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綱目

人非草木,孰能無好,有則加勉,無則改之。
正文

本性綱目:第十一章 茶館 - 1

(2010-06-02 14:24:18) 下一個


    火車站上的陽光懶洋洋的,雲帆送走了阿香後,覺得什麽都空了,唯一多了些牽掛和思念。

    他從內心裏感激阿香,走之前還幫忙交了一年傳呼台費,卻又不忍心再開口要錢。在回去的公車上,又想起錢包空空如野,不知道今後的生活去哪裏著落。幹脆在天河城就下車,到處去轉悠轉悠-------可以自由流浪是窮人唯一的財富。

    天河城號稱中國第一購物中心,前麵的人行隧道想來也是沾了這份名氣的光,好比富貴人家的臭水溝也會多幾分油水,自然而然,也就會有更多寄生蟲。這人行隧道的寄生蟲也是形形色色,買廉價飾品的小販精明地張望著入口是否有城管人員的影子,拉二胡的瞎子腿上還綁了一個快板,二胡有些舊了,那雕花音窗已經有些破損,一曲幹澀淒涼的《漢宮秋月》在他幹枯蒼老的手指間流轉,二胡是窮人的音樂一點都不假,隻有叫花子拉二胡,沒有叫花子彈鋼琴,因此多數是淒苦悲涼的音色,據說拉二胡的最高境界是變成瞎子,還有人舉例阿炳到35歲的時候才達到這個境界,後來又說隻要是瞎子都可以拉二胡,這種因果關係還要邏輯學家去證明。瞎子麵前的破碗裏已經裝滿了大小不一的零錢,在旁邊彈著吉他的長發青年顯然有些嫉妒,他麵前的吉他盒子裏散亂地擺放著幾張紙幣,象是一個大池塘裏飄浮的幾尾死魚,他唱得更賣力,嘶啞地唱他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企圖用狼的嚎叫來壓製瞎子的二胡。旁邊畫頭像的藝術家更是瞧不起彈吉他的青年,覺得那噪音實在是影響他天才的構思,坐在麵前被畫像的人接過畫紙,左瞧瞧,右瞧瞧,嘴裏嚷著自己沒有畫中那麽醜,譬如鼻子太大,先前講好給10元一幅的隻願給5元,藝術家有些憤怒地瞥長發青年一眼,又對他的上帝獻著笑容解釋,藝術是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譬如你的鼻子體現在畫上麵也應該高於你的鼻子。

    隧道裏的人川流不息,有的駐足觀望,有的直接施舍一些零錢後揚長而去,有的行跡匆匆無從理會這些閑人,雲帆閑著無事,這裏瞧瞧,那裏聽聽,見這賣藝的人之間互相沒有好臉色,不由得好笑。打仗的人中,有退五十步的笑退一百步的,買淫的人中,夜總會的看不起發廊的,當二奶的又看不起夜總會的,沒想到,賣藝的人中,畫畫的瞧不起彈吉他的,談吉他的又看不順拉二胡的。同行相輕,自古皆然。雲帆想起自己何不來參加他們的行業,解一下燃眉之急。

    過得兩天,雲帆也提著自己的畫夾在隧道口占了一個位置,遠遠看到隧道另外一頭有個象鴉片鬼一樣瘦的保安,他手裏的警棍就象鴉片槍,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又害怕碰到熟人,總覺得街道上賣藝和那些在石牌巷子裏賣淫的女人差不了多少。

    他有些看不起旁邊那人的畫,頭像應該是骨骼上添肉,那人畫的卻像是用泥巴捏的,重視了局部的描摹而忽略了整體的塑造,耳朵和鼻子象是同父異母的兄弟,雲帆卻用碳精條將人物的棱廓一勾勒,輔以少量的明暗來表現,高光部分處理得甚是大膽,畫出來的人物頭像頗有幾分神似,即使碰到有些三停五眼並不規範的人,也可以稍微用筆去奉承一下,樂得10元的叫價收了12元。

    將近中午時分,雲帆正埋頭清理戰果,發現三個小時坐下來,也有了將近百元的收入,不由得喜笑顏開,準備收拾了走人,卻聽得有人叫道:“給我來一張如何?”

    雲帆抬頭看時,才發現一女學生彎下身子來詢問,從校服的校徽上可看出來自本市另一大學,然而年紀顯得有些偏小。雲帆示意可以,讓女學生端坐在小板凳上,隻見她個子嬌小,膚如凝脂,一頭齊耳短發又黑又亮,一雙眼睛清如山泉,她的笑容溫婉恬靜,恬靜得有如大漠上的孤煙長河上的落日。麵對這等人物,雲帆感覺心頭一痛,好像是和她錯過了八百年的光景一樣遺憾,先是覺得心口發悶般彷徨失落,繼而覺得心口被誰掐了一把似的疼得清晰明了,女孩仿佛從很遼遠的地方來,遼遠得使人落淚。當了眾多行人的麵,雲帆絲毫不敢張狂,隻有冷眼旁觀,不是魯迅冷對千夫指的橫眉,而是台灣冷眼看大陸的心虛。

    雲帆運筆如飛,一副畫畫下來,早將女學生的樣子銘刻於心,心念一動,問女學生要不要把名字題上去,女學生笑著說好,大方地報了自己的姓名:林詠荷。

    雲帆用鉛筆頂了頂下巴,卻在畫上題了另外四個字:翠蓮冉冉,然後落了日期,方才交到林詠荷手裏。林詠荷略為端詳,連聲讚美雲帆畫得好,還說自己路過這裏時,常會畫一些素描,數這一副最好,算是領悟了徐悲鴻先生的“傳細微、致廣大”這一表現對象的原則。雲帆聽她口氣,似乎是個行家,忙說獻醜了,還不忘補一句是因她長得漂亮,而不是畫得漂亮。林詠荷倒有些不好意思,問雲帆是不是長期在這裏畫畫,雲帆說自己還未畢業,隻是一時興起才來湊湊熱鬧。林詠荷表示有些遺憾,說還準備介紹朋友過來畫呢。雲帆開玩笑說自己可以提供上門服務。林詠荷忙說不敢當不敢當,要付錢給雲帆,本來隻收十塊的,她倒大方地給了二十。

    待那女學生走了,雲帆暗自高興今天收獲不少,這裏比棠下路口的生意好多了,尚自揣摸是否要把這裏當一個根據地。念起要去誌強兩口子上班的地方瞧瞧,那才放心,便收拾了行李過去。到得誌強上班的地方,已然天黑,才省起這裏離那女學生的學校倒是挺近,想起她那一低頭的溫柔來,又是心頭一痛。

    茶館在江邊,分上下兩層樓,名字叫做“樓外樓”,還在招牌下麵用小而鮮豔的字體寫上“第十八家分店”,誌強曾經問過老板,第一家分店在哪裏?老板和老板娘素來喜歡吵架,對這個問題卻口徑一致地回答,說在東三省還有十多家,隻有廣州這家生意最差,夫婦倆就是呆在這裏重振業績,誌強從此對老板夫婦的崇拜又添了幾分,見老板如此身家還是騎一個破摩托車,更是佩服他的節儉。據說夫妻是有夫妻像的,老板象是《水滸傳》裏出來的人物,腰闊背圓,臉上的麻子象被城管驅散的小販,四處逃竄後又回頭張望,老板娘決不是從《紅樓夢》裏出來的,至少她的體重抵得上寶黛二玉。

    雲帆不知道,他一進門碰到那個胖女人就是老板娘,老板娘一路過來,有香味開路,甚過秦少遊說的“花香襲人因春冷”,已是黃山穀那“花氣薰人欲破禪”的境界。在底樓沒有見到青青,便自顧上了二樓,發現樓上的環境比樓下又清雅很多,有盤腿而坐的茶幾,也有可以晃蕩的藤椅圍就的桌子,雲帆隨便選了一個沙發位坐下,才發現中間赫然還有一架鋼琴。

    四肢還沒有伸展開,抬頭就見到青青笑盈盈地站在了麵前,換了職業裝的她,白色的領結襯出臉蛋如同盛開的花朵,確實是美麗可人。她低聲喊了一句大哥,閑話幾句,得知大哥是不放心自己二人的工作場所,心頭甚是溫暖。給雲帆斟了一杯白水後,問他要不要喝點什麽。雲帆說坐坐就走,青青吐吐舌頭,笑著說坐也要給十塊錢,不如喝點東西,算誌強請客。雲帆拍拍褲兜,說自己有,今天出去畫畫賺了好多呢。他便叫了一壺茶,讓青青自行去招呼其他客人。

    雲帆剛坐得一會兒,聽得鋼琴聲響,側身去看,彈琴之人竟然是下午那個女學生,頭發上新增了一個發箍,衣服也換成了中褸大衣,比起下午,自是另一番風味。雲帆不敢注視太久,靜下心來去聽她的曲目,明白從她手指上滑出的是一曲巴赫(Bach)的薩拉班德舞曲,倒也稀鬆平常,及至接下來演奏巴赫的平均律,雲帆才心下大為詫異,覺得這女學生的年齡應該很難駕馭巴赫最高難度的曲目,何況巴赫的作品較其他作曲家的更為複雜和內在,貝多芬早說過巴赫不應該叫“小溪(Bach)”而應該叫“大海(Meer)”,他的音樂是連綿不斷地交織發展,不像後來古典派的段落分明與結構清晰,按照雲帆的理解,女孩子更是難以領會其神髓。偏偏這林詠荷遠遠超出雲帆的想象,無論是D小調851那複雜的三聲部賦格,還是F大調那輕快的琶音,她都能遊刃有餘,真讓雲帆充分體會到了巴赫的音樂建築中那純粹的形式與美感,忍不住側頭去多看她幾眼,恰逢她抬起頭來,對著雲帆莞爾一笑。

    再彈得兩首後,便是休息時間,林詠荷徑直走到雲帆身邊,此時方對再次相遇表示驚喜。雲帆請了她坐下,招呼青青多拿了一套茶具,對林詠荷彈琴技巧之高表示心折。林詠荷倒是更為驚奇,問道:“你知道我彈的什麽曲目嗎?”

    雲帆將四首曲目的名稱一一道來,林詠荷的眼睛睜得大了,問了雲帆本人及學校名字後,連說現在理工生應該很少能欣賞古典音樂的,有雲帆這番欣賞水準實在是難得,反而謙虛地說自己對平均律練習不久,音調還有模糊青澀之處。
青青端了茶杯過來,叫一聲大哥,又笑著說:“原來哥和林小姐認識?”

    雲帆說剛剛認識,向林詠荷介紹了青青是自己老鄉兼表妹,隱去弟媳的關係不表,喜得林詠荷連聲稱有緣,問了青青年齡,說自己還大一歲呢。原來女人的年齡是秘密這句話,隻是針對對年齡失去了信心的女人而言。

    青青嘴甜,立馬改口叫詠荷姐。詠荷見這女孩子異常水靈,也樂得呼之為青青妹妹。認識的人說成朋友,朋友說成姐妹,好像女人天生就有誇張的本領,比如唇形小了,可以勾畫唇線來明確嘴巴和臉的國界,卻在不知不覺中侵略了臉的地盤,還會一直賴著不還,這就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道理,好比釣魚島靠日本近了,就可以被他們劃進自己的地盤,可能那是日本的女人在主導政治的結果,但是這種誇張卻是變幻的,晚上洗臉的時候終究會還給廬山一個真麵目。有另外一種誇張卻是可以固定的,就是如果嫌眉毛太多了,太濃了,可以不遺餘力地鏟除雜草,直到眉毛成為一根線,直到眉毛和眼睛之間要害相思病一樣,直到給自己寫情書的詩人可以不為"你的眉毛象月牙彎彎"這句話說謊。要說青青與林詠荷天生隻有這誇張的本領,卻也有些冤枉,至少她們生得嬌小,正所謂“櫻桃詠荷口,楊柳青青腰”。

    待青青去了,一番交談之下,雲帆才知道林詠荷竟然也是今年畢業,平常就到這家店來兼職,便笑著說自己以前也兼職,不過是去街頭貼牛皮癬廣告罷了。林詠荷笑他一定練出了長跑本事。雲帆說其實不然,自己起早摸黑去貼,和城管打個時間差的仗而已。他想起去年第一次見到阿香的情景,不由得將到了嘴邊的其他話縮了回去。

    林詠荷聰明萬分,覺得這男生有些才氣,卻也有流氣,自然不會追問他準備說什麽話,隻說:“我還有四首曲子,客人都可以點喜歡的曲目,你要不要點一首?”

    雲帆道:“我正在參研俄羅斯的畫家,那麽就請你談一曲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曲吧。”

    林詠荷笑道:“那你一定喜歡克拉姆斯科依的《月夜》。”

    雲帆道:“是啊,這兩者間的共通之處,就是有著甜美的傷感。”

    詠荷問:“你當初為什麽沒有上美院?”

    雲帆沒有直接回答,先問詠荷是否介意自己在旁邊抽煙,詠荷說隨他的意,他便點了煙後,說:“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這話具有普遍真理性,不隻是偷來的情增了身價,像平時忙裏偷閑,偷來的時間也一樣分外寶貴。”他也沒管詠荷的臉紅,繼續道:“人們的欲望本就好比彈簧,你壓它它就往外彈,你拉它它就往回收。無論文學、音樂還是美術,也需要用一個偷字,似懂非懂之間才有了它的吸引力,進退自如間才少了顧忌多了熱情。好比站在門外偷窺的人,就著門縫,才會更集中注意力,也才會看到一些背影,身在其中的人是看不到自己背影的。我如果真去念美術了,可能會羨慕念外貿的容易騙錢,念外貿了,會羨慕念美術的容易騙女人----當然,現在的女人不那麽好騙。你看看,國家的管家中有幾個是念管理專業的?好作家中有幾個是念作文專業出來的?-----當然林同學你不一樣,我說的是男作家,女作家也隻是百年前有個林徽因,現在輪到你林詠荷了,你們大小林就會如同唐時的大小杜。哦-----我沒有亂說,林同學的文章我沒有看過,但如果我們相信文如其人的話,你的文章也一定漂亮得緊。哦------那改天一定要拜讀,等下留你的聯係方式,放心,對於文字的話,我不是偷,是搶。”

    詠荷依然臉紅,卻還是被他的胡攪蠻纏逗笑了,雲帆竟然從沒見過那麽漂亮的一口牙齒,一般女人的牙齒隻好比一瓣柚子剝開了皮分列於兩邊的籽,而她的牙齒卻是潔白整齊,大小合適,以致後來的某一天詠荷問起雲帆一生最大的夢想時,雲帆說想做一把牙刷,專門侍候她的牙齒,並且上麵還不標明建議三個月換一把的字樣。

    詠荷看看時間差不多了,笑道:“以後聽你說說對文字是怎麽個搶法,現在要去彈琴了,你說的這首曲子倒是有曲譜,我卻並不諳熟,會讓你這麽牛的人笑話。”

    雲帆笑道:“我牛嗎?”

    “牛”

    “那就是對牛彈琴,何必顧忌呢。”

    詠荷重新坐到鋼琴旁時,還忍不住笑。過得一會兒,雲帆才聽得琴聲重新響起,那首曲子的開始部分是像鍾聲一樣灰暗而沉重的和弦,又讓他的思緒神遊於天際。

    又是四首曲子過去,詠荷過來留了聯係方式,說自己每天定時下班,問雲帆什麽時候走,雲帆叫了青青過來,知道她和誌強還要晚些,念著和詠荷這種女生在江邊漫步是何等美事,便說自己有義務送她回學校。詠荷也不拒絕,隻是淺笑。

    二人下了樓,詠荷讓他等一等,去旁邊推了一輛單車出來,雲帆笑她日子過得舒適,還有自己的座駕。詠荷翹嘴說自己丟了好幾部單車,雲帆道:“估計你們學校偷單車的比我們學校瘋狂。”詠荷問為什麽。雲帆說:“你們學校女生多啊,念大學必須經曆丟過單車、談過戀愛、逃過課,三件事情一件都不能少,否則就不算真正上過大學。”詠荷衝口而出:“你算真正上過大學吧?”說完才省起這話有試探的味道,按兩人熟悉的程度還輪不上開玩笑。雲帆有些尷尬,見詠荷在左右環顧,便避開話題反問她是不是等人。詠荷還沒答話,迎麵衝過來一輛單車,在兩人麵前嘎然停住,下來一個年輕人,戴了一副寬邊眼鏡,頭發梳得光亮,那人對詠荷連聲道歉,說剛才耽誤了,以後不會遲到。他並沒將雲帆放在眼裏,就上了單車,等著詠荷也騎上單車。詠荷朝雲帆抱歉地一笑,想要介紹二人認識,那男子的單車已經滑出幾米,雲帆瞧詠荷有些尷尬,便聳聳肩,笑道:“你也算真正上過大學的,快回去吧。”詠荷清除解釋不清,便揮揮手騎車走了,短發輕飛,翩若江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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