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3-08-20 13:09:28) 下一個

滿都寶力格牧場一百多知青裏寫過或者是試探著寫過小說的應該大有人在,不過寫好出版的不多。

這些小說呈現在讀者麵前涉及到當年知青的方方麵麵。也是一種反呈,體現出知青最基本的生存狀態及精神麵貌。當然這裏麵也有最原始的衝動,對使命對國家對自己得有個交代。

文學作品在特定的曆史時段,必然離不開政治對年輕人的困(惑)擾,也是因此會肩負沉重的使命感,特別是知識青年麵前帶有的政治招牌——知識。到邊遠地區轉承了繼續革命的使命之一:用知識改變牧區落後麵貌。盡管我們也沒什麽知識。

在錫林浩特時,知青傳唱著一首根據毛主席語錄自行譜曲的語錄歌:

今後的幾十年對祖國的前途和人類的命運是多麽寶貴而重要的時間啊。現在二十來歲的青年,再過二、三十年正是四、五十歲的人。
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將親手把我們一窮二白的祖國建成為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將親自參加埋葬帝國主義的戰鬥,任重而道遠,有誌氣有抱負的中國青年,一定要為完成我們偉大的曆史使命而奮鬥終身!為完成我們偉大的曆史使命,我們這一代要下決心一輩子艱苦奮鬥!

那是一個年輕人自命不凡的時代,所以使命感無時不在知青身上隱藏著,待機而動。這點也在當年牧場知青留下的文學中看到端倪。

我之所以尋找滿都寶力格的故事,也就是想要保存住當年北京知青遠赴邊疆,深入草原時帶去的那點點真實存在的痕跡。

有理想有抱負,會隨著時間減弱成人妻人夫,從而成為麵對茶米油鹽醬醋茶的俗人,而後成爹娘對子女的操心,再往後子孫繞膝的天倫之樂。而當初遠離家鄉毅然決然的那點記憶也隻能在這些片段中成為回憶。

對於我,不僅僅是回憶,算是對第一堂課,失望與成熟之間的那點留念。

這篇小說是草稿,沒有潤色,大概屬於糙的幾乎沒有能夠使人產生閱讀感的東西。隻是裏麵所要表達的如作者後來與邢奇交流時留下的那兩句話:

知青的位置及知青的意義。

延續至今,這兩個問題沒有必要給出答案,因為沒有意義。

再有一點與眾不同之處,滿都寶力格知青是1967年11月自願到牧區插隊落戶的。他們早於1968年在毛澤東指示下成為知識青年去接受再教育的那些成為上山鄉下犧牲品的千萬學生。所以在看到滿都寶力格知青的早期詩歌及文學創作時,應該是有所區別的,強迫與自願之間的區別。所以我們這些人不存在悔與不悔的偽命題。

對於知青上山下鄉問題,談青春不悔。應該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心理疾病患者的囈語。

 


◎李南

代序

邢奇找到我,說李三友患了肝癌,他最後想做的事,就是收集內蒙知青沒有離開內蒙時的作品,並出版。這裏已經轉貼的李三友的《烏蘭寶力格的春天》、李大同的《心弦》都是收集到這個集子裏的作品。這個集子最後叫《紮洛集》,紮洛是蒙語青年的意思。
我把過去的手稿翻了出來,沒有一篇是完整的。挑出這篇,也是沒有寫完的,隻算相對完整的故事。那個時候,想寫長篇小說的知青其實不少,隻是完成的不多。
邢奇把我的手稿拿去,做成電子版。後來,他們把《紮洛集》電子書做成盤,也送給了我一份。
去年,邢奇猝然離去。今年,李三友也告別了我們。
內蒙牧區知青的經曆,有兩個特點:1,知青的曆史定位;1,內蒙遊牧生活最後的記錄。
1972年夏天
 

      自從知識青年來到這裏,已經是第四次搬進夏季草場了。昨天,高原的太陽照耀著那晶亮彎曲的小河,水鳥們在河畔歡歌起舞,現在,星星點點的蘑菇般的蒙古包已經在山腳邊散開,在小河旁,代替歡樂的水鳥們的是那些早已想念這清瑩河水的馬、牛、羊。
      晚霞染紅了西邊的天空,風也停了,嫋嫋的炊煙直直地向上升起,慢慢地飄散開去,出牧的羊群開始回家。
      在小河的東岸,不遠便是一溜山,沿著山腳,從南向北,交錯排列著四連兩個牧業排的蒙古包,與河西同樣排列著的五連牧業排的蒙古包遙遙相對。
      在這一串蒙古包的最北頭,有兩座並排搭在小坡前麵的蒙古包,熟悉的人一看外表就可以看出東邊住的是知識青年,人們習慣稱這個包為劉珍包。西邊是貧牧塔勒根額吉的家。坡上散開著一群披著霞光的羊,放羊的人正站在坡頂上向下張望。
      兩個騎馬的人小顛著穿過那一串營子往北邊跑著,一邊聊著天:
      “你看,那坡上放羊的是誰?”
      “看姿勢,是個女生,”另一個人回答著,“也許是黎毓吧。”
      放羊的人正是黎毓,她也注意到了那兩個騎馬的人,正琢磨著:“看來,這倆人像是要到我們包裏,是誰呢?”她仔細地辨認著。從姿勢看,這是兩個知識青年,一個像是趙桐,他瘦高的個子,總是很怪地在馬上搖晃著身子,人稱唐·吉珂德;但另一個人是誰呢?她目送著他倆,直到他們下了馬,到了包前。嘿,果真是來我們包的。黎毓見羊群吃得很安穩,也不用急著回家,便把韁繩捆住了馬的左後腿,這樣,馬既能吃草,又不好逃跑,她坐在了坡頂上,想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她的羊群碰上了淑娟的羊群,淑娟很高興地告訴黎毓:麗麗過幾天就要從獸醫學習班回來了,一定會帶來很多學習材料。淑娟很想學習獸醫,因此熱切地盼望著麗麗的歸來。
      黎毓調皮地眨著眼睛,聽著淑娟滔滔地講著,在淑娟喘氣的空隙時間,她忽然插了一句:
      “你和冬生……”
      淑娟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威脅地瞪了黎毓一眼:
      “鬼丫頭!……”
      “哈哈哈……”黎毓笑得彎下了腰,淑娟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接著也笑起來,她低下頭,用手指玩弄著垂到胸前的辮梢,小聲說:
      “過幾天……過幾天一定告訴你……”
      “淑娟,我不是拿你開心,我隻是想知道,你和冬生到底怎麽打算的。”黎毓收起笑臉,認真地對淑娟講:“你知道,吳淩昨天來了一封信,你看看吧。”她從兜裏掏出了信,遞給了淑娟。
      字很大,吳淩的眼睛不好,她寫信,總是寫不了幾行,紙上就已經是滿滿的了。
      “請你告訴其他的同學,現在,家裏正給我辦轉回城裏的手續,媽媽的病必須有人照顧,家裏考慮了我的身體,覺得這樣子在那裏長期堅持將來會很困難。
      “這與我回京治病前的想法是背道而馳的,不過,在幾天的認真考慮後,我確實感到,在那樣的環境中,長期過著那種動蕩生活,我頂不住,不過,我很想聽聽大家的看法,然後再做最後決定,盼你的信快到……”
      淑娟的眼睛,在最後幾行上掃了幾遍,她抬起頭,用沉思的目光注視著遠處的群山,把信隨手遞給黎毓。
      黎毓惴惴地望著淑娟,半天方說道:
      “你看,已經開始向不同的方向邁步了。”
      淑娟摟著黎毓的肩膀,看著黎毓的眼睛,好像是在出聲地思索著說:“我同意吳淩的話,在咱們這樣的環境中,在這種動蕩的生活中,不要說吳淩,就是你、我這樣身體較強的人,能否頂得住呢?不,也是頂不住的。於是,有人害怕了。”淑娟說到這裏,靜靜地微笑了一下,好像反問似的說:“我害怕了嗎?似乎也害怕了,但是,我想,這裏難道永遠是這個樣子,永遠不會改變了嗎?……”
      黎毓隨著淑娟的話,在心裏重複著,解答著,補充著:
      “我也覺得是很可怕的,那麽重的家務勞動,還要下夜、剪毛、參加所有的集體勞動……還有搬家……”
      淑娟繼續沿著自己的想法說下去:
      “如果我們到老,這裏還是這個樣子,你說,我們對得起誰呢?我們到這裏來,又有什麽意義呢?……”
      回想著昨天淑娟的話,琢磨著如何給吳淩回信,黎毓沉思起來,而吳淩那封來信今天留在了包裏,估計現在來的那兩個知青馬上就會看到。

此時,那兩個知青正往包門口走,幾條快活地搖著尾巴的狗正在牛車旁迎接他們,顯然這兩人不是生客。隻有一隻很小的小黑狗在往前衝了幾步之後,又笨拙地退回到蒙古包門口,大聲地叫喚著,同時緊緊地夾起了它短短的小尾巴,驚慌地看著走過來的人。
    “哈哈!這外強中幹的小家夥。”一個高個子、兩肩稍稍彎向前麵的男青年眨著眼睛蹲下身子,用手指尖輕輕地提著小狗下垂的耳朵,小狗往後退著,在門檻邊縮成一個小絨球,尖利的叫聲更刺耳地響起來。
    “誰這麽討厭呀!別欺負小黑子!”一個女生的尖嗓門在包裏喊起來,壓倒了小狗驚慌失措的叫聲,“要進來就快點。”
    高個子把小黑狗捧起來,放到一邊,掀起了門簾對同伴說:“進去。”身旁那個戴著眼鏡、顯得文文靜靜的人便低頭鑽了進去。
    “嘿!柳青也來啦!我還以為光是趙桐呢,趙桐總欺負我們小黑子,真討厭!”尖嗓門說。
    “我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地響啦!”趙桐一邊往裏鑽,一邊說。
    “怎麽。你們是送行來的吧。”那聲音依舊大。
    “哎呀,你小點聲不行嗎?包都要震塌啦。”趙桐側頭看了看蒙古包的包頂。
    “嘻嘻……”這回嗓門降下去了。
    “林水,劉珍哪天動身回北京探家?”柳青坐下來後問道。
    “如果去寶格達山拉木頭的汽車明天回來,她明天就搭車走。”林水回答著,又小心地把一直坐在爐子上的鍋端了下來,鍋裏冒出了一股香味,她提起輕飄飄的壺,到外邊打水去了。
    趙桐看著鍋,抽動著鼻孔,衝柳青一笑,然後打量著剛搬完家新布置的蒙古包。
    蒙古包裏的東西很少,北麵是用灰色的毯子罩著的被垛;西麵透過已從外麵挑起氈子的小窗口可以看到額吉家和整個的羊盤子,在小窗口的旁邊,是個漆成紫色的小木箱,上麵有半導體收音機、鬧鍾和幾本散放著的書、本;東麵,斜放著一個碗架,掛著一塊天藍色的小花布簾。在蒙古包的正中,是砌得很精致的長方形的泥爐子,爐子上放著一個小煤油燈瓶。
    趙桐舒服地靠在被垛上,向提著壺進來的林水說:“劉珍哪兒去啦?”
    林水把頭一歪,衝額吉家一努嘴,然後把壺放在爐子上。
    “劉珍探家走了,你們倆怎麽輪換呀?”柳青關心地問。
    “巴拉沁副連長說了,讓紮布給我們放羊。”林水把敲碎的茶葉倒在壺裏,猶豫了一下說:“吳淩來信了,你們見到了嗎?”
    “是嗎?她說了些什麽?”
    “我拿給你們看看吧,挺簡單的。”林水從小木箱上的一本書中抽出信來,遞給早就伸過手來的趙桐,柳青也忙湊過去。那一行行大號字立刻撞入二人眼中。
    這正是前麵所寫到的黎毓給淑娟看的信,字大行稀,幾下就看完了,柳青縮回了脖子,看著那開始冒氣的壺,沒說話,趙桐抬起頭,把信交給了林水,說:“真沒想到,她竟……”
    隻覺得包裏忽然一暗,原來是劉珍回來了,她胖胖的身體一下把門堵得很嚴,趙桐眨了一下眼睛,很高興地說:“嗬!劉珍,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劉珍往上推了一下眼鏡,很高興地說:
    “原來都已收拾好了,可額吉又送給我好些東西,隻好重新收拾。”她把剛從哈曼車裏取出來的手提包放在小木箱旁,又把懷裏的東西放在一堆兒,返過身問:“林水,今天的飯要我幫忙嗎?”
    “不用,我都做好了。”林水說。
    柳青往趙桐身邊靠了靠,給劉珍騰著地方說:“吳淩的信你看了?”
    “看過了。”劉珍的兩道眉毛在眼鏡後麵猛地擰到一塊兒,收斂了眼裏快樂的光,“她不過是給自己的離開找個借口罷了!”
    “為什麽說是找借口呢?她的身體就是頂不住嘛!”林水在一旁打斷了劉珍的話,“你自己還當麵勸過她,讓她找個適合自己身體情況的工作的。”
    “可我沒說讓她離開這裏。”劉珍說。
    “我也覺得她有困難,可是她不應該走。”趙桐補充上自己的看法。
    “你也這麽看?”林水斜著眼睛看看趙桐問:“你認為在這裏,什麽工作適合她?”
    “……”趙桐一時無言以對,在下邊,除了放牧和下夜,又有什麽活呢?如果說讓吳淩去搞基建,就連趙桐自己,也知道對患有嚴重關節炎、中耳炎的吳淩是不合適的,他閉著嘴,看著劉珍。
    劉珍正低著頭,跪在氈子上,重新攤開了手提包裏的東西,她把額吉給她的羔皮疊好,放在手提包底下,再把那兩瓶黃油仔細地裹在皮子裏,手裏不住地收拾,嘴裏講道:
    “她總是強調困難,沒有克服困難的勇氣還行?既然來了,就不應該再想回去。”
    她又推了推眼鏡繼續說:“離開和不離開,是塊試金石。咱們應該看看牧民,他們就沒困難了?難道牧民能生活的地方,咱們就不行?”
    林水用眼角看著劉珍的嘴,心裏默念著:
    “離開和不離開,是塊試金石……咱們就不行?”
    柳青默默地用碗裏的茶水洗著手,注意地聽著。
    “對,就是這樣,牧民能夠生活的地方,咱們怎麽不行?牧民也有老弱病殘,他們可以在這兒,那麽,知識青年以身體為理由離開這兒,這簡直不是借口,不成理由。”趙桐跪起一條腿,用他認為有力的動作打著手勢說著。
    “林水,家裏有茶嗎?”包外響起了黎毓的聲音,“沒有的話,我就去額吉家喝茶去。”
    “有!”林水一下子高興起來,她尖起嗓門說:“剛開,你快進來!”
    “嗯。”
    西邊,可以聽見羊群雜亂的腳步;東邊,是黎毓卸鞍子的叮當的響聲。大家靜了一會兒。
    “黎毓,拿進一簸箕牛糞來吧。”林水衝還沒進包的黎毓喊著。
    黎毓從包外把簸箕遞給林水,一低頭便閃進包裏,隨手把書包掛在了門邊的哈那上。
    “嗬!是你們兩位呀!我剛才隻猜到了趙桐。”黎毓幾步跨到林水旁邊,順手從碗架上拿下碗,倒了滿滿一碗茶之後,就在林水旁邊的氈子上盤腿坐下,問:
    “今天送劉珍,林水快說,吃什麽好吃的呀?”
    “我剛才聞著挺香的呢,吃什麽呀?”趙桐也高興地問著,快活地眨著眼。
    “嘻嘻,看給你們饞的。”林水故意慢慢地掀開鍋蓋,雪白的發麵包子熱騰騰地冒著氣。
    “嗨!”趙桐拍了一下手,抓起兩個包子,遞給了沒動地方的柳青一個,自己手裏的早已被咬了一大口。
    “咦!你倒快,主要人物還沒吃,你就下爪子啦?”林水看著他們,努力裝出嚴肅的樣子,大家都笑起來了。
    “咱們把燈點起來吧。”有人說,於是,火柴一閃,點燃了爐邊的小燈。
    “我剛到家的時候,聽你們在說著什麽,聲音好大呀,能不能講給我聽聽呀?”
    “是為了吳淩的信,大家談談。”雖然包子還燙著嘴,趙桐仍然先說了,他咽下一口,又說:
    “我是決心在這兒一輩子啦!”他壓低嗓門,用自豪的眼光掃著大家:“等我死的那天,就讓人把我放到烏蘭陶拉蓋(山名)頂上去……”
    “什麽?……”林水詫異地看著趙桐。
    “噢?那麽,你決心連骨頭都扔給草原的狼嘍?”柳青一改文靜的樣子,馬上打斷了趙桐的話,他恨不能把所有的狼都擰下脖子。這時他看著趙桐,等著回答。
    “哼!就是你一個人恨狼?!”趙桐對柳青不滿起來,在這樣的場合下反駁自己,這柳青也未免太不夠朋友,不過,他還是克製住自己,說:“那又怎麽樣呢,牧民也是這樣的呀,他們恨狼,可他們不是也把死人扔到山裏去嗎?”
    “好大的誌氣!天葬——可真浪漫呢!”黎毓在一旁插進去。
    林水忍不住說:“你年紀輕輕的,怎麽想起死來了?”隻覺得心裏的話像是壓不住的水汽在往外冒,又說:“到咱們老的時候,這裏還是這個樣子?……”
    趙桐不滿地反問:“那你說是什麽樣子?”
    “我說?……我現在也說不出來,不過,我們應該盡量把自己的力量全都發揮出來,不能總像現在。”
    “現在?現在怎麽不好啦?”趙桐問道。
    “反正照現在這個樣子下去,對改變草原麵貌不會有什麽自己的貢獻的。當初咱們到這兒來時,也不是隻準備當一個自食其力的人,而是希望在這裏努力發揮自己的最大作用的。”
    “咱們的羊群,放的是全連最好的嗎?牧民的放牧經驗,咱們都掌握了嗎?在生活上,能自立嗎?”劉珍覺得自己應該說話了,她頭也不抬地說著:“能夠做到這些就不錯了。連放羊都沒學會,還提什麽最大作用?”
    聽到劉珍這冷冰冰的幾句話,林水愣住了,她驚詫地看著劉珍沒有說話。
    黎毓覺得心裏一陣發緊,於是低聲問劉珍:“按你的要求,也就是像牧民一樣過好日子、放好羊嘍?”頓了頓,她仍用剛才那平和的語調說:“不錯,牧民在生活、生產上手把手的教會了我們不少東西,我們應該向他們學習。你認為,這種學習,就應該讓我們什麽都隻按他們的步子走?”
    “那你說怎麽走?”趙桐問。
    “昨天放羊時,碰上了淑娟,她對我談了一些她的看法。你們想想,其實在牧民中,放牧的方法、管理的方法也是不同的。孩子的方法和父親的方法也存在著差異。就是說,在咱們的學習中,存在著去糟粕、取精華的問題。而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滿足於跟在幾千年的放牧方法後麵揮羊鞭了。尤其是我們這群改良羊,應該有不同於本地羊的放牧方法的!”她滔滔不絕地向大家講著,對不會把話悶在肚裏的黎毓,怎能不把從與淑珍的交談中得到感受告訴大家呢。
    “我從來沒這麽想過呢!”林水小聲說。
    趙桐顯出一副苦惱的樣子,皺著眉頭,用眼掃了一下大家,然後又看著劉珍。
    黎毓接著說:“昨天,我把吳淩的信給淑娟看了,吳淩在信裏說:在那樣的環境裏長期生活,我實在頂不住,咱們應該想想,即便咱們身體較強,長期生活,咱們能頂得住嗎?”
    “啪!”
    大家一驚,隻見劉珍沉著臉,把勺子扔到鍋裏,也不看別人,一字一板地說:“我們按照毛主席的號召到牧區來了,我們應該安心在這裏幹一輩子,在這裏紮根!主席讓我們到這裏接受貧下中牧再教育,就是說,我們要向他們學習一輩子。這是根本態度問題。至於頂得住頂不住,應該學習一下《青年運動的方向》。主席已經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做了!還說什麽呀!盡是歪的!”
    黎毓的碗在手裏哆嗦著,她用手把垂在眼前的散發撥到旁邊,直直地看著劉珍說:“我們應該向牧民學習一輩子,這是誰也否定不了的,但是,應該怎樣學,學什麽?牧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對的?”
    看到劉珍又陰了一層的臉,趙桐連忙在一旁打岔:“算啦!算啦!……哎,劉珍,你回京到我家看看吧。”
    劉珍淡淡地點了點頭,提起收拾好的手提包出去了。她把手提包輕輕地放在哈曼車裏,抬頭看看天,幾顆星星遠遠地在窺視著這裏。“不早了。”她看著這天上的鍾,靠在了車邊上,風悄悄地掀動著她的頭發。
    爐台上的燈閃動著昏暗的光,趙桐無趣地向後仰靠在被垛上,他想:劉珍這人看問題真夠深的,紮根思想真堅定……黎毓這人挺怪,提的問題別扭,不過……柳青同意誰的呢……他轉向柳青,想從柳青的身上找出答案。
    柳青拿著一根針在挑著燈芯,他專心地在幹著自己的事,一點也沒注意到趙桐探尋的目光。
    包裏很安靜,小木箱上鬧鍾在滴答響著,林水笑了一聲說:“今天的送行會倒成了辯論會了。”
    黎毓從自己的沉思中醒過來,抬眼看看林水說:“這些問題應該好好想想。”
    “劉珍這麽半天幹什麽去了?”柳青抬起頭來問。
    劉珍恰在這時覺得自己應該回包了,她從哈曼車裏拿出自己一個空書包,又彎腰進了包,問道:“柳青,你需要我幫你捎東西嗎?……”
往年,搬進了夏季草場後不久就開始剪毛,今年也是一樣,順著各家住的位置的排列次序,一天剪一群,剪過了幾家之後就輪到劉珍家的這群改良羊進圈了。暫時幫她家放羊的紮布一早就來轟羊。七點多鍾時,剪毛的人便陸陸續續地往石圈那兒去了。
    眼看著住在同一浩特的塔勒根額吉也晃著胖胖的身體走了,林水更加著急,她快手快腳給留在家裏的瘸子羊換了藥,飲過水,便往圈那兒趕去。
    石圈在她家南邊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林水從圈邊繞到門口,向周圍的人們問著好,走到往日的老地方,放下剪子,然後在身邊抓了一隻正傻頭傻腦地看著她的大母羊。立即將它的三條腿結結實實地捆住,林水返身拿起了剪子。
    “黎毓怎麽沒來呀?”額吉一邊不停手地剪著羊毛,一邊問林水。
    “她打水去了,早上隻剩下半小桶水啦!”
    “哎呀,我今早剛剛打過水,那時水就不多了。”烏力吉阿夠(蒙語:阿夠是對某個婦女的一種稱呼)在一邊接上一句。
    “我家阿介(蒙語:阿介也是對某一個婦女的一種稱呼)早上打了半缸水就回來了,她說沒工夫等井水出來。”巧克拉也說起來,“可能黎毓姐姐在等水吧。”並且還下了結論。
    由於開了頭,人們便不停嘴地說起來,參加剪毛的基本全是婦女,她們平時陷在一堆家務事中,難得有機會和外人接觸,所以一到了這種集體勞動的場合,便顯得格外能說,其中聲音最響的要數恩布和阿嘎了。
    “現在蚊子可多起來啦!下夜可就更難了!”她的聲音所有人都聽到了,並且立即引起了共鳴。就像家務事由婦女們負擔一樣,習慣的做法,下夜也是婦女們的事。自然一說起下夜,婦女們的話就多起來。
    “可不!”額吉插了進去,“昨天晚上我們孩子的鞭子整整響了一夜。”
    “我們孩子”,這是牧民對住過自己包的知青的稱呼,聽見說到自己,林水悄悄地笑著,低著頭,並不吭聲,隻是一股勁地在手上使勁,單把耳朵豎起來。
    “哎呀!她們這群改良羊,可真是最難下夜的啦!”阿嘎深表同情的語調使林水忍不住抬起眼,看了看她,見林水在看自己,阿嘎就很有體會地說起來:“那種羊的夜,我也下過。那可是整夜整夜的不臥呀!嗬!有一隻蚊子,羊也要走。”
    見有的婦女在讚同著,她更加起勁了:“還是幾個人一塊兒下呢!有我,我們額吉,還有烏吉瑪,那也累得夠嗆。林水,你們是兩個人一塊兒下夜嗎?”
    “不,”林水搖搖頭說:“我們一人下一夜。”由於折騰了一夜,她總不能振作起精神,嗓門也不如往常那樣響了。
    “阿介說,這幾天早上額斯勒格家的那群改良羊是從大山裏轟回來的。”用了極認真的語氣,巧克拉向大家報告著,這消息震動了所有的人,紛紛問巧克拉:
    “讓狼咬著了嗎?”
    “跑到哪兒啦?”
    還有人歎了口氣說:“他家下夜的人還挺多的哪,兩個女兒,還有新娶的兒媳婦。”
    “真嚇人哪,讓狼咬了十幾隻呢!”巧克拉說,還發表著自己的看法:“往大山裏跑,可不是往狼窩裏送嘛。”
    聽到這個消息,林水覺得心一下子緊縮起來,十幾隻羊呢!這幾天夜裏,她總聽見山裏狼群的嚎叫,那鬼哭似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沒有比狼叫更難聽的聲音了。”這句話,她不止一次對人講過,也不止一次聽人提起。
    “什麽時候,草原上沒有了狼,沒有了蚊子,該多好啊!”她看著滿圈的羊群,自己對自己說。
 

井在額吉家北邊的小山坡腳下,還是去年夏天她們與額吉家合挖的那口,井不深,水卻很清亮。今年搬來後掏了一下就又可以用了。隻是井水出的不多了。雖然小河的水也不錯,但從家到河邊,路遠不算,一路上還坑坑窪窪的,滿滿的一缸水,拉到了家裏,灑了快有一半了,所以有了井,人們也就不去河邊了。
    黎毓把牛拴在車上,自己坐在井沿上,微微側著頭,看著一隻正在頭頂盤旋的鷹,她想起了前幾天,指導員來檢查剪毛情況時對她所講的話:
    “幹事不能心太急,總要一步步地走嘛!你們應該看到,這裏還是有變化的,不應該灰心呦!”
    “我灰心了嗎?”黎毓轉了轉眼珠低下頭來,看著井邊蔥綠的小草,那小草倔強地向上挺著身子,向著太陽展開了自己的葉片。
    她不由得回想起離開北京之前的事情,懷著在邊疆大幹一場的決心,自動報名要求上內蒙,那時,她堅信自己一定能夠不怕牧區生活的艱苦,一定能夠戰勝前進道路上的阻力。她記起了寫在決心書上的一些話:“……走毛主席指出的光輝大道,到牧區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用我們的雙手,來建設草原,建設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到內蒙古,好像是離北京遠了,但一想到我們是聽毛主席的話,走與工農結合的路的,就覺得自己的心離北京更近了……”她微笑起來,四年來,她從生活中已經了解到,過去的信心,曾經是在多麽盲目的熱情上建立起來的,雖然那時決心書上的話現在仍是她的決心,但是這些話的分量卻比四年前重得多了。
    黎毓清楚地記得臨走時,幾個同學送給她一本大相夾。在精致的封麵片上是那綠緞子似的草原和珍珠般的羊群,身穿蒙古袍的姑娘在身上揮動著長長的套馬杆。看到了這張相片,耳邊就會響起了響亮豪放的充滿草原味的歌聲。對黎毓來講,這相片、這歌聲,使她的心裏對將與能歌善舞的剽悍的蒙族牧民共同生活,將能騎著馬在遼闊的草原上放牧牛羊的日子充滿了向往,她感到就要在自己眼前展開的是多麽豐富多彩的生活啊!
    “我雖然是自願到牧區來的,但在那時,關於新牧區將是什麽樣子,心裏確實是很不明確的,隻是模模糊糊地感到生活會很艱苦,道路會不平坦,而對懷有滿腔熱血的我來講,這種未來的生活是多麽富有一種神秘的戰鬥的吸引力啊!”她想。
    黎毓輕輕地把被風吹散在眼前的頭發往後按著,現在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曾是多麽幼稚,曾是用那麽幼稚的一步,從北京邁到了內蒙,從學校邁進了社會的廣闊天地。
    “幼稚?不錯,是很幼稚,那時對於戰鬥的生活是多麽向往呀!以為自己前進的每一步都會伴有戰鬥的鼓聲。以為建設新牧區隻等待著我們上戰場……這種幼稚的想法也能激起人們的熱情,做出奮不顧身的事情。但是,因為這熱情沒有根底,缺少能源,在受到實際生活的檢驗時,這熱情的火花便很快地黯淡了。”她繼續想,眼前閃過了幹不完的瑣碎家務;冬季昏天暗日的白毛風;夏天在頭頂發光轟鳴的霹靂;不聽指揮到處瘋跑的羊群……
    “生活用它的真實教育了我,現在應該從不切實際的幻想中擺脫出來了,如果說我的灰心是因為幻想的破滅造成的,那麽就應該找到正確的出路。”黎毓認為,一個人的一生總有自己追求的目標,總有他生活的目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幻想裏邊。她隱約地感到,又應該往前再邁出新的一步了。這一步雖然不像邁出北京的那一步那麽讓人熱血沸騰,但這一步,卻比那一步深刻而重要得多,“不破不立,幻想破滅了,而在眼前:應該是什麽路?”黎毓緊抿著嘴唇問著自己。
    黎毓打完水,已經快中午了,在去剪羊毛的路上,看見烏力吉阿夠(蒙語,這裏是對青年婦女的稱呼)急急忙忙地往家趕,知道她惦記著吃奶的孩子,先回家了。

  到圈邊,從不愛繞遠的黎毓仍從石圈上邊翻了過去,推開擠在身邊不懂讓道的改良羊們,回答著大家的問候,往林水坐著剪毛的地方走去。快到時,手腳利落地抓了一隻羊,用林水遞過來的繩子捆好。
    人們隻覺得火辣辣的太陽把空氣烤得燙人。熱燥的空氣使人口幹舌燥,小孩子們不斷地從家送來的清涼的酸奶,一眨眼便被幹活的人們喝得精光。已經很難覺察到的那一絲微風也被石頭的圍牆隔在了外麵。坐在悶罐般的圈裏剪羊毛的人們,被汗浸透的衣服粘粘地貼在身上,誰也不願意多說話,低頭專注地剪著羊毛。
    幾匹卸下鞍子的馬在圈外的陰影裏緊緊地紮成一堆,想躲避馬蠅子的叮咬,並不斷地用尾巴抽打著落在身上的飛蠅。
    隔著蒸發的水汽,遠處的景物在人們的眼前浮動。
    “要是有塊雲,該多好呀!”從不愛說話的烏吉瑪嘴巴忽然迸出這麽一句。
    盡管大家都在用最快的速度幹著,可由於這群改良羊太多了,所以和整群羊夾雜在一起時,剪過毛的羊便被淹沒了。
    黎毓用手絹包著被剪子磨出泡的手,巧克拉同情地看著說:
    “姐姐,你的羊這麽多,全用手剪,真累呀!”
    “要是有剪毛機就好了。”
    “不!”巧克拉說,“剪毛機不好。”
    黎毓和林水都驚愕了:“為什麽?”
    “它總壞,老修不好。”巧克拉用知情人的樣子告訴她們,“還把羊身上劃出大口子。有了口子是要長蛆的。對啦,如果羊毛的絨起的不好,還不能剪呢,所以我看呢,剪毛機還沒剪子好呢!”
    “你看,現在這群羊才九百隻,你就覺得累了,那往後,改良羊多起來,可怎麽辦呢?”
    “是呀!那可怎麽辦呢?”巧克拉立即著急起來。
    看著她那孩子氣的皺起眉毛的樣子,黎毓和林水全笑了。
    “你呀,隻看見了這兒!”林水用手輕輕地按住了她的鼻子尖說道。
    下午的那段時間,和上午也沒什麽差異,隻是擔任班長的額吉希望今天能多剪幾隻,曾經打算把收工的時間往後推推,可是一見太陽發黃了,婦女們就著急起來,她們大聲地議論著母牛,念叨著小牛犢,又說著該給放羊回家的人燒茶了之類的事……有人幹脆就收拾起東西來,額吉確實難安排,便按往常的時間收了工。
    黎毓和林水照舊幫額吉擠奶,然後做飯,等一切都忙完,天也黑了。
    “就這樣,像小河平穩流過的河水一樣,一天又過去了。”黎毓在日記中寫道,“我總覺得,在這種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不過起了一份勞動力的作用罷了。”她想了想,又繼續寫下去,“我們的精力很多都浪費在為起碼的生存所做的努力上,”看了一遍,她把“努力”劃去,改成了“鬥爭”,然後接下去寫“難道,就應該這樣過嗎?”
    用筆下意識地在本上點著點子,眼前閃過了巧克拉往一塊兒堆著的眉毛……

 

 這天早晨出羊時,羊群中出現了一隻“額勒姑”(蒙語:傻。這裏指患了腦包蟲病的羊行動不能自控,原地轉圈,轟趕時胡亂跑,不按人指揮的方向,像傻了一樣)羊,紮布一轟它,它就偏著腦袋,四蹄亂劃著向右邊倒去,黎毓跑過去,一把按住了它。
    “多好的一隻羊呀!可惜了呀!”紮布咂咂嘴,惋惜地說。
    這隻羊,黎毓和林水全認識,是一隻白色的大母羊,並且還是一隻一代改良羊,它的小羔很胖,細密的卷成小圈圈的毛緊緊地貼在身上,像穿著件白紗的衣裳,它膽怯地叫著,在母親身邊打著圈子。
    林水找了一根繩子,把它捆住,就回到包裏磨小刀去了,黎毓還在外麵治瘸羊。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喂,幫幫忙呀……”
    林水忙邁出包來:“嘿,是柳青呀,你拿的是什麽呀?”
    柳青把懷裏抱著的大藥包遞給林水,小心地說:“你可輕點,小心藥瓶碎了。”然後一邊下馬一邊說:
    “倒黴透了,這藥包的背帶斷了,讓我抱著它走了這麽遠。”
    “咦,這藥包這麽沉,是誰的呀?”
    “麗麗的,我們馬群有個小馬駒讓狼‘照顧’了一下,得給它打幾針。”柳青說:“這些狼非得找個辦法狠狠地治它們不可!”
    “麗麗來這兒呀?”黎毓聽到麗麗來了,馬上走過來問。
    “她在巴拉沁副連長家匯報,然後去我們馬群,下午到你們這兒來,晚上不走了。”柳青詳細地告訴著,一扭頭,發現了那些紮在一塊兒的羊,“都是瘸子?”
    “不,那隻大白改良羊是‘額勒姑’。”
    “嗬,這麽大的羊,這肉可以吃好幾天呢,怎麽,要我幫忙嗎?”說著從馬靴筒裏抽出了他的小刀。
    “誰用你呀。”林水揚了揚手中的刀子。
    “別,這羊有小羔,現在麗麗回來了,讓她治治它。”
    “哎呀!看我,怎麽忘了呢!”林水像牧民似的,把頭一低,右手往額頭上豎著一碰,又跑回包裏,出來時拿著剪子說:
    “柳青,你自己去吃吧,都在鍋裏,包裏有茶,我們得剪毛去了。”
    柳青說:“我在巴拉沁副連長家喝過茶了,對了,淑娟說她後天結婚,請你們赴宴去呢!還有,麗麗來這兒拿藥時,讓她快點去馬群吧。”話沒完,已經上了馬,跑出一段路了。
    麗麗在太陽偏西時從馬群趕回來。真沒料到,一回大隊就碰上了“額勒姑”羊,在師獸醫訓練班上,她就已經在考慮如何對牲畜的一些常見病進行群防群治的工作了。但因為從沒有真正動手搞過,心裏沒底,而且大家會不會相信她呢?她希望從治這隻羊來開始這個工作。
    她拿起小橡皮錘,在羊腦袋上敲著,黎毓和林水緊張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梆梆……梆梆……梆梆……”
    “好像聲音都一樣啊!”林水疑問地說,“讓我試試。”
    可是,每個人都試過了,還是聽不出區別,麗麗的眉頭蹙著,她用手在羊的腦殼上按來按去說:“有時,病得厲害的羊頭骨是發軟的。”
    於是,三隻手都在按著,摸著。
    “要不,再看看吧,看它怎麽轉。”
    林水拿來兩根套馬杆,便和黎毓分開站了,麗麗見她倆已經準備好,便解開了拴羊的繩子,那羊的四腳亂蹦了半天,才從地下爬起來,歪著頭,用木然的眼睛瞪著麗麗。
    “看這樣,確實是病羊呀。”麗麗說著,又噓噓著轟了轟它。
    那羊腳步不穩地走了幾步之後,便又像早晨一樣,偏著頭四蹄亂劃起來,然後就像沉重的口袋那樣向右邊倒下。
    三個人上前,重新把羊捆好,麗麗說。
    “要不就打開看看吧,我想一定會有蟲子的……”
    “就是沒有,也能弄清到底是怎麽回事吧”
    “反正這羊不治也是死,打開看看,又有什麽!”林水說。麗麗點了點頭,在羊的左邊頭皮上用刀子狠勁一劃。
    誰也沒有注意到額吉這時站在她們身後已經看了一會兒了,這時,她驚叫一聲,跑開去,隱隱約約聽見她在包裏對阿爸講著什麽,馬上,她那八歲的養子解樂格楞就出來了,他默默地蹲在一旁,圓睜著兩隻大眼睛,觀察著,分析著。
    頭皮割開了,頭骨鋸斷了,透過小小的三角口,底下便是腦膜了,大家都站起來,麗麗拿起針,往下探去,輕輕地一抽是血。
    “不是,應該是水。”麗麗回答著她們疑問的目光。
    換個方向,再一抽,還是血。
    黎毓想:“怎麽?沒有蟲子?”她看了看麗麗仍蹙著眉頭,咬緊著嘴唇。她把針拔出了又插進去。黎毓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經在冒汗了……
    “水,是水!”林水輕輕地喊了一聲。
    積液沿著針管慢慢往上升著,三個人心裏同時鬆了一口氣:“可找到了!”
    針尖緊緊地吸著蟲體,把蟲體吸到了三角口的邊緣。麗麗謹慎地用鑷子夾住了蟲體。輕輕往外拉。配合著麗麗的動作,黎毓和林水把羊的頭調了位置,萬一蟲體破了,蟲體內的水也不會流回羊的腦子裏去了。
    蟲體終於完整地出來了,麗麗把它裝在了事先準備好的小瓶子裏,然後給羊結束了這次開顱手術。解開了捆羊的繩子。那羊就自己走到一邊吃草去了。
    一直沒有吭氣的解勒格楞恍然大悟地站起身,蹦著跳著跑回家去,向大家報告著他的新發現去了。
    三個人洗了洗手,麗麗說:“陪我到額吉家去坐坐呀,我把這蟲子給額吉家的人看看。”
    “大麗麗姐姐來了,”在門邊的一直注視著他們的動靜的解樂格楞對包裏的人喊,由於咬不準“麗麗”和“黎毓”的區別,牧民一般都在麗麗的名字前邊加上一個“大”字。
    “孩子,那羊好了嗎?”額吉在打過招呼之後馬上問道。
    “好啦,在那邊吃草呢。”麗麗把治好的羊指給大家看,並把手裏的小瓶子遞給了額吉。
    “我們把它腦子裏的蟲子取出來了,它就好了。”
    額吉拿著瓶子,轉著圈看了一遍,遞給了阿爸。阿爸又遞給了坐在對麵的阿聶。阿聶眯著眼睛仔細看了半天說:
    “孩子,這蟲子怎麽會跑到羊腦袋裏去呢?你會不會弄錯了?”
    “阿聶,沒錯。”麗麗就講起來,她頭頭是道地講著,終於阿聶明白了。
    “孩子,這‘額勒姑’羊能治可太好了。明天剪毛時,我幫你問問,誰家有‘額勒姑’羊,我就告訴你,好嗎?”額吉在一旁熱心地說。
    “額吉太好了!”麗麗高興地拉著額吉說,“明天我也去剪羊毛,再把這蟲子給大家看看。”額吉讚許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回到家裏,麗麗把自己的安排告訴了她們,她說:
    “要讓我學的東西能發揮作用,像過去的獸醫那樣,隻在上邊等著人來找自己是不行的。獸醫應該跟著班、排走。在大家的協助下,搞好工作。我第一步,想與連長談談,是不是多培養幾個不脫產的獸醫,像淑娟那樣的,並努力把一些常見病的治療辦法教給大家,減少不必要的損失。”
    “對,這樣,有個骨幹的配合,工作才能紮實。那你準備怎麽辦呢?我們能幫點什麽忙呢?”
    “你們是放改良羊的人,把你們看到的關於改良羊的常見病和你們認為的較有效的治法告訴我,哪怕隻是向我提點兒情況,或者提幾個問題呢,對我都會有好處的。”麗麗說,“現在獸醫人少,沒有條件,等到人手多了的時候,我想主要了解改良羊的情況,仔細摸摸改良羊的規律。我沒接觸過改良羊,所以現在就覺得心裏沒數。”
    麗麗的話,讓黎毓和林水很高興:到底是在下麵呆過的人,和過去那幾個獸醫就是不一樣。麗麗向兩個夥伴講起了她在師獸醫訓練班時的見聞,她從獸醫所在地種畜場講起,講到了那裏品種改良工作的進展、機械化的程度和今後的發展……這一切都不是幻想而是現實,它用自己的存在告訴人們:這就是新牧區的樣板。在為革命事業灑盡鮮血的烈士的心裏,這是崇高的理想,他們為這理想的實現付出了血的代價。在為建設新牧區的知識青年心中,這是奮鬥的目標。“咱們準備為這目標的實現做出什麽貢獻呢?”
    麗麗在結束她的話的時候,提出了這個問題。黎毓和林水沒有說話,此時在她們心裏,像大海的波濤翻滾。三個人睜著眼睛,各自沉浸在自己心中的海洋裏,很久沒能入睡。

 
    淑娟家外邊的牛車上,已經沒有拴馬的縫隙了,黎毓和林水按照前麵剛到的那幾個人的樣子,把馬絆在了包後的草地上,一塊兒往包那兒走去。這時,她們才注意到,前麵走著的這幾個人是五連的知識青年。
    聽到坐在門口望風的薩木素的“報告”,一身牧民裝束的淑娟便迎了出來。她身穿深藍色嶄新的特利克(蒙語:單袍),腰上是條鮮豔的粉紅色腰帶,顯出了一派喜氣洋洋的勁頭。
    “還真有那麽個意思。”林水悄悄和黎毓咬了咬耳朵。
    “哎呀!陳浩,你們也來啦!”淑娟大大方方地打著招呼,臉上露出壓抑不住的笑容,她拉起黎毓和林水的手說:“都是稀客。”
    雖然住得並不遠,由於每天要忙家務,還得剪毛,所以黎毓她們很少串包,對於淑娟來講,自然也是和陳浩他們一樣是稀客了。
    “我……我們來看看……新娘子。”從來不愛說話的陳浩,在同伴們手指頭的威脅下,終於代表他們一夥兒迸出了一句道賀的話,淑娟的臉頓時紅了起來。
    “哈哈……哈哈……”出乎意外的話,讓大家笑得真開心呀!
    站在門口同樣是牧民打扮的冬生說:“嘿,陳浩也學會淘氣了,快進來吧!”
    邀請進包的話是說了,可包裏已經滿員了。大家便在門外聊起天來。和黎毓她們一樣,陳浩他們也是在向新婚夫婦祝賀的同時想知道一下他倆今後的打算。在同來牧場插隊的知青中,辦喜事這還是頭一炮。
    從包裏走出的額吉、恩布和阿嘎見到了這夥湊在一起的知青,便走了過來,額吉話裏有話地對陳浩他們說:“你們也來看我們淑娟結婚啦?這回,我們淑娟可是不會走的啦!”
    恩布和阿嘎則是拿眼睛看著大家說:“你們是不是還長著翅膀呢?”
    一時間,大家啞口無言。
    額吉見大家都不說話了,就先打破了僵局說:“你們好好在這兒看看吧,我們先回去啦。”說完,拉著恩布和阿嘎就到鄰近的紮那家去了。
    “你們的額吉果然厲害。”有一個人說,目送著離去的額吉,卻沒有人接他的話。
    越來越近的汽車馬達聲,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通過汽車來的方向,就可以知道,這是團裏去寶格達山拉木頭的汽車回來了。五輛車拐下了公路,直奔人馬稠密的淑娟家來,並排停在淑娟家門口。
    包裏的人幾乎全都走了出來,冬生迎著剛剛下車的王副團長說:“副團長怎麽會知道我們今天結婚呢?”
    副團長拍拍冬生寬闊的肩膀,用眼掃著周圍的人們說:“哈哈,如果這麽大的事都不知道,還能當副團長啦?”
    大家又都擠進包裏,由於多了副團長、幾個司機和兩個參謀,包裏簡直就轉不開身了。副團長坐在好不容易騰出的一小塊空氈子上說:“冬生啊,這次從寶格達山帶回兩根套馬杆,送給你們作禮物,滿意嗎?啊?”
    “嘿!生產上必需的東西,還能不滿意?”冬生大聲說著,眼睛笑得眯成一條縫。
    “副團長,光給套馬杆可不夠呀!”淑娟在一旁加了一句。
    “嗯?還缺什麽呢?啊!”
    “牛車呀,過幾天連裏就給我們羊群,可是四輛車怎麽搬家呀?”
    聽到淑娟的問題,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副團長身上。
    “對呀,牛車不夠可是大事。”
    “光有牛,沒有車,照樣沒法搬家。”
    聽了大家的議論,副團長說:“那麽這麽辦吧,我們回去研究一下再作答複,怎麽樣啊?……這生產上的東西是不能缺呀……怎麽著,還有什麽啊?……”轉眼注意到了陳浩等人,便對他們說:“你們也來湊熱鬧啦,有什麽收獲嗎?啊?”
    “想要一根套馬杆。”有人風趣地回答,又是一片笑聲。
    “對了,麗麗前天到的吧。”副團長忽然想起來說:“我們昨天碰見了她,忘記讓她通知你們連的幹部:團裏決定每連抽一個人去獸醫學校學習,兩年代培,你們轉告一下吧,大後天去團裏報到,一塊兒走。”
聽到這個消息,淑娟高興起來:
    “副團長,讓我去吧,多好的學習機會呀!”
    “你?……”副團長驚訝地說。
    “對,我!”淑娟重複了一句,對副團長說:“對於我的婚事,爸爸對我講‘應該做出榜樣來,不要按這裏的家婦老路走。’過去,我也自學過一些獸醫的知識,讓我去吧,保證好好學!”
    淑娟學獸醫的刻苦勁兒大家都清楚,昨天,麗麗還找她商量了一下如何搞牲畜常見病的群防群治,並把自己在訓練班時的教材留給了她。今天早上,如果不是走不開,她還想與麗麗去拉斯嘎家治病牛呢。所以,大家都很支持她。
    “冬生,你同意嗎?啊?”
    “怎麽?我就不能自己做主?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影響我去學習的。”淑娟搶先說道。
    “那羊群誰放啊?”在旁邊聽著的一個參謀問道。
    “我放。”冬生覺得這話很刺耳,馬上說:“如果是兩個名額,我也想學學呢。副團長,淑娟有這個願望,我支持。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能讓我們在工作上更好地配合。原來我們就商量好了,在放羊的同時,兩個人都鑽鑽獸醫。我們有文化,應該讓我們學過的十二年的知識為建設牧區服務。這才是知識青年應起的作用。”他的話很懇切。
    冬生的話,點透了黎毓,她看著冬生閃閃發亮的眼睛、淑娟充滿希望的目光,深深感動了。她明白,冬生和淑娟是想用結婚來宣布自己的決定:紮根牧區。她想起劉珍在探家臨走時發表的議論:“淑娟太沒上進心了,年紀輕輕的就想到了結婚,真沒誌氣。”
    現在,她從心裏否定了劉珍的話,在對別人的想法和做法沒有了解之前,有什麽根據來說出那樣的話呢?
    “副團長,既然是代培,學完還會回來的,就讓我去吧。”
    “以後有了孩子怎麽辦?是搞工作還是管孩子、幹家務?”一個聲音從人們背後傳過來。
    “這麽說,是應該當家婦囉?”淑娟幹脆地回答。
    “結了婚的女同誌,就是不可能專心工作……”
    “如果說結了婚就會影響工作、學習,那麽,要工作、要學習就得下決心不結婚,對嗎?所以,在你們看來,女同誌如果要學習,就隻有當尼姑去!”黎毓忍不住了。
    “學校是不收結過婚的人的,啊……”副團長說,冷冰冰的語氣一下子刺傷了淑娟。
    “噢?……看來,我結婚是錯了!本來想在這兒好好幹,卻沒料到失去了進一步學習的機會!”她的聲音哽咽起來,一扭頭,衝了出去。
    “副團長,淑娟這孩子我們信得過,讓她學去吧。”和淑娟住同一浩特的紮那阿哈說,看見淑娟失去了這個機會,他覺得可惜。
    “老紮啊,牧業排缺少放牧的勞動力,你還不知道?還是從別的地方抽人更好吧?啊?”副團長說。
    “副團長,我們知識青年到這裏,不是為了僅當個勞動力的!”冬生氣憤地說,同伴們都在支持他。
    “向學校把情況講明,讓淑娟去吧。”
    “這是代培,應該答應淑娟。”
    “像這樣堅定紮根的,應該去。”
    “應該怎麽做,上級知道,別吵了,啊?”說著,副團長起身,一彎腰走了出去,對背靠著蒙古包發愣的淑娟說:“你們的工作,就是把羊放好,要安心嘛。”然後上了車。
歡樂的氣氛全沒有了。
    陳浩他們臨走時,與新婚夫婦告別,有個人拉著冬生的手,低聲說:“從你們身上,我們看到了自己。”
    “淑娟,別難過了。既然如此,自學唄。隻要有決心,就能行!”林水靠著淑娟,安慰著她,淑娟茫然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黎毓想說些什麽,卻沒有張口,默默地和淑娟拉了拉手,然後便上了馬。
    一路上,誰也沒有話。

  在明亮刺眼的閃電的白光中,黎毓清楚地看見林水正坐在蒙古包的門檻上,臉衝著外麵沉沉的夜幕,看不見天上的星星,代替它們的,是遠遠近近、時明時暗的手電光。林水不斷地摸索著拔起門邊的小草,隨後又把它們扯碎。
    熱騰騰的空氣緊緊地裹著人,讓人無法擺脫它的束縛。
    “要下場大雨吧。”黎毓在隆隆的遠方的雷聲中想,她覺得嗓子像要冒煙,於是悄悄地爬起,盡力不出聲地摸到了壺,一連好幾大口涼茶入肚,覺得心裏頓時舒服起來,喝夠了,又輕手輕腳地往蚊帳裏鑽。
    “黎毓,你怎麽還不睡?”林水的聲音嚇了黎毓一跳。
    “天太悶了,”黎毓說,“羊老實嗎?”
    “沒風,羊已經開始臥了。”林水告訴她,“它們不走,光在那兒折騰,踢腿擰腰,什麽怪姿勢都有,你聽!”
    果然,可以聽見羊晃動耳朵、抖動身子發出的聲音。
    “昨天折騰了一夜,你快睡吧!”林水似乎很想說話,但又克製住了自己,簡單地勸著黎毓,便不出聲了。
    黎毓這時根本就沒有一點睡意,蚊帳外的蚊子嚶嚶的細語讓她心裏發煩,她真想找點什麽東西把耳朵堵上。
    “心靜自然涼。”她想起人們常提起的這句話,但在此時,卻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去。淑娟那眼睛總盯著她,她想擺脫掉,但是做不到。那茫然的固執的眼光直射到她的心裏,重複著一個問題:“難道,就因為我想在這裏紮根,所以,就隻好當家婦了嗎?”
    “不!這不是我們的方向,如果當家婦。我們沒有必要從北京到這兒來。”黎毓在心裏回答著那個問題。
    “那麽,你從我們身上,看到了些什麽呢?”又是一個問題。
    “看到了什麽?……”隻覺得心裏發煩,黎毓翻了個身,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是陳浩與冬生他們分手時的情景,已經在心裏抹不掉了。那句話雖然講得很輕,但每個字都重重打在她的心上。
    “你沒有勇氣正視這個問題,可你是躲不開的!……”
    黎毓發現自己緊握的手心裏已經滿是汗水了,她睜開眼睛,周圍很靜,隻是蚊子依然不停地嚶嚶著。是的,身在這裏,躲得開這問題嗎?如果連正視的勇氣都沒有,怎麽過下去呢?
    “牧民能夠生活的地方,咱們就不行?”劉珍在臨走時的話,這時浮現在她的腦子裏。
    “咱們準備為這目標的實現,做出什麽貢獻呢?”麗麗的話也冒了出來。
    “爸爸對我講‘應該做出榜樣來,不要按這裏家婦的老路走’。”淑娟清晰的聲音,依然在耳邊……
    很多事在她腦子裏飛快地閃過,她竭力要抓住那些好像一晃即逝的念頭,她要把它們串起來,把幾天的東西好好整理出頭緒。慢慢地,她終於把這些想法抓得牢點了,所有發生的事情,都重複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前途……出路……”
    “牧民的生活是苦的,雖然與過去比,他們的生活是有了改變。”黎毓在心中回答著劉珍的問題。她想:“沒有現在的努力,就沒有將來。但為什麽有的人總喜歡用現在與過去進行比較呢?難道牧民就應該這樣生活嗎?……我們,能夠這樣生活嗎?”
    “貢獻,不是一提到貢獻就必得是一鳴驚人的成績。如果我們的努力,對牧區的建設能起到一點作用,哪怕是很細微的呢!也是我們努力的成績、我們心血的結晶。這時我們才可以麵對人們講:我們沒有碌碌無為地在草原生活。”麗麗的話在黎毓心中響著,“隻有到那時,我們才能自豪地向人們講:我們是草原的兒女,草原是我們親愛的家鄉。”
    “黎毓,你是不是睡不著呀?”林水輕聲地問。
    “是。”黎毓用肘撐起身子,把被子推到一邊,她說:“你從淑娟她們的婚禮想到些什麽?……我心裏像開了鍋似的,翻得太厲害了。”
    林水說:“我從來沒想到,希望學些本領更好地在牧區工作的打算,竟會僅僅因為結婚了,就全完了。”
    黎毓反問她:“為什麽這樣子呢?”半天,林水沒吭聲。黎毓對她講:“我睡不著,心裏特別的難過,因為副團長講的那句話,印象是太深了,‘老紮啊,牧業排缺少放牧的勞動力,你還不知道?’你怎麽想的?怎麽看?”淑娟講:‘這麽說,還是當家婦囉!’難道我們上山下鄉幾年之後,就應該安心當這個家婦嗎?難道我們上山下鄉僅僅就當個勞動力嗎?”黎毓坐起來,抱著膝蓋,她努力克製著自己的感情,繼續說:
    “我們把淑娟的結婚看成大事,因為這說明了她們有勇氣、有決心在這兒幹一輩子,她們是一心紮根了。副團長他們把這事看成喜事,是因為他們認為:知青結婚了,就真正在這裏安家落戶了,就甘心在這裏當勞動力了。表麵上看,好像一樣,但在實際上,卻相差很遠。”
    “有些人,就是把知青看成勞動力。”
    “林水,你想過沒有?如果僅僅作為一個勞動力在草原上度過我們的一生,我們的安家落戶,我們的紮根,又有什麽意義呢?”

(寫於1974年)


李南   女,北京塑料工業學校69屆學生。
    1969年4月赴東烏旗滿都寶力格牧場白音高畢大隊插隊。“路”寫於1974年插隊時,該文未完成。
 

邢奇說,他已經把錄入完成,要我把原稿取回。
見到他時,他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為什麽沒寫完了,沒路可走了。
其實,那時我還沒有絕望,所以才想記錄下我們的努力。但最後,我們都離開了……

姐弟兩。1969年,姐姐到牧區找我,最後留下。十年後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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