墊,好似一隻吐著舌頭的癩蛤蟆。鍾偉明不是不嫌難看,不是不想換,是沒有。

吃過晚飯,鍾偉明脫下氈疙瘩上了大土炕,詠娥把氈疙瘩裏的鞋墊掏了出來,放在火爐邊烘烤。她翻來覆去地琢磨這雙濕乎乎沉甸甸圓咕隆咚的大氈疙瘩,想把裂口補起來。家裏什麽都沒有,不要說麻繩,連塊皮夾子也找不到。

“今年說什麽也得給你擀雙新氈疙瘩。明天要是天不冷,你穿這雙棉鞋出去吧,天要冷就算了,穿棉鞋肯定凍腳脖子。”詠娥從來沒有用這種管家婆似的口吻對鍾偉明說過話,她照料著他,完全把他當成了自己的男人。

鍾偉明知道自己並不愛這個農村女人。可是對她卻懷著一種強烈的情感,希望她伴在自己左右。有這樣一個女人在身邊,鍾偉明感到一種莫名的安慰。

第二天,鍾偉明騎著小青馬在春季草場看病歸來,溫暖的天氣讓他身上熱烘烘的,他急急忙忙往回趕,腦海裏浮現出詠娥的笑臉和一鍋熱氣騰騰的麵條,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著催馬一陣大顛。

來到窗外下了馬,往裏望,屋裏黑咕隆咚的沒有一點動靜,他不由得心頭一驚。他拴上馬韁繩,拐進走廊,打開上了鎖的屋門,整棟房子毫無動靜,詠娥不在。

詠娥不在,自然沒人點火做飯,缺了這麽一個女人,屋裏何止冷清、淒涼,因為缺了她,土屋裏的人氣頓消。

這麽個鬼屋,誰願意走進去?

鍾偉明惘然地環顧四周,屋裏井井有條,不缺少什麽,與平常沒有任何異樣。詠娥不在,鍾偉明才感覺到她那異常健康豐滿的體魄對自己的吸引,才知道她的純潔無瑕和妙不可言的魅力所在。

吃飯的鍾點詠娥從沒耽誤過,這時候她不會去串門,門前是空曠的大草原,無遮無攔,看不見詠娥,聽不見她的聲音,實在有些蹊蹺。鍾偉明想了想,頓覺出事了,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三步並作兩步往孫大叔家走。

看到鍾偉明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不等進屋,性急的孫大嫂在院子裏一邊趕著牲畜一邊大聲喊了起來:“鍾大夫,沒顧上跟你說呢,詠娥讓她爸給接走了!”

“啊,接走了?也不等我回來!”鍾偉明不滿地說。

說著話,孫滿福走出了屋。他見鍾偉明穿得不倫不類:頭上戴著皮帽子,身上一件棉袍,腳上一雙破舊的大氈疙瘩。濕透了的氈疙瘩踩得融化了的雪地哢嚓哢嚓響,鍾偉明一腳踏進一個水坑裏也渾然不覺。他摘下皮帽子拿在手裏,頭上冒著熱氣,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孫滿福岔開話題問:“雪都化凍了,怎麽還穿著氈疙瘩呀?”見鍾偉明吱吱唔唔紅了臉,孫滿福知趣地不再追問,接著他老婆的話音說道:“不是,不是!別聽她胡扯。詠娥她爸說春天著急翻地,往地裏送肥,缺人手,先把閨女接回去,你們的事再商量。上屋,上屋。”

鍾偉明進了屋,坐到大土炕邊,三丫倒上一碗茶,四丫過來拉住了鍾哥哥的手,五閨女招弟、六姑娘狗剩團團圍了上來。

孫滿福見狀急忙責罵幾個姑娘:“招弟、狗剩別跟你哥鬧,一邊玩去!”

快嘴孫大嫂追進屋,不等孫滿福說話,先開了口:“鍾大夫,快點追去吧!她爸有點不樂意。”

孫滿福不滿地白了媳婦一眼,“看你說的,先商量商量怎麽辦?想想辦法,就知道咋呼。”

鍾偉明一句話不說,心裏卻想:“如果詠娥反悔,看來我這輩子是娶不上媳婦了。”

孫大嫂見鍾偉明楞了眼,怕他著急,一邊勸說:“喝茶,喝茶,”一邊手忙腳亂地走裏出外,說:“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做點飯去?”

關健時刻還是大老爺們兒孫滿福沉得住氣,喝斥老婆道:“人家鍾大夫還沒吃飯呢,還不快做飯去!跟著添什麽亂!”

“我就去,我就去,我幫大丫和二丫在外頭圈上牲口就做。”

孫大嫂慌裏慌張地走出屋,孫滿福心平氣和地對鍾偉明解釋說:“你不知道,壩前老規矩多著呢。先得換盅,再定日子,送彩禮,接親......”

鍾偉明握著小姑娘狗剩的手,輕歎一聲:“唉......”

孫滿福知道鍾偉明的難處,趕緊說:“沒事,沒事!人家詠娥說了,你要想娶她就趕緊上她們家提親去,彩禮肯定不要,換盅這形式還得走一下。”

鍾偉明見重新燃起了希望,急忙問:“上她們家有多遠?怎麽去?”

孫滿福見說通了鍾偉明,不著急不著慌地說:“烏蘭壩,烏蘭壩呀!你們回北京不是老路過那營子嗎?二百多裏,沒多遠。”

“哪怎麽去呢?這大春天的。”鍾偉明憂心忡忡地說。

“騎馬唄。騎馬還能抄近道,也就一百多裏,快著呢,不比大車慢慢悠悠的,得走好幾天。”

“哪換盅得要多少錢?”鍾偉明不得不先小人後君子,因為他知道自己的錢包。

“嗨,要不了幾個錢。就那麽點意思。我看拿個筆記本,裏麵裝上五塊錢得了。”

“嗯,行。”鍾偉明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

“我看事不宜遲,說走就走。明天一早天不亮我叫你,上我們家喝完茶咱們倆就走。走直道,馬要不趴蛋,我估摸著一天就能到。”

熱心的孫滿福心裏自有自己的小九九。老田頭一來,一腦門子官司,一聽說詠娥跟那個窮小子好上了,氣就不打一處來,當天趕著毛驢車就往回趕。孫滿福怕夜長夢多,日子一長,老田頭見錢眼開,犯了財迷,詠娥遇見個好人家,再變了卦。

鍾偉明平生頭一次任孫滿福擺布,他說事不宜遲,第二天就走,鍾偉明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他再也經不起孤單寂寞的侵襲,哪怕再一次橫穿大草原,從牧區走到農區。他需要女人、家庭和愛情,比需要世間任何別的東西更迫切。

第二天,清晨五點,孫滿福騎著白轅馬,鍾偉明騎著小青馬,兩人往南一路急駛而去。

大風一陣陣從東方吹來,灰色的沙塵像濃霧遮住了地平線,籠罩了整個草原。風吹弄著鍾偉明的蒙古袍,吹弄著小青馬的馬尾和馬鬃。沙塵彌漫,什麽也看不清,兩人不得不把臉扭向一邊。馬眼睛被沙塵打得直流眼淚,可是兩匹馬奮不顧身,一直往前走著,跑著,大顛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路過草原上難得一見的墓地——寶日格斯台幾十名兵團戰士和知青的墳塚,兩個人馬不停蹄,飛身而過。望著一座座白花花的墳墓,鍾偉明心存感激地想:“我去求婚,娶媳婦;而你們,和我一樣的知青,卻永遠躺在冰冷的地下。不管怎麽說,我是幸運的。”

翻過麥日圖大壩,天空豁然晴朗。風小多了,太陽變得越來越暖和。山坡上的積雪已經完全融化,覆蓋著去年的衰草露出了紅黃色。春耕地上積雪早化完了,露出了黑土地。地裏的毛驢車一輛接一輛,急著往地裏送糞。

土路變成了碎石子路,好在小青馬冬天走場釘了馬掌,走起石子路一點不怵頭。從初冬的第一場雪到現在,足足有半年的時間了,不要說走場輾轉數千裏,單是草原上的這一場百年不見的大雪災,就足可使多少寶馬良駒低下高貴的頭。走了一天的路,小青馬疲憊不堪,嘴頭冒著白沫,瘦削的身上不斷滾下汗珠。

2

夕陽西下。詠娥和她的父親坐了兩天毛驢車,剛剛卸了車,進屋端起飯碗,外麵傳來瘋狂的狗吠和一陣熟悉親切的喊聲:“老田頭!看狗!老田頭!”

詠娥一驚,放下飯碗,下了炕,趿拉上鞋,一溜煙跑出了屋。

灰頭土臉的孫滿福手裏拿著馬鞭,一邊盯著拴在籬笆上的黑狗,一邊大聲叫著喊著往院子裏闖。身後跟著同樣灰頭土臉的鍾偉明。

詠娥一下楞住了。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鍾偉明看見詠娥淚汪汪、閃著幸福光芒的眼睛,什麽都明白了,任何話都是多餘的了。

詠娥照例不慌不忙地朝鍾偉明微微笑了笑,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孫滿福和鍾偉明進了屋,詠娥一個人在屋外遲遲不願意進來。偉明的到來讓她感到驚異,一路上的風吹日曬和勞累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兩顆碩大的眼淚奪眶而出。

詠娥與壩後的窮知識青年換盅的消息不徑而走,人們打聽老田頭收了多少彩禮錢,打聽未來的女婿送了多少件新衣服,送沒送時髦的上海牌手表。

什麽也沒有,甚至換盅的酒錢都要老田頭自己掏腰包。

有人認識草原上的那個窮醫生,說他家不但沒有縫紉機、自行車、半導體收音機,連咱們農民家最起碼的大躺櫃都沒有。

田德海老漢一生精明,隻賺不賠。即使年年搞副業年年讓村幹部打了又罰,平心而論,他的箱子底還是多少有些存貨。

在他們村,誰都知道老田頭有錢,誰家有個急事,生病長災紅白喜事,為兒子定婚缺彩禮錢,都會提著酒,陪著笑臉,央求老田頭。

老田頭臉熱,鄉裏鄉親的家家都有過不去的坎,人家求你是看的起你,知道你有錢。況且缺了這錢,有急病的治不起就會一命嗚呼;死人躺在家裏買不起棺材下不了葬;媳婦娶不到家,是老一輩人最丟臉的事,多高的利息也得借。老田頭把錢借給人家,一分的利也有,二分的利也有,雖然是高利貸,可是肯有人把錢借給這樣的窮人,就是天大的麵子。

人們千感謝萬感謝,都說老田頭是救人於水火的活神仙。

可是,病治好了,媳婦娶到家了,死人入土為安了,年關到了,該還債了,老田頭又成了黃世仁,成了千人躲萬人罵的缺德鬼。

老田頭可不管那一套,說出大天來你得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麥子粒也成,玉米粒也成,老田頭到頭來還是賺。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老田頭萬萬想不到,他一生中最大的賠本買賣,莫過於為小女兒詠娥出嫁。

女兒是自己的心頭肉,哪個爹媽不真心疼愛,既然詠娥鐵了心要跟那個壩後的窮知青,女婿好歹是她自己選的,過好過壞就願不得父母了。

有錢過好日子,沒錢過窮日子,如果家庭有問題,那可是一輩子也要受牽連的呀!

農村裏那些四類分子的孩子還沒看夠嗎?分配活要給他們最苦最累最不掙工分的;參軍、招工、上大學更別想;誰家的丫頭肯嫁給他們?整天抬不起頭,讓人背後指指點點,活像偷漢子的小寡婦,丟人現眼,純粹是活受罪。

    田老漢一生精明,大事小情總要算計到骨子裏,從沒有蝕過本。這幾年,用炒米換牛油;用家裏自產的土豆、蘿卜換羊肉幹;給那些牧民們幹活,後來發展到包活,大把大把的鈔票沒少賺。雖然公社、大隊連打帶罰,賺的錢大部分都抄走了,可最末了千八百的還是掙了。

如今,小女兒詠娥私下裏退了婚,幾千元的彩禮錢退了回去不說,還得罪了公社裏當官的。細尋思,這不是徹底斷了自己出外搞副業的財路了嗎?

思前想後,丫頭是自己的,嫁過去受窮父母於心不忍。大姑娘、二姑娘出嫁時,倒是收了些彩禮錢,嫁給了老實巴交的農民,可到底怎麽樣了呢?結了婚還是窮,時不時的回娘家卡巴,糧食、豬肉什麽的哪年也不少往婆家劃拉。

未來的女婿鍾偉明不但人窮,在草原孤身一人又沒有個親的熱的,無依無靠,一無所有。田德海老漢把鍾偉明的底細早打聽得一清二楚,可有什麽辦法呢,兒女大了不由人,這小詠娥也不知看上了這個窮光蛋什麽。

詠娥小的時候由於家裏窮,為了多掙幾個工分供家裏唯一的男孩上學,耽誤了學業,田德海總覺得欠了女兒點什麽,這次詠娥出嫁,不但依了詠娥的心思,男方的彩禮錢分文不要,愛屋及烏,到搭上了不少東西。

大到行李被褥,箱子碗櫥,小到吃的五穀雜糧、粉條、土豆、芸豆、黃米,給女兒裝了一樣又一樣,唯恐以後過日子缺東少西,離家大老遠的,來往又不方便。臨走臨走,老田頭又偷偷塞給了詠娥一百塊錢,惟恐讓大女兒、二女兒看見了不高興。

閨女出嫁,沒要男方的什麽衣服、被褥、彩禮,詠娥反到花自己的貼已錢給那個比她大三四歲,又幹又瘦的新姑爺做了件製服棉襖。唉,這樣賠本的事在農村可是絕無僅有的了。

3

    1978年,那場空前絕後的大雪災剛剛過去,大地仿佛作了一場噩夢似的逐漸蘇醒,草原在一年一度溫柔的春風輕拂下開始泛綠,沼澤地、蘆葦蕩、山窩裏、原野上,到處是一隻隻一個個正在溶化腐爛的死牲畜。幾十隻甚至幾百上千隻羊死在一起已不是什麽新鮮事了,死牛、死馬到處可見,新綠的草原屍橫遍野,滿目淒涼。

春天到來的步伐很不一致,平坦的草原上積雪迅速融化了,露出了草地金黃的本色,春天的溪流銀鈴似的唱起悅耳的歌,河邊的小草冒出了嫩綠的春芽,小河解凍了,河邊的草地上留下了無數閃光的水窪,但是在山坡下,依然看得見殘雪,還在挑釁似地閃著寒光。

沼澤地、蘆葦蕩裏的水鳥們淒切地互相呼喚,敖包山下有匹找不到媽媽的小馬駒忽高忽低地尖聲嘶叫著。春天不情願地來到了白音塔拉。路上到處閃著水窪,遠處閃耀著蔚藍色的春暉,遼闊的草原晴空萬裏,變得更加深邃、碧藍。

白音塔拉多虧了老隊長其木德臨危不亂,也多虧了牧民們個個都是放牧好手,不畏艱辛,一冬碾轉走場上千裏,雖然損失慘重,死了近三分之二牲畜,但倒底保住了足足有近萬頭母畜。

老天爺,這隻無形的手,掌控著人間的生殺大權,平衡著大草原的生態。

幾年沒有白災、黑災,草原上的牲畜多得連草也不夠吃了,牧民們舍不得吃、舍不得賣,仿佛牲畜就是他們的命。往往在這時,老天爺就來了。一場特大的雪災,或者接連數日的暴風雪,牲畜死得讓人心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有了這些母畜,用不了幾年功夫就會繁殖出幾萬頭的畜群。與那一年錫盟大多數幾乎全軍覆沒的生產隊相比,白音塔拉保住上萬頭牲畜幾乎是天方夜潭般的奇跡了。

春天使河水歡騰起來,日子顯得有了生氣,冬日慘淡的黃顏色褪去,太陽也仿佛變得更加紅豔。太陽的光芒變得更加刺眼,暖氣融融,空氣濕潤、濃鬱,充滿芳香。群馬春情初發,鬧得歡騰,不斷嘶叫著,追逐著。

那一年的春天在鍾偉明看來顯得格外美好。五月裏,晴朗的天空像玻璃一樣透明,大雁和鶴群在高不可攀的藍天上追逐著白雲,飛呀飛。在淡綠色的草原上,水塘邊,落下來覓食的白天鵝,像珍珠似的閃閃發光。沼澤地裏,水鳥互相呼喚著,準備起飛。被愛情折磨得有些衝動的野鴨在水窪裏不停地呱呱叫。返青的大地彌漫著一股清新的嫩草的香氣。

熬過了整整一個冬天,虛弱的馬匹終於吃飽了青,又可以任人駕馭縱橫馳騁了的時候,水到渠成,孫滿福大叔趕著他那掛大馬車,去到壩前農村,順順當當為鍾偉明娶回了將身子和自己的一切都已交給了這個窮知識青年的田詠娥。

    轅馬脖子上的鈴鐺叮鐺響著,孫滿福把大鞭甩得山響,大馬車歡快地駛進白音塔拉,新媳婦田詠娥不用人攙扶,麻利地跳下大車,在新郎的引導下,和她的母親、送親的兩個伴娘,徑直走向鍾偉明的小土屋。

    在小土屋門口,新娘和送親的人都楞住了。

詠娥在的日子裏,她幫助偉明把這間小屋粉刷一新,頂棚糊了兩層舊報紙,窗戶縫也用報紙糊得嚴絲合縫,又從舊連部找來些磚頭鋪了地麵。這間空蕩蕩愉快的小屋裏,由於有女人存在,而顯得充實、舒適。

   可現在,一付土炕上空空如也,除了上麵鋪了一床新床單,隻有兩個睡覺的枕頭。

   “行,行李呢?”詠娥扭過頭,輕聲問新姑爺。

   “行李?”鍾偉明顯然被問懵了。

   “睡覺的行李!什麽行李!”詠娥第一次對鍾偉明大聲地喊叫,發自內心地惱怒起來。

    “不,不是,不是孫滿福給拉你們那兒去了嗎?”鍾偉明見詠娥真的動了怒,不知為什麽。

    “拉我們家去了?”詠娥疑惑地反問。

    “是呀,兩套行李不是都拉你們家去了嗎?”鍾偉明還是不解其意。

    兩位送親的姑娘在一旁忍不住暗暗地發笑。心裏說:“都說詠娥命好,上壩後找了個當醫生的知識青年,再也不用種地了,可到好,窮得連行李也沒有!”

   “媽,你們進屋坐著,我找幹爹去!”詠娥怒氣衝衝地說。

    說著話,孫滿福的麻臉老媽和他的老婆走了進來,招呼客人。

    話說孫滿福一家誠心誠意地要成全鍾偉明。不料大喜的日子裏出了醜,險些讓小兩口睡了光板大土炕。

孫滿福知道老田頭財迷,是出了名的吝嗇鬼、守財奴,這次為姑娘出嫁不掙反虧了不少錢,他惟恐老田頭反悔,節外生枝,隻得兩頭說好,兩頭瞞。

他對鍾偉明說娶媳婦要帶去兩套被褥,回來時再帶回來,這是壩前結婚的規矩。

來到詠娥家接親,把鍾偉明的兩套行李卸下車,他對老田頭講,你看你的女婿多孝順,給你帶來兩套新被褥,多漂亮,被麵還是從北京買來的呢。老田頭信以為真,也不多問,兩套漂亮的新行李留了下來。

把詠娥接到家,結婚的新行李不見了,令鍾偉明啼笑皆非。

在北京的姐姐聽說鍾偉明要結婚,省吃儉用,從北京特地郵來了緞子被麵,一床紅色的大龍圖案,一床粉色的鳳凰騰飛。鍾偉明長這麽大還沒見過如此漂亮的被麵呢。他心想,屋裏什麽都沒有,隻有這兩床喜慶的被子像個結婚的樣兒,詠娥來了一定喜歡。媳婦接來了,光禿禿的大土炕上卻沒了行李。

詠娥怒氣衝衝地跑去找幹爹,本想拿他軾問,可話沒出口,她什麽都明白了。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孫滿福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趕忙說:“詠娥,大喜的日子哭什麽哭,你弟弟他們趕的毛驢車還沒到吧?等車到了,一會兒吃完了飯,全讓他們上我們家住來吧。”

詠娥一邊抹眼淚一邊答應:“嗯。”

詠娥的弟弟趕著毛驢車傍晚時分才到,鍾偉明幫小舅子卸完車,飲完毛驢,給毛驢喂上草,他驚喜地發現,毛驢車上有一套薄薄的新被褥。

晚上,母胡魯、郝必薩哈拉圖和幾個牧民喝完了兩瓶薯幹酒,也不懂漢人結婚什麽鬧不鬧洞房,被孫滿福早早地勸走了。孫滿福的老伴、老媽嚷嚷火火地領著幾個送親的人到他們家去睡了。詠娥一邊歸著炕上的小炕桌一邊問偉明:“你那套舊行李哪去了?”

鍾偉明臊不搭眼地說:“我給放箱子裏了,這套實在太舊太難看了,我還以為新行李拿回來呢。”

詠娥撲哧也笑了。“都怪我幹爹!他上我們家說是你陪送的行李,孝敬我父母的,敢情是結婚用的。”

一邊說著一邊收拾好了炕上,攤開家裏帶來的那床薄被,笑著對偉明說:“打開破箱子吧,那套舊行李要不拿出來,咱們睡什麽呀?”

偉明嘿嘿一笑,“一床就夠了,咱倆睡一個被窩兒。”

4

婚後第二天,詠娥在房前屋後遛了一大圈,她早盤算開出一片荒地,像在家鄉一樣,圈成個菜園子。她找幹爹借來幾把鐵揪,領著弟弟和送親的人一塊,在窗前的空地上挖起了壕溝。農村人挖土、開荒,幹什麽力氣活都不打怵,第三天,送親的人要走了,圍起了足足有一畝多地的菜園子。

窮困是對人最有力的鞭策,沒有親身嚐過窮滋味的人,永遠不知道窮困會使一個人變得多麽卑賤。

對於沒誌氣的人而言,貧窮會使你蒙受沒完沒了的羞辱,扼殺掉你的雄心壯誌,甚至會像病毒一樣,吞噬掉你的身體和你的靈魂。

死心塌地一心要作鍾偉明媳婦的田詠娥,自從愛上了這個窮知識青年,簡直著了迷,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逃也逃不掉。

如今她從農村走到牧區,從黑土地走向大草原,終於如願已償。迎接她的是那間簡陋得讓農村人看了都要笑話的破土屋。

陳文生衛校畢業,分配到一家公社衛生院,全家人早已興高采烈地搬走了。那棟殘破的土房裏如今隻有鍾偉明一家人了。

看到鍾偉明要結婚,大隊保管員破例偷偷地把“文革”中抄牧主家的一個又笨又重的舊躺櫃借給了鍾偉明,使得空空如也的新房裏有了一件家具。

初婚的日子裏,被人們稱之為蜜月,詠娥呼吸著草原上寒冷新鮮帶有早春氣味的涼爽空氣,心情格外好。偉明與詠娥在性生活方麵獲得的和諧,使一切困難和生活上的尷尬在最初的沉迷陶醉中遺忘了,盡管沒有一種共同言語而不能互相傾訴,晚上亦是同床異夢,一聲不響地,偉明隻是聽著詠娥輕輕的幸福的呻吟。

詠娥覺得,一個女人隻有生活於自己鍾情的人身旁才會是幸福的,婚姻本身無所謂好壞,成敗全在於你自己。

和諧的性生活使他們兩人的愛情擁有了強烈的色彩,性生活成了兩人之間進行交流的全新的最好的形式,每天晚上兩人親妮地交織在一起,經過了多少坷坎和磨難,品味著隻有兩個人內心體驗到的幸福,甜蜜的感覺告訴他們,他們也許是世界上一對般配的夫妻呢。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甜蜜而又令人心煩。夜裏,偉明一麵狂熱地撫愛著詠娥,一麵卻在思念著另一個人。在他心靈深處,仿佛紮進了一堆銳利的蒺藜苟子,想起來就會令他難以忍受。

    又一個清晨到來,陽光依舊絢爛,在草原上仿佛看不見人世間有什麽愁苦或煩惱,草地上一片翠綠,百花盛開,鳥兒的歌聲那麽嘹亮動聽,馬駒子、牛犢子、羊羔子吃飽了奶,無不歡蹦亂跳,在陽光的照耀下,景色明朗而又歡欣,一切都生機盎然,朝氣蓬勃。

     願欲也許是偉明與詠娥愛情的根源,在他們的結合中,低級的需要升華了,肉體的快樂也因了精神而變得美妙無比,而這種精神全部來自詠娥對一位貧窮的北京插隊知識青年的超凡脫俗的愛戀。

菜園子裏種下了各種蔬菜,一時半會兒長不出來,守著大草原,詠娥才不發愁吃不到綠色的蔬菜呢。

初春,她讓幹爹家的大姑娘套上毛驢車,兩個人走出二十多裏地,挖回了不少哈裏海菜。把毛茸茸刺烘烘的哈裏海菜用開水焯了,包餃子、包子,既補充了維生素,又改善了生活。

草地上的草長高了,詠娥一個人溜躂到敖包山後,挖回了一大抱野韭菜、野山蔥、苦蕒菜,炒著吃、作餡吃、生吃熟吃皆佳。

晚上吃飯的時候,詠娥告訴偉明:“喲,太可惜了,這兒知母有的是,可就是沒地兒收。我在家當姑娘的時候,結幫搭夥跑大老遠的山上去挖知母,挖回來,剝了皮,曬幹,一斤才兩塊錢。這兒可有的是,出了家門就能挖。可惜,可惜。”

鍾偉明輕描淡寫地說:“別說知母了,這大草原上到處都是中草藥。甘草、地榆、手掌參、柴胡、麻黃、黃芪、薄荷、益母草、斷腸草、細辛,應有盡有,數也數不清。”

“是呀,這草原上牲畜有的是,草藥有的是,可守著聚寶盆也得受窮啊。”詠娥感慨道。

“沒轍,一點轍也沒有!”鍾偉明無可奈何地說。

“唉,你知道我姓什麽嗎?”鍾偉明突然轉了一個話題。

“姓什麽?你不是姓鍾嗎,那還用說。”詠娥大惑不解。

“不對,其實我應該姓‘鍾離’兩個字。”

“鍾離?”詠娥嘿嘿地笑了起來。“還有姓鍾離的,頭一次聽說。”

“你說我要是姓兩個字的鍾離好不好?”偉明誠懇地問。

“什麽忠呀、離呀的,管什麽用!都一樣。”

詠娥嫁到偉明家,她首先要探尋偉明貧窮的秘密。

一個年輕小夥子,既不抽煙也不喝酒,甚至飯錢都用不了幾個。都說牧區富裕,偉明還有比較固定的收入,可為什麽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一年掙的錢隻在賬上打個滾兒,還清了債務所剩無幾。

年底大隊分紅,可出不了正月,家裏又欠了隊裏不少虧空。

也許是為了回北京探親,每年要花去不少冤枉錢?這次結婚,為了節約,倆人一商量,北京也不回了,詠娥暗暗下了決心,一定要把日子過起來。慢慢地她發現,糧本上的糧食也不夠吃,寅吃卯糧,後幾個月的糧食早換成了全國糧票郵了出去。

詠娥住進了自己的家,頭一次以主人的身份開始翻箱倒櫃。她把木箱上的菜刀、擀麵仗拿到一邊。擀麵仗是從娘家帶來的,菜刀更像一把鋸齒,上麵最大的一個缺口是知青們砍磚茶砍豁的,前麵的一排豁口不是剁凍羊骨頭剁的就是砍木頭砍的。

 詠娥打開鍾偉明唯一的舊木箱,把裏麵所有東西全都倒了出來:幾身破單衣單褲,秋衣秋褲,磨得大窟窿小眼子的,還是詠娥逐一給打過了補丁;幾雙襪子,沒有一雙後跟不是開了綻;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皮蒙古袍;一條已經看不出白顏色的白渣皮褲。

在這些破衣爛衫的下麵,慢慢地,一堆整潔精致,白是白,紅是紅,與這些破爛東西不協調的物品顯露了出來:一打信紙,幾個信封,還有兩大摞嶄新的《毛澤東選集》,一個牛皮紙大信封沉甸甸的,詠娥以為是人民幣,卻倒出了一大摞黑白像片。

   “都誰的像片呀?我還沒看過。”詠娥說。

   “不是我們家的就是同學的。”

    照片有的是偉明一家人的,有上學時偉明與同學的合影,也有幾張插隊後照的。望著一張別具一格上了顏色的彩色照片,上麵那位年輕俊美的姑娘吸引了詠娥的眼光,她醋味十足地笑著問:“這是誰呀?這就是你那個女朋友吧?”

    偉明見詠娥拿著秀琪的照片左右端詳,不好意思地說:“什麽女朋友呀,鄰居,鄰居家的女孩兒。”說著話,跑過來,一把奪過秀琪的像片,凝神看了看。這是秀琪最後一次寄給他的照片,他一直珍藏在箱子底,如今時過境遷,他不能再讓詠娥看著添堵。見詠娥緊盯著他,偉明毫不猶豫地把像片撕得粉碎,隨手扔進了火爐。

晚上躺在炕頭上,皎潔的月光穿過窗玻璃,照著簡陋然而整潔的窮窟。雖然躺在一個被窩兒裏無比的幸福,縈繞在小兩口心頭的噩夢是永遠擺脫不掉的窮困。

詠娥輕聲勸偉明:“我知道咱爸媽那裏缺糧票,咱們糧食也不夠吃,活人哪能讓尿憋死呢,得想想辦法。”沉思了片刻她接著說:“我給你出個主意,無尼爾家孩子多,糧食吃不完,你借他們家的糧本買上幾百斤糧食,不就夠咱們家幾個月的了嗎?”

    偉明說:“好是好,就是有點不好意思,怎麽跟人家開口。”

    詠娥說:“那有什麽關係,明天無尼爾來咱家串門我跟他說。”不等偉明答應,詠娥又說:“你還得求放牛的人家給咱們兩頭奶牛擠,我在家閑著,也不能老喝黑磚茶呀,擠點奶兌成奶茶,做點奶豆腐什麽的,也象個過日子人家。”見偉明不說話,詠娥接著說:“你那雙氈疙瘩實在不能穿了,等什麽時候剪了秋毛,找保管員買幾斤,上公社加工廠擀雙氈疙瘩。”

    偉明心不在焉地說:“離冬天還早呢,著什麽急?”

    詠娥一聽這話急了,大聲說:“你那氈疙瘩還能穿嗎?上麵全是大窟窿小眼子的,快窮死了!”

    偉明不再作聲,他暗想:“詠娥說的對,我明天是要找其木德大叔要兩對奶牛擠,再找生產隊買隻羊,吃不完曬成肉幹,一夏天也好有肉、有油吃,買糧食的錢還沒著落,再找會計借二十塊錢。秋天還沒到,等秋天到了是要買幾斤秋毛擀雙新氈疙瘩,加工費沒著落,到時候找人借唄。”

一個月以後,所有的問題迎刃而解。

詠娥開口借用無尼爾家的糧本,家裏第一次有了餘富的糧食,再也不用寅吃卯糧。詠娥讓來探望她的父親,帶著壩前搞副業的幾個年輕人,把屋頂抹了一遍泥,再也不怕下雨房漏了。頂棚新糊了兩層報紙,怎麽也看不見房笆了。白天,偉明出去看病,詠娥一個人在圈起的小菜園裏幹活。她一鍬一鍬地翻開草地,再用鍬把長滿了草根的土塊一塊塊打散,把草根挑淨,耙平土地,挖出壟溝,種上了白菜、羅卜、豆角。

偉明種地是外行,他見詠娥每天在園子裏挖土、播種,又要大老遠的到井上挑水澆地,忙得不亦樂乎,不解地問:“你種的這些菜什麽時候能吃上啊?”

詠娥不慌不忙的告訴他:“小白菜長的最快,勤澆水大概一個來月就能吃了,蘿卜、土豆得秋天才能收獲。”

“早了去了,吃點菜真不容易。”

不幾天的功夫,鍾偉明忽然看見小菜園裏長出了幾畦綠油油的青菜。“嗨,你是怎麽變的啊?才幾天這菜就長這麽高了?”

“你傻不傻啊,這是韭菜。”

“啊,韭菜,我知道是韭菜,你怎麽種的?”

“咱們這兒房前屋後大草原上不有的是嗎!”

“哦,原來野韭菜也能種啊!”

“一樣。等長高了,割一茬吃,過不了十天半個月還能割一茬。這韭菜最皮實,最好活了,一年能吃好幾茬呢。隻要這根紮下了,就死不了,過了冬天,明年接著長。”

“看來你種地真是把好手,可惜咱們牧區......”

“牧區怎麽了?”不等偉明說完,詠娥搶著說:“沒有學不會的東西,你找兩頭奶牛來,我學著擠奶,咱們家不能老喝黑茶呀!”

其木德讓兒子幫鍾偉明趕了兩頭奶牛回來,詠娥每天早早晚晚學著擠奶,不但喝上了奶茶,還做了幾塊奶豆腐。從隊上買了隻羊,吃上了有油有肉的麵條,每頓麵條裏詠娥都給偉明打上個合包蛋。家裏有從壩前娘家拿來的芸豆、土豆,有娘家拿來的棒子渣,有鹹菜疙瘩,有雞蛋,五穀雜糧,而且不用花錢,與鍾偉明以前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相比真是天壤之別。屋裏雖然隻有偉明與詠娥兩個人,有點冷清,但卻有滋有味和睦幸福。

過去鍾偉明殺隻羊,隻能學著牧民的樣,把肥的瘦的羊肉割成肉條,掛在繩子上,涼幹,留著慢慢地享用。可掛在繩子上的肉條不等風幹大半都著了蒼蠅,弄不好蒼蠅下了蛆,肉變了味不說,人吃了還容易得病。

詠娥在家時一年中也隻有年前殺一頭豬,連油帶肉一家人要吃一年的時間。詠娥把農家儲存豬肉的辦法帶到了草原,她將羊肉切成塊,連肥帶瘦一起放到大鐵鍋裏煮,等熬幹了水,瘦肉塊浸在羊油裏,倒在一個小缸腿裏,炒菜時用勺子舀出來一勺,一個夏天也不會壞,頓頓吃飯都能有點油星。

詠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照料家業中去了,她決心嫁給這個人,就不嫌他窮,她要用愛情把這個人浸起來,要用自己的努力使這個家好起來。

日子過的雖然窮,還是一天七個工分,年底分紅值個一塊來錢,但鍋裏有米,缸裏有肉,又有詠娥娘家源源不斷送來的各種蔬菜、雜糧,鍾偉明不再饑一頓飽一頓,冷一頓熱一頓,生活有了規律,他削瘦蒼白的臉上逐漸有了血色。

5

    詠娥作夢也沒想到,鍾偉明為了一本書竟跟她鬧翻了臉。

一連下了幾天大雨,屋外的幹牛糞堆被雨水淋濕了,家裏找拖拉機手要來的柴油也用光了,把木頭棍削成薄薄的木片引火,木頭發潮,輕易引不著上麵同樣發潮的牛糞。

點不著火,做不成飯,偉明一會兒就要回來,牛糞是濕的,木頭是濕的,詠娥思來想去,忽然想到了一樣東西。

她打開那個舊箱子,從底下掏出了一本書,順手從中間撕下了幾張。將撕下的紙放在爐底,上麵架上削成了薄片的木屑,木屑上麵再放上精挑細選的稍幹一些的牛糞。她用火柴點著了底下的紙,一小會兒的功夫,火著了又滅了,牛糞仍然沒有點著。她拿過那本書,一頁一頁撕著,點著,點著,撕著。

屋外,馬鞍子上的兩隻馬蹬碰到一起咣咣咣地響著,鍾偉明冒著大雨趕了回來。他放下馬鞍子走進屋,脫下雨衣,看著詠娥一邊用火柴點著什麽,一邊用力吹漚冒了煙的牛糞。

“怎麽了?這麽大煙?”

    “別提了,牛糞都讓雨淋濕了,柴油也沒了,點不著火。”

     “啊!點不著也別撕書呀。”

偉明驚訝地拿起撕得破爛不堪的《毛澤東選集》,封麵上偉大領袖毛主席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仿佛洞穿了鍾偉明的全身。

    “不撕怎麽著,拿什麽點?”

    “唉,那可是毛主席的書,要是前幾年偏得打你個反革命。”

    “我不管誰的書,我才不怕呢,我看你是讓整怕了,大驚小怪的。”

    “你!”鍾偉明被詠娥搶白得夠嗆,“什麽都不懂,沒文化!”

    詠娥被偉明揭了傷疤,氣不打一處來,對著偉明大喊大叫起來:“我是沒文化,你有文化又怎麽著了?還不是給罰這兒來了!大下雨天的,沒東西引火,點不著火,看你吃什麽?”

    “吃什麽!吃什麽!說什麽也不能撕毛選呀!”

    “撕就撕了,不就是一本書嗎!”詠娥睹氣地說。

    “書?那可是毛主席的書!”鍾偉明生氣地說。

    “毛主席的書怎麽了?照樣是紙作的!你倒是看了多少遍了呢,還不是一樣。”詠娥搶白道。

    “你他媽混蛋!渾不講理!”鍾偉明突然咆哮起來。

    詠娥見偉明混罵起來,也忍不住爆脾氣衝著偉明喊了起來:“為一本書至於嗎?至於嗎?”

    “至於!至於!你看我們家還有別的書嗎?”

    “就知道書!書!書!你看了半天書,變出大米、白麵來了嗎?變出工分來了嗎?越看越窮!”

    “小人短見!對你們這種鄉下人沒理可講!”鍾偉明氣呼呼地說。

    “潮種!你不是鄉下人?你不是鄉下人怎麽給罰這兒來了?”

    “怎麽也比你強!”

    “我撕了怎麽著吧?”說著詠娥用力把書撕得粉碎。

    “怕、怕、怕,生來膽小怕事,撕本書也嚇得什麽的似地,都讓給整怕了。”

詠娥還在無所顧忌地吵鬧,鍾偉明的聲音先弱了下來。

“我不怕,我能不怕嗎!我爸爸挨了一輩子整,我生來就是反革命的兒子,你生來就是包工頭的女兒。不要說國家領導,咱們連選村長的權利都沒有,不逆來順受行嗎?”

    “什麽反革命、包工頭,我就不信這個邪!”

鍾偉明見詠娥真的發了火,嘮嘮叨叨沒個完,心裏生氣,也不敢再多說什麽。

幹爹孫滿福家的牆上歪七扭八上下顛倒糊滿了毛主席的書,每次在他家喝茶都會把腦袋調過來調過去地念上幾段。“文革”中希日布唱錯一句歌詞都要打成反革命。如今,牧民的蒙古包裏家家換上了成吉思汗的像、班禪的像;丈人老田頭村裏的農民沒錢,大家湊錢,在地頭蓋座小小的矮矮的隻有半人高的“廟”,裏麵供奉著佛龕,不管刮風下雨,人們在荒天野外頂禮膜拜磕頭燒香。

時過境遷,鬥轉星移,人們的情感並非亙古不變。可“文革”過去不過一兩年的功夫,這些老百姓真是朝秦暮楚,變化的也太快了點。

鍾偉明想不通。

我們上曆史課學過,曆朝曆代的統治者都要利用宗教愚弄人民大眾。

唉,這些老百姓。

“我們信奉的那個神呢?”鍾偉明想。“老天是公平的,神是萬能的。如果你的苦難沒熬到頭,就怪不得神了,隻能怪你命運不濟。”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一個噩夢終結了。曾以為隨著“文革”的結束一切都會好起來,忍饑挨餓沒錢花沒牲畜的日子也許就要成為曆史。

可是一切都沒變。

春天到了,夏天來了,原以為天氣一變暖就會萬事大吉,可是除了屋頂上的泥土擋不住狂風暴雨的衝洗,被雨水衝刷得一道又一道,一切都沒有改變。

小朝克送來的一封信讓鍾偉明不知所措,他一直幻想父親能給他帶來什麽好消息,可是父親在“文革”後,在他無數次的期盼之中帶給他的卻是絕望和一個夢魘的延續。

    詠娥見偉明唉聲歎氣一籌莫展,知道這封家信沒有什麽好事,急忙問:“你爸媽來的信吧?又怎麽了?”

   偉明皺著眉頭說:“我爸來信說在北京住了幾個月,天天找上級單位,原想讓人家給平反,想回北京,這不讓人家又給轟回去了。人家說“文革”前的反革命都不能平反,不能翻案,還得回老家老老實實接受改造。”

    詠娥也歎了口氣,說:“哪天是個頭啊?”

    偉明說:“回老家還好說,反正在那裏呆了好幾年了,可一回去我爸就病了,得了肝炎,病的不輕,沒錢看病,就在家躺著,讓鄉下的赤腳醫生給湊合著開點中草藥,現在全身都黃了。”

    詠娥說:“你爸他們是不是想讓你寄點錢去?”

    偉明說:“那還用說,可上哪兒借去呢?這個月早找會計借完了,再說一個月隻能借十塊二十塊的,也解決不了問題。”

    詠娥說:“要不找我幹爹借點去?”

    偉明一聽讓他找孫滿福,氣就不打一處來,搶白詠娥道:“虧你想的出來!他不找咱們借就不錯了,人家七八個孩子,一大家子人呢。”

    詠娥見丈夫說完坐在大炕上不言聲了,低著頭一個人生悶氣,小聲地說道:“要不我還有點壓箱子底的錢,我原想添補家用,你先拿去吧?”

    詠娥的話讓鍾偉明感到十分意外,他想不到詠娥私下裏還藏著錢。不過他絲毫高興不起來。這錢多半是結婚時你一塊他二塊,親親故故湊的份子,偉明抬頭看了看詠娥。詠娥在丈夫的眼睛裏看到的全是愧疚。

詠娥打開舊木箱,從箱子的最底層掏出一個紅布包,打開布包,一張張十元五元還有一元兩元的人民幣顯露了出來。

“都給你,”詠娥把錢遞給丈夫。“一百九十五,原來有二百,五塊錢我讓幹爹上公社幫我買了一袋奶粉,這奶茶就是好喝,咱們淨喝黑磚茶了。”

鍾偉明不客氣地伸手把錢接了過去。妻子能有這麽多錢他根本沒想到,妻子能把他不知道的錢拿出來他也沒想到。

“我已經十年沒見過我爸、我媽了,還不知道能不能見到他們?”

“趕明兒有錢了,咱們回趟北京見見他們唄。”

“都湊一塊回去那得多少錢?談何容易。”說這話時鍾偉明想:“父親生了病,母親已經自殺過兩次了,如果她見父親這次又無功而返,會不會第三次自殺?”

這沉甸甸的人民幣是救命錢,也許能救父親一命。

    詠娥不經意地說:“攢點錢真不容易,這錢有我當姑娘時候上山挖知母,一塊兩塊攢下的;有結婚的時候人家兩塊三塊送的;還有我走時我爸偷偷塞給我的。”

    詠娥的話鍾偉明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著急麻花地穿起了衣服,他要趕快騎馬到公社郵局,錢早一天到父親說不定還有救。

7

    詠娥是不會甘心一輩子窮下去的,她不會坐下來等待一個什麽奇跡來幫助她,她要勇敢地闖進生活中去,從那裏攫取她所需要的東西。

詠娥有了自己的家,渾身似有使不完的力氣。那些壯實能幹的蒙古族婦女一天出去揀上兩三車牛糞,也會累得精疲力盡。蜜月還沒度完,詠娥就讓偉明到牧民家借上幾輛牛車,連成一串,一大早出去直到揀滿四五車牛糞才肯善罷甘休。一大堆幹牛糞,在房後堆得小山一樣高,這象征勤勞與財富的牛糞,兩個冬天也燒不完。

夏天,幹完了大隊分配給的難得的一點點活計,詠娥起早貪黑,在開墾出的荒地裏種上白菜、蘿卜、豆角、土豆,秋天收獲了,自己吃不完,還送一些給要好的老鄉。

鍾偉明幾件破舊衣服,她給漿洗得幹幹淨淨,縫補得整整齊齊。鍾偉明整天騎馬,褲子不禁磨,她借幹爹家的縫紉機,在勞動布褲子未破之前裏外先匝上兩塊補丁,褲子結實多了,也好看多了。

夏天雨水多,詠娥趟著濕漉漉的草地,去到草原上拾蘑菇。白蘑不好找,可草蘑有的是,采回來給偉明再多加一個菜。

秋天,她不顧蚊子的叮咬,趟著深草叢,采摘韭菜花,拿回家搗碎,加上些鹹鹽經過發酵,冬天沒菜的時候,無論摻進麵條還是就著手把肉,都是絕好的佐餐佳品。

詠娥這個人很能幹,不必為她不會生活而多費心思,不必為缺少柴米油鹽多費腦筋,詠娥什麽都會籌備齊全,何況她還有一個吃不完用不盡的寶庫,那就是疼她愛她財迷了一輩子的娘家爹媽。生活雖然簡樸,但日子過得很愉快,可是,一想起家中寥寥無幾的牲畜,詠娥就不那麽高興了。

1977年大雪災,詠娥為別人養了幾頭牛犢,結果半個冬天才過去,草就喂完了,眼睜睜看著一隻隻活蹦亂跳的牛犢渾身長滿了虱子,一天比一天瘦下去,直到再也爬不起來。

好容易盼來了1978年風調雨順,她家唯一的一頭自留畜下了牛犢,她怕牛犢跑遠與另外二頭借來擠奶吃的牛犢用繩子連在一起,結果三頭牛犢一齊栽下大口井,死於非命。

1975年有個李慶林告禦狀,落實知青政策,國家責成大隊送給每個北京知青五隻羊、一頭母牛。三年過去了,鍾偉明的牲畜毫無發展,下的犢,不是死就是病,勉勉強強一頭母牛度過了嚴冬,也是疾病纏身,危在旦夕。

幾隻羊,為了換錢用,早早賣給了食品公司。如今,詠娥廝守著的,隻是那頭病病殃殃朝不保夕的老乳牛了。唉,什麽時候才能有屬於自己的牲畜?哪怕是十頭八頭牛或是幾隻羊。

草原上最值錢、最令人羨慕、唯一讓人充滿希望的是牲畜,如今,詠娥有了自己的丈夫以後,朝思暮想的就是那些活蹦亂跳的牛和羊!

    詠娥廝守著這個一無所有簡陋而又貧窮的家,廝守著她自己挑選的如意郎君,雖然兩人沒有什麽共同語言,倒也其樂融融,相安無事。隻要偉明對她好,隻要每天天黑,能聽到偉明禦下馬鞍時兩隻金屬馬蹬碰到一起發出的叮鐺聲,隻要那個比她有文化、有技術、懂得事理的男人,夜晚躺在身邊向她竊竊私語,講她從沒到過的北京、“文化大革命”、草原上的風土人情、還有書上的事,隻要她愛的男人在每個夜晚與她一起重溫那個狂熱的、漩渦般的銷魂時刻,窮就窮,她就知足了。

    誰知,一場危機從天而降。詠娥,一個沒見過世麵的農家女子,一個沒出過門,沒有經曆過太多感情蹂躪的癡情女子,卻蒙在鼓中,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8

    金秋十月,草原上秋高氣爽,很有些涼意了。秋天的太陽在白雲弄皺的天空上飄移,在高空,輕輕的風吹著雲片,把它們趕向一邊,可是這風在白音塔拉大隊部上空,在光禿禿的大草原上,卻氣勢洶洶。秋風吹倒了葦塘的片片蘆葦,吹得小河皺起了漣漪,草原上最後一點綠色也被它吹得銷聲匿跡。短促的秋季黃昏,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鍾偉明兩口子在習以為常的艱難困苦中掙紮。這天看病回來,鍾偉明穿過荒草滿徑的小路,進得家門,詠娥順手遞給他一封信。目不識丁的詠娥低頭忙著做飯,心不在焉地告訴丈夫:“有你一封信,好像是北京來的。”

鍾偉明接過信,看到信上的筆跡和郵戳,突然感到麵紅耳赤,心驚肉跳。

這筆跡似曾相識,不,何止是相識、熟悉,這筆跡曾使他刻骨銘心,就是燒成了灰他也認得!

隻是這個陌生的地址,來自北京首都的一家醫學院,令他十分費解。在他的記憶中,從沒有同學或親戚在那裏,又是何人何事呢?他滿臉疑惑,忐忑不安地拆開信封,看著一行行熟悉、整潔、清秀的字體,頓時目瞪口呆。

老實講鍾偉明看到秀琪的信,心裏一陣驚喜,感到非常高興。秀琪還能來信其實是他自己從沒想到過的。

“誰來的信啊?”

“同學,一個老同學。”

窗外的風吹動著鍾偉明一頭蓬亂的頭發,他把秀琪寄來的幾頁信紙拿在手裏,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隻讀罷開頭幾行,便覺得詠娥和周圍的現實世界黯然失色。他閉上眼睛,花很長時間把自己的心收攏回來,然後深深吸了口氣,想繼續讀下去。
   如果詠娥不是在低頭做飯,鍾偉明瞬間變得慘白的臉一定會使詠娥大驚失色。

鍾偉明手裏拿著信,好似捧著一團滾燙的火球。他結結巴巴神情緊張地對詠娥說:“詠娥,我,我出去一趟。”

一種喜悅和痛苦交織的笑容還留在他的唇邊。說罷,不等詠娥回答可否,一溜煙跑出家門,跑向西邊那座低矮的永恒不變的敖包山。

    站在敖包山頂枯萎了的草地上,腳下還是那些熟悉的石塊,一叢叢枯黃的草葉,夕陽的光輝映照著敖包山,金色的光芒把鍾偉明照耀得如同一尊黃金鑄成的雕像。他默默地打開那封炙手可熱的來信,那封盼了幾年想了幾年,望眼欲穿,而今姍姍來遲的信,字字重千斤,一字字一句句跳進鍾偉明的眼簾。

    “偉明:我親愛的大哥哥,恭喜你!幾年沒有你的音訊,恐怕早抱上胖小子了吧?

自從北京一別,回到福建的家,父母對我恩威並舉,大似進攻,一句話,就是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斷絕與你的來往。我為了躲避父母的糾纏,住進了深山溝裏的部隊營地,在那裏,我除了複習功課,整日都在默默地反省。

我愛你嗎?真的愛你嗎?我今後怎麽辦?我這個人一旦對什麽人著了迷,周圍的一切便視而不見,這是不是我的缺點。我奇怪,經過深思熟慮,答案隻有一個,是那樣堅決,那樣不容置疑,那就是:無論發生什麽事,我今生今世都會愛你,都會去找你,都會與你在一起!

    明哥,我還能這樣叫你嗎?

不知為什麽,在山溝裏我給你寫了無數封信,都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難道你有了新的女朋友?難道你不再願意與我來往?而今,終於有了確切的答案,我來到北京才聽說,你原來變心了!結婚了!早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恭喜你,你一定找到了個出身名門,與眾不同的大家閨秀,她一定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一定是個聰明穎悟,美麗善良的人,我相信你獨具慧眼,一定不會錯!

明哥,也許我錯怪了你,你有你的苦衷,你家庭出身不好,你插隊多年不能回城,你一人在鄉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你需要溫暖,需要有人照顧,需要一個實實在在活生生的女人,而我遠在萬裏之遙,這一切是無法做到的。

明哥,你知道嗎,現在是一九七八年,文化革命已經結束了,你,和你一樣的無數家庭出身有問題的青年都已經解放了,你早該從噩夢中清醒了!難道你的心靈還在沉睡,把它喚醒的那一個震動還沒有來臨嗎?

你有沒有信心從那個束縛你的草原走出來?有沒有膽量離開那位你不愛的農村女人?(請原諒我直言,據我在北京打聽到的確切消息,你的愛人是個農村姑娘。不知為什麽,我感覺你不會愛她。正因為她是個沒有文化,沒有修養,與你沒有共同語言,也許不懂得什麽是真正的愛情的人,是來自農村的女子,所以我不恨她。)”

    讀著秀琪的信,痛苦、恥辱、煩躁、憤怒、憎恨,似乎一下子都在他濃眉下擴大的瞳孔裏戰栗地衝突起來。各種感情都爭著要占上風,搏鬥是狂野的,無情的,可是,另外一種感情漸漸浮現出來,它最終勝利了。那是一種冷酷而憤世嫉俗的、任性而堅決的感情。

“明哥,在山溝溝裏我心如止水,除了想念你,我對異性沒有絲毫的興趣,你不回信我也沒有辦法,就拚命地讀書。多虧了在山溝裏的苦讀,你知道,文革中的初中、高中都是那麽回事,要想上大學真是比登天還難。也許你不給我回信促成了一件好事,1977年剛恢複高考,我試了試,沒考上,78年鼓足勇氣又上考場,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如願已償。

高考誌願我都填了北京的大學,你知道,我想到北京上學,在那裏,你我共同度過了幸福的令人難忘的童年,那裏是我們愛戀的起點,是我們一生中第一次刻骨銘心相聚的地方,而更重要的,是為了能離你近一點,再近一點!

明哥,以你的文化功底,隻要稍加努力,考上個把大學肯定不費吹灰之力,你為什麽沒去考試,難道就是為了那個女人?你的年齡已經不小了,機會不會永遠存在,你也該為自己打算點了,你已經為別人為家庭為那個大草原犧牲了自己寶貴的青春,難道還要搭上自己的一生嗎?

 說句古話,對於隻身獨處的我來說,這些年實在是不勝淒慘寂寞。文革後我周圍的人無不顯得春風滿麵,上學的上學,工作的工作,成家立業,相夫教子。在大學裏,在明媚的陽光下,同學們成雙成對,或相互聊天,或練習英語,打打球,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著沉浸在幸福中走過的一對對情侶,看著匆匆忙忙的青年人,快如飛馬的自行車、汽車,我好像是個農村的沒見過世麵的怯丫頭。我在首都的大學裏,卻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文化革命過去了,我們仿佛在噩夢中剛剛醒來,我父親在林彪事件中受到了牽連,文革過後有些事又難以說清。還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在困難的時候總有好人相助。

在我困苦的時候日子難以打發,來到北京,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開始在春意盎然的季節裏不停地顫抖。這種不安分,在課餘時,在薄暮時不斷襲來。在頤和園浮動著玉蘭花淡淡幽香的蒼茫暮色裏,在假日的陶然亭公園幽靜的湖水上,我的心無論如何不能平靜,而是針刺般地痛。我多次緊閉雙目、咬緊牙關,等待這番襲擊過去,去尋找快樂,然而不能。
  我清楚地記得以前你給我寫的信。一想到它,我就熱血沸騰,仿佛被洶湧的大海推到了風口浪尖。

在信中,你隻寫得意的事情,隻寫在大草原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際遇,什麽敖包相會啦;隻寫芳草的清香、春風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潔;隻寫我們的童年,看過的電影、喜歡的歌曲和動人心弦的愛情。你的信我反複閱讀,幾乎都背熟了,每看一遍都能感到些許慰藉。我一直沒有放棄幻想,與你的愛情是何等的困難重重,相逢後的喜悅又將是何等的美妙絕倫。我給你去了無數封信,但都沒有回音。
    明哥,你是個醫生,不過,充其量隻是個農村的赤腳醫生。你需要深造,你一定能成為出色的技術精湛的真正的醫生。

我為什麽學醫呢?真是莫名其妙。難道受你的影響,難道要當你的同行?

明哥,我在首都的大學裏等你,你一定要去考試,爭取考上醫學院校。讓我們在一起,真的在一起,日日夜夜共同學習共同生活,早早晚晚閑暇時,一起漫步在大學校舍的林蔭道上,享受溫馨的撩人情魄、動人心弦的感覺和大自然的鳥語花香,一起背英語單詞,一起複習功課,一起哼唱逝去了的、早該屬於我們的情歌......”

    鍾偉明一遍又一遍默讀著秀琪真摯的感情充沛的來信,眼前浮現出秀琪那張漂亮純情的臉蛋和一雙楚楚動人的眼睛。在北京,在首都著名的醫科大學裏,秀琪在期盼著他,在恨著他,在愛著他,更深,更切。鍾偉明感到陣陣不可抵禦的惶惑。

    他久久地凝視著敖包山下清清窄窄的彥吉嘎河,河上波光漣漣,流水匆匆。河對麵的蘆葦輕擺葦穗昏昏欲睡。憂傷悄悄地強有力地控製了鍾偉明。

難道我能跑掉,永遠離開生活了十年的大草原?難道我能拋下那個孤苦的女人遠走高飛?即使我從未真的愛過她。為了我,她甘願寂寞,甘願貧窮,甘願遭受寒冷和我難卜的前途,在我最困難最孤獨的時候將一個姑娘最寶貴的一切都奉獻給了我。我能將她一人留在茫茫的人煙稀少的大草原嗎?舉目無親,孤零零一人,獨守空房。況且,她的肚裏已經有了我們二人共同的血肉。能讓尚未出世的孩子剛一出生就沒有爸爸,永遠與他可憐的媽媽隻身留在荒涼的草原上嗎?我對她們娘兒倆應該負有責任,不管是否厭倦,心中應該有一點點忠誠的意識,對孩子和妻子的忠誠。早聽說有不少插隊知青為了回城,與農村的愛人離了婚,我呢?我怎麽辦?

鍾偉明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拚命掙紮,心裏像被冰淩戳了似的,感到萬分痛苦和無奈。秀琪,哦,秀琪!想著想著,鍾偉明眼裏浸滿了淚水,雖然敖包山上空無一人,他還是努力不讓淚水流下來。

    我願將所有的愛,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期盼,都付之流水;願將滿腔的憂怨訴之於秋風;願將發自內心淒切的悲歌,唱給茫茫的空曠的原野;願將綿綿的情絲永遠留在孤獨的敖包山上。秀琪,今生今世你我無緣相見了,我永遠感謝你的一番深情厚誼,我忘不了你,我這一生注定要交給草原,交給這位與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女人了。

    寒秋,霜重地涼,滿目黃草哀哀。

一股傷心和疲憊的感覺漫過鍾偉明的全身,他擦幹眼淚,斂去不期而來的回憶,倔強地抬起頭,將手中的信一條一條撕得粉碎。隨著陣陣秋風,鍾偉明輕輕地將信拋向敖包山下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他抹去臉上的淚痕,將傷心咽下肚,大步流星,頭也不回地跑向自己的家,跑向他的妻子——那位沒有文化、急脾氣的、雖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等待他回家吃飯的、腹部已經微微隆起的農村女人。

9

    走進屋,詠娥正站在外屋裏幹嘔。幾個月的功夫,詠娥變得憔悴了,但懷孕並沒有損壞她的身段,豐滿的體態使她的圓肚子不太顯眼,而略顯消瘦的麵龐卻使她那對清秀的眼睛變得更加好看。由於出現妊娠反映,整天惡心難受,不想吃油膩,隻想吃些清淡的東西,見偉明進來,詠娥直起身,對偉明說:“要是有點水果就好了,酸味的什麽也行。”

    聽了詠娥的話,偉明心中更覺不是滋味。老婆害喜,家裏沒有一點可吃的東西,本應買瓶水果罐頭什麽的,無奈拿不出錢。

    詠娥見丈夫麵有難色,也不再說什麽,走進裏屋,又掏出了娘家帶來的用線串成一長串曬幹了的鹹菜疙瘩,揪下一個來,用力咬了兩口,說:“有東西壓壓就行了。”

在新婚縱情的日子裏,鍾偉明也曾安慰自己地想,傷口會長好的,秀琪會忘掉我,我也會忘了秀琪。但是隨著對婚後生活逐漸的習慣,事與願違。

夜晚,偉明盡自己的丈夫職責,以青春的狂熱,傾心地去愛撫自己的妻子; 而詠娥隻有在吹燈躺下後的親熱,沒有甜言蜜語,沒有卿卿我我,所以很難讓偉明能夠重溫與秀琪在一起時狂熱的激情。

結婚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詠娥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偉明非但忘不掉秀琪,她的形象反而越來越清晰,就如同在偉明心上生了根,一想起來就使他心疼。

    又一個平凡而又普通的冬天剛過,沒有大災大難,沒有大喜大悲,除了鍾偉明家那頭唯一的自留畜,瘦弱多病的老母牛壽終正寢咽下了最後一口氣,一家人終於名副其實的一無所有了。

    塞外草原的春天常會刮起陣陣強勁的寒風,它帶給人的感受不光是冷,而是凍。清明節一過,冰雪溶化殆盡,畢竟冬去春歸,春風不誤時節地吹幹了草地,吹幹了草原上稀稀落落的牛糞,牛糞又幹又硬,正是揀牛糞的好季節。

    鍾偉明望著詠娥日漸顯懷的肚子,不好意思地勸道:“今天風大,就別去了?”

    詠娥舔著幹裂的嘴唇,倔強地說:“好容易借了輛牛車,過幾天就得還,你別管,幫我套好車,你走你的。”

    詠娥挺著大肚子,身上穿著臃腫的棉襖棉褲,頭上圍塊花頭巾,寒風吹黑了她的臉頰,順著她的脖領子往裏灌,凍得她打了個寒顫,“今天真夠冷的,”她說了一句,強打起精神,咬緊牙關,彎下腰,狼狽地站了一會兒,把披散的頭發綹塞進頭巾裏,背上沉重的柳條筐。

兩人都沉默了。小風吹得脊背冷颼颼的。東方,草原的盡頭,燃燒起一片莊嚴肅穆火紅的霞光。

孫滿福的老伴正趕著自家的毛驢往回走,大老遠地打招呼:“詠娥,風這麽大還要揀牛糞去呀?”

    詠娥答應著:“是啊,幹媽,沒事,我不怕。您找毛驢幹什麽去呀?”

    “嗨,我也是讓老二和老三趕毛驢車揀牛糞去。”幹媽一邊回答一邊關切地問:“詠娥,你往哪邊去呀?一人害怕不害怕?要不讓老二她們和你一塊走?”

     “不用了,幹媽,紮堆更不好揀。”

    說著話,鍾偉明幫詠娥套好從阿爸無尼爾家借來的牛車,詠娥牽著牛車走向空曠的草原。

柳條筐再加上牛糞足足有幾十斤重,詠娥把草地上的牛糞一塊一塊地拾到背上的筐裏,筐滿了,再將筐裏的牛糞倒進牛車。

10

送走了詠娥的牛車,鍾偉明韝好馬要到浩特出診,無意中抬頭望去,隻見西邊敖包山下的小路上,一前一後,兩輛老式北京吉普車飛馳而至。吉普車駛到鍾偉明家門口戛然而止,車上跳下來甩著隻空袖子的小個子孫小龍和兩名女知青。

鍾偉明一見小龍,高興得不知所措,急忙跑上前問:“小龍,你怎麽來了?”

後麵一輛吉普車上下來了保爾和司機,保爾已在白音塔拉公社當了書記,這一輛吉普就是他的專車。

“偉明,日子過得怎麽樣?今天給你帶來了個好消息。”小龍邊對偉明說話邊對兩位同來的女伴說:“你們看,都十幾年了,我們北京來的還住著這樣簡陋的土坯房呢!這就是我常提起的鍾偉明,我們是一起來的也是一個蒙古包的,你們可別看他瘦不拉嘰的,可是我們學校的高材生呢!”小龍甩著那隻空蕩蕩的袖子,幼稚的臉龐變得堅強而陌生。

鍾偉明手忙腳亂,一邊說話寒暄一邊燒茶倒水,又翻騰出兩塊牧民送給的幹硬的酸奶豆腐,用菜刀剁碎,擺到炕桌上。沒有炒米,隻好把小米炒了炒,燒成米茶,好在還有幾塊幹硬的炸果子,隻能湊合著用這些簡陋的食物招待昔日的好朋友。

    鍾偉明看著鐵鍋裏沸騰著的紅黑色的磚茶,不好意思地說:“我去找點奶,兌點奶茶。”說完急忙跑出家門,大約走了一刻鍾的功夫,從東頭孫滿福家要來了一茶缸鮮奶。

    小龍因為殘疾,分到旗政府工作已有二年多了,今天他甩著半截空袖子,顯得格外高興,見了偉明的麵不管不顧興奮地大喊大叫:“別忙了,別忙了,偉明,準備回北京吧,這兩位都是我的同事,是咱們旗知青辦的主管,也是咱們同一年來插隊的知青,讓她們說說都辦哪些手續。”

    兩位女知青慢條斯理,用眼打量著這間簡陋的土屋和瘦骨嶙峋的鍾偉明,啃著在奶茶裏浸泡過的幹硬的酸奶豆腐,喝著奶茶,對鍾偉明娓娓道來:“今年北京管的特別鬆,隻要有縣級以上醫院出示的疾病診斷證明,又未婚,都可以回京,咱們旗的知青今年走的差不多了。”

    鍾偉明聽了頓時傻了眼:“我可是結了婚的,回京恐怕沒有希望了。”

    其中一位大個子女知青又說:“結了婚也沒關係,現在結過婚的知青都先辦個假離婚,等雙雙調回北京再辦複婚手續不遲。”

    鍾偉明又說:“我愛人可不是北京人,她怎麽辦回去?”

    兩個女知青看看孫小龍,搖搖頭,無奈地說:“隻能你一個人先回了,外地人是無論如何進不了京的。”

    鍾偉明歎口氣:“看來我是回不去了,隻能一輩子呆在這兒了。”

    大個子女知青心直口快地說:“離婚,你跟她離了婚不就成了嗎?”

小龍趕緊看了那位女知青一眼,打著圓場說:“說了半天我都忘了問嫂子上哪兒去了呢。”

“揀牛糞去了。”

    “你可想好了,知青們差不多都辦回去了,我們這幾個也馬上就撤,恐怕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政策可是一時一變,再想辦可不那麽容易了。”大個子女知青看著鍾偉明的窘態,半認真半威脅地說道。

    保爾在一旁喝著茶聽著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鍾偉明沒了主意,微微一笑,不緊不慢地對大家說:“不走也挺好,這裏也需要醫生。”

    小龍在一旁喊道:“保爾你別淨說好聽的,你老婆是牧民,你又當官又有自留畜,偉明可什麽都沒有,他可沒什麽可留戀的。”

    保爾對鍾偉明說:“咱們旗裏落實知青政策,不回北京的知青都給分配工作,旗裏讓我給你捎個信,當過赤腳醫生的都可以去醫院,旗醫院和附近的公社衛生院任你挑。”

    小龍衝大家說:“偉明現在可是名醫了,聽說各家醫院都想要。”

    偉明對小龍的評價不置可否,他也顧不得與妻子商量,斬釘截鐵地說:“我哪兒也不去,就到咱們白音塔拉公社衛生院。”

    偉明的話音剛落,保爾高興地一拍大腿:“這就對了,咱們公社正缺醫生,偉明,你準備準備,我去跟其木德隊長通個氣,過兩天就搬家。”

    偉明對喜笑顏開的小龍說:“小龍,你一回北京你們家裏可就放心了,那幾年回北京,哪回你奶奶都纏著我一個勁問你。”

    小龍聽了偉明的話,剛剛笑著的臉頓時沉了下來,他噘著嘴說:“那年我摔折了胳臂,我奶奶一著急得了腦溢血,在家癱了幾年,今年剛剛去世不久,我回去也看不到她老人家了,這些年她就為我操心,隻可惜沒有等到這一天。”說完話,小龍的眼圈紅了,大家都默不作聲,屋裏隻有嘎吧嘎吧咬奶豆腐的聲音。

    這個喜慶的日子被小龍的話衝淡了許多,小龍的眼裏浸滿了淚水,大家的心裏也酸酸的,沉默了半晌,偉明說:“我去做飯,吃了飯再走。”

    小龍擦了擦眼淚,轉悲為喜:“不吃了,不吃了,大嫂子又不在家,我們跟著保爾再轉兩圈,保爾帶著槍呢,過過槍癮,然後上朝魯家,他老丈人還不好好招待我們呀。”

    偉明送走客人,詠娥也揀滿了一車牛糞回到了家,鍾偉明向她學舌,說是自己決定要去白音塔拉公社衛生院。詠娥一聽連連稱好:“我也不願意去別處,我看還是咱們白音塔拉好,咱們就去公社,你有了正式工作,公社又比大隊熱鬧多了,條件也好多了,又有學校,將來咱們的孩子長大了好在那兒上學。”

兩口子正說著話,小朝克推門走了進來,遞給鍾偉明一封信,順勢坐下喝著茶與大嫂聊天。

鍾偉明打開信,一邊看一邊叫:“詠娥,好消息!我父親終於平反了,我父母也要遷回北京了。”

11

“……我這次平反多虧是孔局長親自過問。他是我在公安局當偵察員時的組長,我的老上司,人家現在是高幹,早當上局長了。想起來真是慚愧,我年輕時總是自以為是,老看不起他,嫌他沒能耐,沒少得罪他。孔局長這次真不錯,不計前嫌,他調來我的檔案,當著我的麵說‘不給你平反天理不容!’並且把檔案裏的那些汙蔑我的不實材料拿出來當場給撕了。

太了不起了!真想不到孔局長有這樣的魄力。他不但給我平了反,還說讓我回公安機關辦理退休,說是讓我回歸。令我想不到,老了老了,黨還承認我,讓我又回到了自己的隊伍。我終於不是什麽反革命了,我是警察!是公安戰士!是新中國第一代克格勃!雖說讓我退休回家,我說我沒意見,我這一生死而無憾了。

局長說他挨整時三個孩子都去下鄉了,好在他平反的早,都回來上學、工作、成家立業,也算沒什麽後遺症。

我說我有五個孩子,四個去插隊;兩個兒子都娶的農村媳婦,按政策很難回來。

他說他家有一個孩子也上的內蒙草原插隊,別提有多苦了。他還說,別提了,什麽也別提了,過去都是極左路線鬧的,都是四人幫鬧的,我們這些人真讓給折騰苦了,活過來就是勝利!

這次我不但正式辦了退休手續,有了退休費,還是在公安係統退的休,算是一名公安戰士了!我這一輩子,從一名地下黨到偵察員,到臨時工,到勞改犯,到農村的四類分子。如今總算回來了。隻要有人承認我是一名光榮的公安戰士就夠了,我這一生跟定了共產黨,出生入死,什麽艱難困苦都經過了,什麽也改變不了我的信仰,隻要國家能變好,就有盼頭了。

我總結我的一生,膽小怕事,謹小慎微,也努力工作了,可為什麽還老挨整呢?記住:千萬不要給領導提意見!千萬不要比領導強!哪怕是小隊長、小組長......”

父親筆鋒一轉,嘮嘮叨叨說起了在農村的事。

“那年我們一到農村,心說完了,這輩子算撂在這兒了。在公社供銷社有個會計,是解放初期南下工作隊的幹部,娶了當地的女人留了下來。他也是北京籍人。他偷偷地請我喝酒,我記得特清楚,他是我倒黴後第一個對我說這樣話的人:用不了好久,你們就會回去!你們是北京人,是共產黨的老幹部,終究還是要回北京。說實在的,我們那時連想也不敢想有今天!人家還趕快把供銷社的書記、主任都介紹給我,從此一路綠燈,鄉下買不到的化肥、白糖、紅糖緊缺貨沒少賣給我們。

你弟弟骨折不能上山打柴,沒辦法我隻能自己挑著扁擔上山。那是怎樣的山呀?香山比起它來不過是座土坡。

爬了一半我就快累死了,近處沒柴。我當時想,即使砍下了柴,我能在險峻的大山上挑回來嗎?

在高山上,一位素不相識的燒炭老人說什麽也不讓我再往高處爬。他請我喝水、吃飯,告訴我:你父親是好人,我們老百姓都記得。他把應該上交公家的好炭挑出來,剩下些小塊的碎炭都讓我挑走,分文不要。不是一次兩次,是十年啊!

我要走了,沒法感謝人家,把自己的舊氈帽送給了他。他老淚縱橫,哭著對我說,我就知道你會回北京,你受苦了呀!

我走在集鎮上,老百姓會指給我看:那就是你父親修的橋。當地領導找我談話,客客氣氣地說:你父親修的橋還在。

你爺爺英年早逝,連我都不記得他的模樣了。還是清朝末年,張之洞在四川挑選留學生,你爺爺第一批去的日本留學,後來到民國初年,他事業有成,住在北京,成了大戶人家。他發了財,沒忘家鄉的父老鄉親,沒少資助窮人,還為鎮上修了一座結實的石橋。

我們終於離開了四川大山,離開了窮鄉僻壤,可我們忘不了鄉親們的恩。就在你弟弟摔斷了腿那天晚上,你妹妹心髒病發作,你媽看沒有活路,一氣之下喝了農藥。眼看著一家人就要家破人亡!這些事我怕你著急,當時都沒敢對你說。

鄉親們打著火把,用三付滑杆,抬著三個病人,冒死走在一邊是深淵,一邊是峭壁的山路上,把她們娘仨連夜送到了幾十裏外的公社衛生院。

十年了,我沒死,你媽沒死,你弟弟沒死,你妹妹沒死。冥冥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保護著我們。

原來是你爺爺留下的陰德至今還庇佑著我們。

漆黑的夜,連綿起伏的大山,難於上青天的蜀道,星星點點的火把。那場景我們一輩子難忘啊!

剛回老家,挨過幾次鬥,沒住處,住的牛棚。後來有人租借給我們房子,再後來大家就把“反革命”這事忘了,叫我‘老革命’了。農民們知道我是從公安局下來的,知道我當過地下黨,當過公安戰士,老百姓早給我平了反。

我後來試種了幾種名貴的中草藥都獲得了成功,人們把我當成了秀才,捧著敬著。最後二年,縣醫藥公司甚至還偷偷地每月發給我十元錢,說是科技補助費。

你和你姐的糧票維持著我們的生命,當地的老百姓和幹部們救了我們的魂。大恩難說謝啊......”

    鍾偉明異乎尋常的激動感染了妻子,她顧不得與小朝克說話,眼睜睜看著很少有開心時候的丈夫,看著他發自內心的,眼裏浸滿淚花的笑容。偉明這種迷人甜蜜的微笑,可是結婚以來在他的臉上難得出現的呀。

父親平反,對鍾偉明意味著什麽?

他可以不再為父親一家人的生活發愁,不再為他們郵寄全國糧票,不再為他們到處借錢,不再為他們朝不保夕的日子牽掛。尤其對他自己而言,他終於可以不再沾黑五類的邊,不再為填寫履曆表時如何填寫家庭出身一欄而顧慮重重。

1979年,你不知怎麽了,一下子帶給鍾偉明兩口子那麽多歡喜,讓他們簡直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鍾偉明不知道關於“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多麽重要;不知道對“兩個凡是”的批評意味著什麽。

他想不到“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擁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的所謂“兩個凡是”能在黨中央的大會上正式給予否認。

十一屆三中全會決定停止使用“以階級鬥爭為綱”這個口號,否定了中共十一大沿襲的““文化大革命””中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以及““文化大革命””今後還要進行多次的觀點。

鍾偉明想不到這次大會奠定了中國騰飛的基礎,使無數中國人擺脫了束縛自己多年的羈絆,徹底改變了貧窮、卑賤的命運。

詠娥一個農村人,更不懂1978年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意義多麽深遠。她隻看到了丈夫久違的笑臉,隻看到能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突然而致的轉機帶來的快樂,一下子除去了兩口子心頭那些幾乎無法承受的憂慮,令我們的主人公欣喜若狂,躍躍欲試。

在決定他命運的十字路口,鍾偉明舍不得離開純樸、善良,與他相濡以沫,愛他,疼他,離不開他的妻子。盡管他的妻子多次對他說:如果你想回北京我也不攔你,我再難也不能耽誤了你的前程。他也舍不得離開生活了足足有十一個年頭的大草原,舍不得離開與他朝夕相處白音塔拉純樸的牧民們。思前想後,他決定不去辦理離婚,不去辦理回城,他要與妻子一起留下來,留在自己寶貴的青春和純真的愛情都已經溶化在這裏的烏珠穆沁大草原。

    時光流逝,歲月如梭。轉眼十一個年頭過去了。在這些單調枯燥的日子裏,因為有了詠娥,生活變得多姿多彩起來。家裏雖然不富裕,可是每天都有新的變化,鍾偉明相信,噩夢已經過去了,國家會變得越來越好,家庭也會越來越富裕。

到了該離開生產隊的日子了,鍾偉明要把背了十年的打了不知多少塊補丁的藥包交還給生產隊,要將已經十四、五歲的小青馬交還給生產隊。

對於壽命不足二十歲的馬族來說,小青馬無疑已經到了兩眼昏花,年邁退休的時候了。可是,它還是那樣精神抖擻,速度還是那樣快,仿佛在向它的主人說:“我沒老,不要拋棄我!”

小青馬雖然永遠也長不成英俊的高頭大馬,外表也不會像大白馬一般威武雄壯威風十足,但它聲名顯赫,老當益壯,它的傳奇經曆與它的主人一起被牧民們津津樂道地傳頌。

    撫摸著被係在彎彎曲曲的拴馬樁上,皮毛已經由青變白,一團團一簇簇菊花般美麗的花紋已然暗然無光了的小青馬,鍾偉明無限感慨,不盡潸然淚下。

似水流年,十年多的光景就這樣匆匆地不留一點痕跡地過去了,我們的青春和過去的時光永遠不會再來。這一去,雖然走得不很遠,但無疑,我們將要和過去的苦難告別,要和貧窮和寂寞告別,要和一日複一日的馬上生活告別,要和我可憐的、善解人意的小青馬告別。

小青馬,我曾經討厭過你,咒罵過你,卑視過你,從心底裏仇恨過你,至今沒有給你起一個響當當漂亮的名字。小青馬,我無言的朋友,當我們要分離的時候,永遠永遠要分開的時候,我終於明白,比任何時候都更深刻更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了,你的速度、你的忠誠、你的堅貞、你的力量、你短暫的一生,你默默地為我作出的偉大犧牲,至今,是沒有什麽可以與你相比的了。

小青馬馱著鍾偉明的一幕一幕又出現在眼前,如在昨天一樣:

個頭不高,瘦弱的,脾氣暴燥,馴傲不桀的小青馬,被強行換到鍾偉明手裏,仿佛一位倔強而暗含不露的勇士遇到了明主,甘願與他生死與共。在鍾偉明手裏,它那暴烈的、令多少好騎手望而怯步的壞脾氣仿佛生來與它無緣,它不踢不咬它的主人,溫柔似水、嘔心瀝血。無論狂風暴雨還是風雪交加,無論天寒地凍還是長夜如墨,多少個日日夜夜鍾偉明發瘋似地騎著小青馬縱馬狂奔,遇到坑窪、障礙小青馬縱身一躍,從不會馬失前蹄將主人摔下馬背。

鍾偉明的五匹坐騎,無論是漂亮的海流馬還是壯實的白灰馬,無論是身段修長的棗騮馬還是一身豹紋的花斑馬,四匹膘肥體壯威風凜凜的高頭大馬空有一副好身架,卻不能獨擋一麵。唯獨小青馬,要從金秋十月一直到來年的清明節後。

賽馬會上小青馬多少次為鍾偉明爭得榮譽,令那些嗜馬如命的牧民們讚歎不已。記得那次冬天圍獵,鍾偉明騎著小青馬,跟著嘎日布,跟著眾多好獵手圍捕一隻惡狼,牧民們在方圓上百裏地的大草原布下了天羅地網,從蘆葦蕩一直追到平坦的雪原。那隻狼迅猛異常,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眼看就要衝出牧民們布下的最後一道防線。嘎日布帶著他那些出色的獵犬和無數名好騎手、好獵犬都被狼遠遠的甩在了後麵。這時,小青馬不顧一切地撲向惡狼。小青馬如有神助,猶如長了翅膀,飛一般撲到了那隻大灰狼的跟前,倒是突如其來的勝利令鍾偉明不知所措了,他舉著套馬杆胡亂掄向吐著舌頭、用鮮紅的眼睛瞪著他們的大灰狼。其實有小青馬就足夠了,那隻凶殘狡猾的狼被奔到身邊的小青馬嚇得驚慌失措,掉頭跑向牧民們布下的包圍圈。

小青馬,在荒涼靜寂寥無人煙的大山裏,麵對狼群鎮定自若,虎口救主的是你;百年不遇的特大雪災中,一天急馳三百裏,拚死馱著它的主人去與心愛的姑娘相會,創造了令世代騎馬的牧民們咂舌的奇跡,是你;再遠再崎嶇的路,再勞累再辛苦,從來沒有將主人拋在一邊——如果實在累了,你完全可以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那是大多數馬匹累得無奈時一慣使用的伎倆呀。

曾幾何時,鍾偉明與書怡在綠茵茵的草地上並駕齊驅騎著小青馬;不辜負主人的期望,溫順地馱著書怡離開草原返城的還是小青馬;一次次一回回給秀琪寫信、送信騎著它;去詠娥家求婚結親還是它......

    “哦,我親愛的小青馬喲,人世間有多少離愁別恨,此時離開你,勝似離開我最親近的人,令我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我會永遠想著你,愛著你,願你永遠年輕,永遠朝氣蓬勃。但願從今以後,沒有人再來苦你、累你、折磨你......”

    鍾偉明在心中默默地為小青馬祈禱著、祝福著,他輕輕地解下係在小青馬頭上,束縛了小青馬足足有十個年頭、牛皮製作的、已經磨得烏黑發亮的馬籠頭,撫摸著小青馬光滑的脊背,在內心中默默地說:“去吧,我永遠的朋友,回到馬群中去,回到廣闊無垠的大草原上去吧,那裏有你的同伴,那裏才是你永遠的家。”

小青馬仿佛明白了鍾偉明的心思,瞥了一眼鍾偉明,昂首向天長嘶一聲,蹽開四蹄,奔向雄渾粗曠的大草原,奔向那群在溫暖的陽光下,悠閑自得,啃著嫩草尖,正在掉毛正在長膘的大馬群。小青馬的蹄聲在泛綠的大地上奏出富有節奏的鼓點聲,遠處傳來一聲聲悲愴蒼勁的嘶鳴,仿佛馬的家族在迎接小青馬的到來。

草原遼闊而雄壯,綠色無邊,遠方,地和天仿佛相互連接到了一起,太陽露出一片火焰似的金光,透過晨霧,遠處連綿不斷的山巒若隱若現。鍾偉明死死盯著這片綠色的大草原,盡情呼吸著沁人心脾涼爽的風,心情舒暢,浮想翩翩。

    孫滿福趕著大馬車,將鍾偉明家中不多的家具,詠娥家陪送的山楊木碗櫥、兩套花布被褥,以及鍋、碗、瓢、盆、小米、白麵、半盆羊油、半塊磚茶,裝得滿滿當當,用刹車繩捆綁結實,車上坐著自己的幹女兒田詠娥,詠娥懷裏抱著剛剛出生不久的寶貝女兒,鍾偉明騎著一匹年輕、俊秀的棗紅馬,一家人浩浩蕩蕩遷徙到白音塔拉公社所在地。

大馬車在草原小路上行走著,往日走了無數遍的彎彎曲曲的草原小路,總是那樣漫長,走也走不完,讓人心煩意亂。今天,一切都顯得那樣清新、寧靜,草原是一片金黃色,和諧而美麗,細嫩的小草也露出尖尖角,要與它們的老前輩一比高低。路邊無數的牲畜看到大車過來紛紛駐足觀看,也仿佛在向他們親切地點頭示意。詠娥懷中的嬰兒滿頭烏發,雖然由於詠娥懷孕以來不斷生病,營養不足,分娩後奶水不夠,嬰兒的臉顯得瘦小,臉上的肉一點也不豐滿,隻有那一對有神的大眼睛讓人看了禁不住心生憐愛之情。

詠娥抱著女兒想,如果不是小朝克的媽媽把自己家唯一一頭早春下犢的奶牛送給她擠奶喂養,這個生在窮人家的孩子,這個弱小的嬰兒生下來說不定就要頓頓喝米湯了呢。無論如何我們會擺脫厄運,到了公社一切就會好起來,讓貧窮和失望見鬼去吧,偉明有了工資,有了固定工作,我再想法幹些零活,這個家不信富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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