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朦的日子

發朦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碼點字,防老年癡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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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花荄 (圖)

(2009-03-03 16:59:09) 下一個

並非在那兒出生,但是花荄鎮應該算我的故鄉吧,明末清初從福建遷入起,父親的家族就一直在花荄繁衍。父親成人後離開了四川,可我的童年仍有兩段數年是在那裏度過的。

記憶裏的花荄隻有垂直交叉的兩條街:南北方向,一段叫大北街俗稱上街子,一段叫大南街俗稱下街子;東西方向,記得一段叫解放路,一段叫廣元路。鎮東是蜿蜒而下的安昌河,其中的曙光堰一段是鎮裏孩子夏天遊泳戲水之處。鎮西有條不知其名的小河溝彎彎曲曲的淌過,岸邊的楊柳樹是我們粘蜻蜓抓金龜子的好地方。

爺爺去世後,奶奶帶著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祖祖從當時安縣城關的安昌鎮搬回了花荄。祖祖第一次把我帶回花荄時,我還不記事,聽說那陣我們住在大北街。等我第二次回花荄上小學時,家已經搬到了大南街了。

大南街的房子是四川小鎮上很典型的那種。當街是木板牆,門板是很容易卸下來的。過一陣就要在門軸處滴一滴清油,要不晚上開關門吱吱嘎嘎地特別響。屋子裏的地麵比街上要矮一截,還是原生態的泥巴地。牆是篾條編的,外麵糊了一層三合泥之類的東西。房子後麵是灶房,燒柴。

出灶房有一小院,遠處靠院牆是茅坑。茅草房頂蓋於其上,可以避雨。夏日的夜晚,我會搬把竹椅坐在小院裏乘涼,聽奶奶或祖祖講些陳年舊話。院裏有蟲鳴如歌,院外時有蛙聲一片。偶爾抬頭望天,有些日子裏月光如水,有些日子裏星星眨眼。其實茅房就在幾步以外,記憶裏卻並無惱人的異味,可見記憶是有選擇性的。

茅房邊有小門,出去有一小片無主的荒地。有一年學校號召大家種蓖麻,我把那塊荒地全撒了蓖麻種。後來就起了一片青紗帳,感覺像小畫書裏抗日戰爭時的華北平原。蓖麻青紗帳中自然沒有鬼子可打,但是我和幾個小朋友依然可以躲在裏麵,偷偷抽了人生的第一口香煙。記得那煙聞上去很香,一口下去又苦又嗆,從此我對它到沒了興趣。 

再往外,就是生產隊的菜地了。菜地中央,有棵無主的歪脖子桃樹。每年我都盼著那棵桃樹結果,可每次那又苦又澀又小的毛桃都很讓人失望,但是下一年還會繼續盼望。 

菜地後麵,就是水田。春天時田裏注滿了水,黃黃地一片汪洋。到插秧的時候,農民們都來了,人聲嘈雜。我喜歡站在那棵桃樹下看農民們插秧,秧苗一捆捆地甩到水田裏,再一把一把地插到泥裏,轉眼就翠綠成行。傍晚收了工,沒有了農民們的水田靜悄悄的,聽得見春風拂過的耳語。風過處,秧苗搖弋,水中可見串串漣漪。

我家對門就是花荄糧站,那裏是我童年的樂園。七十年代初的小鎮上,糧站裏有兩樣代表現代化的東西。其一為電話,其二是電視。 

那電話在一間大辦公室裏,與平原遊擊隊裏小鬼子鬆井用的那種挺象的。我們一幫小學生,在一兩個中學生的帶領下,時常會摸到沒人的辦公室裏,偷偷地給綿陽啥地方打一個電話,“問候”一下不知其名的誰誰誰的母親,然後放下電話大笑逃去。 

電視機當然是那種電子管黑白的,還需要在旁邊的小樓上架著魚骨天線朝綿陽的方向使勁地對準,然後才能看到清晰的圖像。盡管隻是黑白的,一旦天氣不好還會一片雪花,那電視機卻是大南街所有小孩的最愛,因為它是內陸深處的小鎮唯一可以窺探外麵世界的小窗口。

電視節目一周隻有一兩晚上有,其餘的時間就要靠別的事情來打發了。糧站頂裏麵沿圍牆邊有條一米多寬的水溝,水溝與圍牆之間長滿灌木。我們一幫小孩,不知道在那灌木叢中消磨了多少沒有學校的日子。在樹林裏,就一定要做綠林好漢。那年月,還沒聽過羅賓漢,也沒讀過水滸傳。英雄排座次時,隻好從座山雕開始,有八大金剛,還有威虎山老九,最後當然要有匪兵甲乙丙丁眾嘍羅前呼後擁。

我們有時也會溜到無人無糧的空倉庫房裏,用米口袋圍起麻袋城堡。眾匪幫從留下的狗洞爬進城,圍坐一圈,中間會點一支從那家的抽屜裏偷來的蠟燭。就著忽明忽暗的燭光,大家輪流講幾個妖魔鬼怪的故事,分吃一個桔子或幾片餅幹。

出家門往南沒幾步就是花荄小學,我在那兒上到三年級。花荄小學民國時就有的,剛解放時我家一親戚還在那兒做過一任校長。小學當街是雪白的粉牆,進門有兩棵櫻桃樹。櫻桃時節,記得放學後我會與同學摸回學校去偷吃。

學校的房子都是粉牆黛瓦的平房,櫻桃樹後那一排房子是老師的辦公室,與其它三麵的教室圍成了一個大院子,我們班的教室在左手邊。院子是我們課間休息和做課間操的地方,中間有棵百年以上的皂角樹。 

樹上是鳥兒的天堂,年代太久遠,我已經記不得有些什麽鳥了。印象很深的是,不經意間,總有鳥屎落下,直擊在樹下玩耍的小孩的頭上。算不算醍醐灌頂不得而知,中頭彩的孩子在同伴的一片哄笑聲中,會一溜煙跑到學校廚房外井邊的石板水槽旁,舀瓢水把頭上的髒東西衝掉。 

皂角樹下有口枯井,石板井蓋把井口掩了一半。有一次在井邊玩,我不留神失足掉了進去,幸虧手快,掛在那半邊井蓋沿上。晃晃悠悠地踩著鵝卵石砌的井壁爬出來,從此有點恐高症。 有年夏天,冰雹雷雨狂襲花荄,攔腰斷了那棵皂角樹。大樹倒下壓在我們這排平房上,好幾間教室掉下的碎瓦,砸傷學生無數。我們班比較幸運,教室剛好在災區外麵。 

我們那排平房後麵,有個大操場,可以踢足球,也可以開運動會。邊上還有個大禮堂,開學典禮,兒童節匯演,偶爾的憶苦思甜,都在裏麵發生。大禮堂後麵有個圍牆圍住的大園子,平常門是鎖住的。園子裏麵有參天古木,還有果樹無數。我們對那園子無限向往,學校卻不讓大家進去。晚上小朋友們想偷偷翻牆進去吧,清冷的月光下,看裏麵陰森森的有點怕人,隻好作罷。我至今也不明白那大園子裏的究竟,深以為憾。 

右邊那排平房後麵,還有一排房子,是五年級學生的教室。兩排教室間,有一塊五年級學生學農的試驗田。記得他們種的是麥子,收成後會磨成麵粉。有一年“六一”兒童節,學校廚房用那麵粉做了白麵饅頭,小學生們一人兩個,大家都覺得相當好吃。 

一年級開始組建紅小兵時,讓我體驗了人生的第一次挫折感。老師要大家寫申請,我不但自己寫,還幫幾個朋友寫了。後來宣布時,我的那些朋友都榜上有名,我卻名落孫山。我們家從前在花荄算是大家族,到爺爺那輩家道已經中落。但解放前爺爺四兄弟名下還有些水田,所以我成了地主子女的子女,有混入革命隊伍的嫌疑。後來回到父母身邊,才發現我遭了不白之冤。家庭成分那一欄,我該填的是“幹部”。此後每次填表,我會把“幹部”兩字工工整整地寫在家庭成分那一欄裏。 

記得有一年學校傳達中央通知,還有江青同誌的啥子批示。原來是某省某縣某公社的中學生跳河自殺,留下一份後來很有名的遺書:“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懂ABC,也要當革命接班人。”傳達完後,學校就號召同學們給老師提意見。一時間凡被老師批評過而懷恨在心者,紛紛用鉛筆寫下歪歪斜斜的意見書,貼在教室門口的白牆上。

還有一段老師號召同學們學雷鋒拾金不昧,小朋友們那些日子兩眼瞪得溜圓,都盼著能撿到點針頭線腦的東西交到失物招領箱中去,這樣就能在班會上被表揚一回。更有甚者有把自己的買零食的五分錢或一截鉛筆交上去的,我好像也顛顛地上繳過一回路上拾到的半截粉筆頭。

想到花荄,忘不了的還有文星閣。文星閣位於花荄鎮外,現在的成青公路側。該閣始建於清道光十年(1888年),完成於光緒四年(1878年),共13層,曆時53年竣工。閣身全用土磚砌成,閣高28米,1984711日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

印象最強烈的是秋天收割之後,田裏仍有稻樁排排行行,更有枝枝稻穗殘留其間。日落前,我常常會與幾個小友嘻笑玩耍於田間地頭。記憶裏遠處天邊殘陽如血,頭頂片片雲似火燒。不遠處的文星閣,土黃色灰蒙蒙雄渾古樸的塔身,讓餘暉抹上亮色,顯得端莊秀麗。閣內明顯是麻雀的居家之處,遙聞唧唧咋咋之聲不停。間或幾隻麻雀會破窗而出,追逐於樹梢枝頭。遠處生產隊打穀場忙了一天,三三兩兩走出收工的人們。回首處,可見鎮頭的瓦屋,村頭的茅屋,縷縷炊煙。。。

 

三年級那年,父親接我離開了花荄。那之後,除2002年路過時,透過車窗對大南街那間老屋地一瞥,我就再沒回去過。聽說後來花荄小學的地方成了花荄中學校址,而小學則搬到以前的花中舊址去了。 

長大以後愛讀田園詩,如王績的《野望》和《秋夜喜遇王處士》,或孟浩然的《過故人莊》。裏麵的句子,如“北場芸藿罷,東皋刈黍歸 或“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讓我看得見兒時花荄的影子。 

2002年底,安縣縣城遷入花荄。可以想象當然會大興土木,當年能記得的東西肯定都沒了,估計隻能留下一個文星閣。後來網上消息文星閣毀於512日的大地震,聞之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報道說大地震對花荄破壞也是驚人的,不知道我的那些小學同學都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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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彭發朦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寂野微雲的評論:
農村那種茅坑,小時候沒覺得是個問題。現在再去經曆,估計會覺得晃晃悠悠地。一不留神掉下去,就晚節不保了。:)))

“歎屏幕已易數十寸,安得舊日好興致!”,還真是那麽回事。
寂野微雲 回複 悄悄話 我說生花妙筆源自何處,原來總角之年就侵染了文星閣的靈氣。 :)

這個回憶寫得很貝多芬田園交響曲。 :)

現在的小孩也有他們的幸運。比如現在藏書這麽豐富,小孩不用象我們那時,最多隻能看到一些三家巷、紅岩、野火春風鬥古城、林海雪原之類。。。在書山經海裏作書劍遊,也是一種行萬裏路的方式。當然他們不會有特殊年代的特殊經曆了。。。幸乎?

小時候去鄉野玩耍時,最怕俯瞰臭氣徐徐的深深茅坑,總是想,掉下去可怎麽辦?(寫了這句,卻猛然聯想起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麽辦?了》) :)

我們那時學工學農學軍拉練,一樣沒拉下。小學班級的菜地,肥料直接來自學校大樓的廁所。。。:)但我最喜歡去學農采茶,頭頂藍天,背靠青山,亨著小曲,雙手飛舞在翠綠嫩芽中。晚上,在陰濕的禮堂通鋪睡覺,和女伴嚼著奶油話梅,或者把饅頭蘿卜幹吃得倍兒香,嘴裏嘮著八卦,哎,這樣的浪漫現在哪兒找去? :)改革開放後取消了知青下鄉,有一度真有點生不逢時的感歎呢:不然也許弄一部名噪一時的傷痕文學啥的? :)

黑白九寸電視時代,我老是和眾鄰居小孩去對門一家觀賞早期的電視電影。前段時間常憶起那一幕,寫過幾句小調,以誌舊日歲月某一難忘時刻 (見下)。。。那時放映過不少阿爾巴尼亞、羅馬尼亞、朝鮮、南斯拉夫的翻譯電影,什麽《地下遊擊隊》、《第八個是銅像》、《多瑙河三角洲的警報》、《賣花姑娘》、《摘蘋果的時候》。。。,還有一些國產片,如《渡江偵察計》,等。那些曾經記得滾瓜爛熟的台詞,如今在記憶的角落裏,也隻剩下零星幾句了。

遙想巷陌,
華燈初上,
呼朋喚鄰,
丁家電視盛會誰記?
摩肩接踵,
魚貫而入廂房。
交頭接耳,
少長鹹聚彩匣前。
片子為甚都忘,
情節幾重漫尋。
惟憶人頭攢動,
屋黑屏息,
未知目在熒屏或他處。

霍霍!
忍出恭,
急敵特,
九寸寶匣乾坤收。
歎屏幕已易數十寸,
安得舊日好興致!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很美!“記憶是有選擇的”,真是如此。不管小時候的日子是什麽樣的,隔著時光看回去,都是美的。

我有時覺得現在的小孩很可憐,他們將來會有些什麽記憶呢?讀書,去看迪斯尼,坐豪華油輪?這些都很好,可是好象缺點什麽。缺點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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