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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歡

(2011-07-03 02:32:51) 下一個


 

    我坐在花樹下。夜的精靈,合歡樹的粉色絨花在枝頭發出魅惑的幽光。風來,枝葉互相交結,百朵絨花應風舞動,沙沙沙---有簫管低低鳴奏的樂音。一朵絨花,禁不住風的撩撥,落在了我的膝蓋上,拾起來細細地嗅一嗅,陌生的香味。嗬嗬,明月憐我多情,贈我香花一朵。

    我剛剛買來為外婆祝壽的禮物,走到附近,在這公園裏稍稍歇一歇腳。明天,嗯,外婆81歲生日,九九歸一,是個要緊的日子。明日壽宴上親朋聚集,難免會有幾個多事的舅母姨媽類聒噪我的終身大事,平日裏我避之不及,明天怕是躲不過去,心裏暗暗揣度穿什麽衣服去見她們好。若穿得嬌豔時髦地去了,她們必議論我冶遊輕浮, 所以年過三十也不找對象結婚. 若是穿的素淨, 便說是我呆板無趣, 因此無人問津. 若是打扮的淑女樣, 又會譏笑我裝模作樣。你永遠不能讓那些失去青春的怨婦滿意, 除非你比她們更老更無緋聞軼事。左思右想, 決定穿牛仔褲和一件雞心領T恤衫去, 雖然隨意,然而T恤衫是粉紅色的, 上麵印著I ♥ NY(我愛紐約)字樣。本鄉地處浙東沿海,重商務實,對於外埠的自由風氣有一些寬容,如果姑娘的氣質有點兒洋派不那麽本土,是會得到些讚許的。

    我沿著袖珍型的人工湖邊走到公園出口,突然感覺衣角被什麽東西勾住了,回頭一看,是一個三四歲大的小姑娘拉著我的衣服,甜甜地笑。小姑娘著粉色吊帶裙,撲閃著紫葡萄般亮晶晶的眼睛,似曾相識。我環顧四周,左右無人,不禁為這一位迷路了的小女孩暗暗叫苦。正猶豫間,忽聽小女孩朝著十米開外一排香樟樹後的人影叫道:“媽媽,我在這裏。”那位媽媽從樹後忙忙地跑過來,拉住小女孩的手,心疼地責備:“一個人跑得這樣快,黑咕隆咚的,找不到媽媽了怎麽辦?”說完她抬頭看我,一愣,隨即笑道:“是你呀,彎彎的媽媽。 我女兒常提起彎彎, 他們倆在幼兒園坐前後桌。” 聽卿一句話,我如墜雲裏霧裏,忙說道:“你認錯人了, 我還沒有小孩。” 她湊上前細細打量我一番,道:“長的這麽相像,難怪我女兒也認錯了你。 謝謝你 要不我差點兒找不到她。 謝謝,再見。” 說完她拉著小女孩的手走出公園去了。 我留戀地看著女孩粉紅色的小小背影,沒料到她居然回頭看我,衝我咧著嘴一笑。

    白臉紅頰如卿長,世上原來真有長得和自己相像的人。 我暗自尋思,倒是真想見一見那位彎彎的媽媽。 我的手心裏還握著那朵合歡花,絨絨地紮著手癢,想要丟了,又可惜它是今夜明月清風的饋贈,於是從隨身的包裏取出通訊錄,把它夾在冊頁裏。 盈盈有收獲之喜,心裏唱著歌,不緊不慢地走回家去。

    快要走近家門,不知不覺地仿佛有人提醒似地,路燈弱弱的光裏有一些異樣,不,是路燈的異樣,原來它是球形的,現在成了半開的蓮花狀。是不是重新安裝了一遍,我不曾注意?人們對眼前的人和事多視而不見,卻花了很多時間來懷舊和空想未來。我也是。

    我開門進去,屋裏亮著燈,卻不見父母,也許他們逛街還沒回來。 我把東西放下,洗了洗手,走到自己的房間去。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細微的呼吸聲,像小貓小狗的呼吸似的,靜靜地夜裏,十分清晰。床前明月光,床上卻有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舒舒服服地躺著睡覺。

    我已經想到他可能是誰了。然而這隻是猜想,即便我的猜測和眼前的現實不謀而合,而這所謂的現實,這憑空出世的鏡花水月,具體到一個小小的生命裏,愈發顯得荒誕無稽。床上的孩子聽到了動靜,警覺地睜開眼, 他有一張我記憶深處的臉龐 。彼此相見不相識,他卻毫不猶豫地用一種新鮮刺激的稱謂喚我道:“媽媽,你回來啦。”

    雖然大多數時間裏,我的生活簡單地近乎刻板,可我也沒有因此喪失記憶或者產生心理障礙, 更不曾遭遇車禍事故。 我迄今為止的生活是按著時間順序來安排的,並沒有采用優選法來淘汰掉一部分時間,突兀地進入這個開花結果的階段。 所以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陰謀,一個叫做“彎彎的媽媽”的女人,企圖攫取我的生活。

    快到晚上8點了,我的父母還沒回家,房間裏的東西依舊,和我今天早上離開時看到的一樣。 屋角原來是有一盆曇花的,這會兒又不見了,大概是搬到窗台上去了。 明天是外婆的生日,我父母散步到外婆家去了也未可知,不如趁著夜還未深,帶上這個孩子,去那裏找他們回來。 我對小男孩說道:“帶你去好玩的地方, 好不好?” 他快活地答應了,非常自然地提出要求:“回來的時候,給我買酸奶。” 

    不出20分鍾,我們走到了我的外婆家。 這個時間,外婆應該還在看電視,雖未到盛夏,出來納涼的街坊們坐在各自門前,有一句沒一句地講新聞。 門是虛掩的, 老人臨睡前才鎖門, 是為了方便家人的出入。 我們走進去,我的外婆靠在床頭,正拿著一盒藥的包裝盒仔仔細細地看。 她抬頭看到我身邊的小男孩, 叫了一聲:“彎彎,你又長高了。”

    冥冥中有一雙手,拿著一塊巨大的橡皮擦,悄無聲息地把我的世界從我看到的世界裏刪除了。 這一切,也絕不是做夢,蚊子飛來我一巴掌拍下去,胳膊上熱辣辣地疼。 我看著外婆,仿佛山水遠隔,她也看著我,目光近在眼前。 她習慣了家人隨時隨地進屋閑話幾句又離開,所以無話可說時,並不急於說話。她是個慈眉善目、篤信觀世音菩薩的老太太,本城長的最美的老人,在管教子孫上卻是出了名的糊塗溺愛。 我問候幾個舅舅,她說:“你的小娘舅昨天來過,他亦很好。” 聽著就像是假話。 我問我媽可是剛剛來過,她一驚,手裏的藥盒也沒拿穩,半晌,方說道:“這兩天做夢常見著,眼看快到兩周年了,要預備羹飯念念經了。 你二舅舅也是兩周年,他們姐弟,唉……” 

    這就是我幾年後的人生麽,合歡樹下無憂無愁、和合歡洽的幻影麽? 粉紅色的小妖精們立在枝頭嗤嗤地輕笑,似在提醒你那些記憶之外的素不相識的愛,那些無名無姓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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