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萍兒,我在醫院裏呆了三年,我也想了很多很多。尤其你小叔去世之後,我經常想到自己也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突然地離開你們,離開我親愛的寶貝。我並不害怕死去,而是害怕你和美華還沒成年的時候死去,害怕在不知不覺中死去,你的媽媽再也經不起任何打擊了,我作為父親和丈夫的責任還沒有盡到,我不能不負責任地離開你們。我多想在有生之年多愛你們一點,多陪你們一點,如果我知道,上帝隻給我這麽一點時間,那麽,我一定會沒日沒夜地守候在你們身邊,一刻也不離開。就像家裏的那盞老煤油燈,白天陪著你們,晚上照著你們。
寶貝,你出生在貧窮的年代,貧窮的家庭,爸爸不僅沒能在物質上讓你享受幸福,更沒能讓你和妹妹享受到太多的父愛,這是我永遠內疚的事情。我是個不相信宿命的人,但有時候又不得不相信。也許正是我的離開,才成就了你之後的鳳凰涅槃吧。
那個夏天說來就來了。1978年陰曆7月18,我的祭日。
那天上午我去醫務室的時候,任何不祥的預感都沒有。如果有哪怕一丁點預感,我也不會離開你,也不會鬆開牽你的手。在去醫務室的路上,我碰到了兩位病友,我們說笑著,一路走向醫務室。三年來,這樣的情景周而複始,我已經習慣了聞醫務室蘇打水的味道,習慣了針頭紮進體內的脹痛感,我積極地配合醫生的治療,我總相信,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健康平安地回家,和你們一起平安快樂地度過一生。
雖然醫學解答這種病既不會遺傳,也不會傳染,但我知道,社會上對這種病的偏見,甚至比自己患上癌症還要可怕。這也是為什麽一些我的病友們治愈後,寧願在醫院裏呆一輩子,也不願意回家的原因。可是我願意回家,我知道你們不會嫌棄我的醜陋,我知道你們愛我,我也愛你們,沒有什麽比愛更堅強。
半個月前,醫生宣布我即將出院的時候,我是多麽狂喜啊!好不容易熬到可以回家的這一天了。本來那天我就可以收拾東西,和你母親一起回家的。但醫生說,我最好還要繼續打兩個療程的針藥,鞏固一下療效。當時,你母親接我回家心切,準備把剩下的兩個療程的針藥帶回家,她幫我打。但我想,既然已經在醫院裏呆了三年,哪還在乎這15天呢?不如等這兩個療程結束,安安心心地回家吧。所以我說服了你的母親,讓她帶著美華回家了。你媽讓你留下來陪我,說半個月後來接我們。誰知,這一念之差,導致我們的生離死別!
為什麽命運要在我滿懷希望的時候拐彎呢?如果我像你小叔一樣患的是不治之症,你母親早有心理準備,那麽一旦我離開這個世界,她也不至於太過悲痛欲絕啊!一切來得如此突然,突然得讓我在最後一刻都來不及給你們留下一句話。
那天我是第二個打的針,給我打針的是一個剛來醫院不久的新護士,笨手笨腳的,她的針頭紮進我的臀部肌肉時比往常痛很多,我忍不住自言自語:今天這針怎麽這麽疼?
可是,僅僅幾秒鍾的時間,我就感到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感到嚴重頭暈,呼吸困難,心髒像擂鼓一樣怦怦跳動,我仰頭朝天,“啊啊”地嘶叫著,我感到有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正在掐住我的脖子,我越來越無法呼吸,無法說出完整的話。我這是怎麽了?我的眼前為什麽越來越黑?手腳為什麽越來越僵直?蒙矓中,我看到幾個病友和護士慌作一團,他們大聲叫嚷著“快救人,趙夕貴昏倒了”、“不得了,趙夕貴不行了”……後麵的話漸漸成了盲音。
好像隻是一瞬間,我的靈魂就離開了我的軀體,懸浮在空氣中,我茫然地看著人們把我抬上病床,有人喊著我的名字,有人給我做人工呼吸,有人使勁按壓我的胸部,想讓我的嘴裏吐出一口氣。但是他們徒勞了。一陣忙亂之後,所有的人都麵麵相覷,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有幾個病友已經開始嗚咽著哭泣起來,那個闖禍的小護士已經不見蹤影。幾個聞訊趕來的醫生沮喪地垂著頭,有人在歎息,有人眼神裏閃過恐懼的神色,這是該醫院成立以來第一起嚴重的醫療事故,他們無法不恐懼。
然後,有人給我從頭到腳蒙上了白床單,我悄無聲息地躺在白床單下麵,人們逐一退出了醫務室。我聽到他們在門外竊竊私語,商量著派誰去告訴你媽媽這個噩耗,有人說我的女兒正在宿舍裏,又有人說不能告訴小孩子……我能聽出他們語氣中的悲傷情緒,這些都是與我相伴三年的病友,我們同病相憐,其中任何人的離世,都會像失去親人一般悲痛,我已經曆過多次了。他們商量到最後,決定派我最好的朋友老萬和老劉去接你的媽媽,其他人一再叮囑老萬和老劉不要告訴你母親真相,怕她受不了,一切等她來了醫院再說。
看著老萬和老劉急匆匆地騎車離去,我的心也在絞痛。我無法想象,如果你的母親得知我突然死去,將會是怎樣的巨大打擊?她那病弱的身體,怎能抗擊這次突如其來的災難?還有你,我的寶貝,你還在眼巴巴地等我回去給你做雞蛋麵條,誰知,一眨眼的功夫,我們已經死別,我再也無法抱你在懷,你也再也沒有了父親的寵愛。想到這一點,我就心如刀割!
寶貝,你才9歲,美華才6歲,你們的母親卻已經47歲,而且體弱多病,失去我之後,你們未來的路該怎樣走?如果人生可以規劃,如果我能預知自己的生命隻有短暫的49年,那麽我或許會用另一種方式來愛你們,我會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緊緊抱著你們,給你們留下我所有想說的話,我對你們的愛和不舍,我對你們的牽掛和擔憂,我對你們的祝福和期望……然後,我在你們的懷中含笑死去,那樣我就會死而無憾了。可如今,我什麽都沒來得及說,什麽也沒來得及做,連最後一麵也沒有見到,我們就此陰陽相隔,我多麽不甘心啊!命運為何對我如此殘酷?
寶貝,當你像個小野獸一樣闖進醫務室,撕心裂肺地哭叫著尋找我的時候,我正在你頭頂的空氣中漂浮著。我多想告訴你,那個白床單下麵躺著的人就是我,你隻要一揭開床單,就能看到爸爸的臉。那就是我,那就是我啊!我就在你身邊,就在你身邊啊!你怎麽沒有看到我的鞋子呢?就在病床下麵淩亂地擱著,這是他們搶救我的時候脫下來的,就再也沒有給我穿上去,我是赤腳上路的,我多想你能夠看到床下我的鞋子,繼而想到我就躺在這張病床上,如果寶貝你看到我,撲在我胸口再叫一聲“爺”,我也就瞑目了。你可知道,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閉上啊!
寶貝,我眼睜睜地看著大人把你從醫務室拽走,你的嚎哭聲如刀般紮在我的心上,此刻,如果我能痛哭,我的淚水一定會排山倒海。寶貝,你再也找不到我了,別恨爸爸,不是爸爸有意要拋棄你,不要你了,是命中注定,我隻能陪你走到這一程,剩下的路,隻能你獨自去行走了。寶貝,我們一家人,好比一艘船上的乘客,總會有人半途下船、有人半途上船的。這一次,我迫不得己提前下了船,但你和妹妹還有母親還要繼續趕路,你們的路還很長。雖然前途大浪滔天,風雨飄搖,但你們必須風雨兼程,堅強麵對。不管你們走到哪裏,我都會一直默默地關注著你們,保佑著你們的。
寶貝,如果可能,我寧願讓你相信,爸爸去了遠方,而不是死去。爸爸還會回來,而不是永別。如果我還能對你說最後一句話,我一定要讓你相信:爸爸會一直在你身邊,永不離去。或許你不經意之間看到的一棵樹、一隻螞蟻,都有可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