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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隨筆 《從與魯迅的筆戰重審朱光潛美學觀的演變》 上

(2022-03-06 03:09:55) 下一個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朱光潛《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以下簡稱《說“曲”》)一文發表在《中學生》第六十期上,次年一月魯迅就撰文進行了嚴肅的批評,朱光潛當時沒有正麵回應,論爭涉及麵也不廣,但此段公案卻是中國現代文人關於“希臘”理解的包蘊相當豐富的一次論爭,而朱光潛也是經由《說“曲”》一文明確提出了其“靜穆”說。關於朱光潛的“靜穆”說,現有的研究主要集中於德國美學淵源的追溯,中國傳統文化淵源的梳理,朱光潛作為自由主義者對戰爭與時代的背離,他對三十年代左聯所倡導的“革命文學”的否定,對“五四”新文學的反思,以及魯迅、朱光潛的美學觀、人生觀差異等內容。相關研究雖已不少,但是把“靜穆”說和魯迅的批評聯係起來,作為中國現代文人關於“希臘”理解的一次論爭來看,則有必要對其內涵及相關問題進行再一次的探析,從中我們不僅能看到中國現代文人歧異的“希臘”理解之相互碰撞,亦可以發現,近代以來的“取法西學”除了與一般的“舊邦新造”“文明再造”等大命題相關聯之外,還可能與動蕩的新舊文化轉型期中國現代文人尋求新的“安身立命之所”的隱在個體期望相係。
               

                 魯迅說朱光潛對錢起和陶淵明的詩“斷章取義”,其實,朱光潛的真正目的也不在解詩,他是要借解詩來言說自己的美學理想“靜穆”: 

               “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過詩表現出來以後,都好比黃酒經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隻剩一味醇樸。我在別的文章裏曾經說過這一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亞波羅擺在蔚藍的山巔,俯瞰眾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裏所謂“靜穆”自然隻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裏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型藝術——常使我們覺得這種“靜穆”的風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裏不多見。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這是朱光潛談“靜穆”廣為人知的一段文字,也是被魯迅著重引在文章中加以批評的一部分,其中“靜穆”作為“熱烈”風格的對照,被標舉為最高的藝術境界,並且,朱光潛將陶淵明和屈、阮、李、杜作為兩種風格的代表相對比且有揚抑。他在早期的《無言之美》(一九二四年)中推崇“無言之美”,分別從文學、音樂、戲劇、雕刻幾個方麵來論析,在舉“言不盡意”的例子時說到“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兩句詩,認為“文學上我們並不以盡量表現為難能可貴”,他將雕刻的“流露”與“含蓄”進行對比,引中國的諺語“金剛怒目,不如菩薩低眉”,認為“所謂怒目,便是流露;所謂低眉,便是含蓄。凡看低頭閉目的神像,所生的印象往往特別深刻”。他還說到“我們精神上就有一種沉默淵穆和平愉快的景象”,所謂“沉默淵穆和平愉快”正吻合了《說“曲”》中的“和平靜穆”之說。可見,《無言之美》中“靜穆”說已初露端倪。而在《兩種美》(一九二九年)中,朱光潛解說尼采的悲劇理論時也有對阿波羅的描述,“你看阿波羅的光輝那樣熱烈麽?其實他的麵孔比渴睡漢的還更恬靜,世界一切色相得他的光才呈現,所以都是他在那兒夢出來的”,此處形容阿波羅是“恬靜”,與“熱烈”相對,相關表述仍未使用“靜穆”一詞,但已見出朱光潛對阿波羅形象和精神的定見。
         

             

                 魯迅的批評對於當時的朱光潛來說是嚴厲和嚴重的,但現在來看,如果沒有魯迅的批評,朱光潛的“靜穆”說在新文學中的意義可能就會比較單調,甚至乏善可陳。也正因為魯迅的批評,朱光潛的“靜穆”說跟“五四”新文學建立起更多的觸點,也更深地楔入新文學的發展之中。而中國現代文人關於“希臘”理解與想象的不同麵相,也在其中因碰撞而得以豐富地呈現。在《“題未定”草》(之七,一九三六年)中,魯迅對“靜穆”說的直接批評如是:
        “古希臘人,也許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的罷,這一點我毫無知識。但以現存的希臘詩歌而論,荷馬的史詩,是雄大而活潑的,沙孚的戀歌,是明白而熱烈的。我想,立“靜穆”為詩的極境,而此境不見於詩,也許和立蛋形為人體的最高形式,而此形終不見於人一樣。至於阿波羅之在山巔,那可因為他是“神”的緣故,無論古今,凡神像,總是放在較高之處的。這像,我曾見過照相,睜著眼睛,神清氣爽,並不像“常如作甜蜜夢”。不過看見實物,是否“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在我可就很難斷定了,但是,倘使真的覺得,我以為也許有些因為他“古”的緣故。”
       

              魯迅用來形容希臘詩歌的詞語是“雄大而活潑”“明白而熱烈”,和朱光潛的“和平靜穆”正相對照。可見魯迅有意申明自己截然相異的希臘文化觀察。更值得注意的是魯迅關於“阿波羅”充滿思辨性的表述,他講了四層意思,逐層加強,顯然是要把朱光潛對阿波羅的“靜穆”認識牢牢駁倒。第一層他指出朱光潛所言古希臘人把阿波羅擺在山巔,其實隻是阿波羅身為“神”的普通事實,並非特殊優待,於是朱光潛所推出的阿波羅“俯瞰眾生擾攘”而不為“擾動”之希臘“靜穆”推崇也就值得懷疑了(但阿波羅在希臘文化中備受推崇也是事實,他是日神,也是醫藥、音樂、藝術之神,其德爾斐的神廟非常著名);第二層他點出趣味和鑒賞的個體差別,說明自己所看到的“照相”中的阿波羅神情與朱光潛所見就不相同;第三層他指出一般人看到的希臘雕刻的“照相”未必真實,可能與實物不大一致,言下之意即不知朱光潛看到的是實物否;第四層則落到問題的根本處,即使朱光潛看到了實物仍然覺得有“‘靜穆’的風味”,那也可能是因為那雕刻乃曆經歲月風霜的曆史文物,因為“‘古’的緣故”。所以,最後問題就集中到如何看待“文物”之美上。魯迅這裏所言的關於如何認識阿波羅雕塑的四層意思,其實也可以說是如何看待“古希臘”的問題,或者說,中國現代文人心中筆下的“古希臘”之所以歧異紛呈,魯迅此處的表述似乎無意之中給出了一個具體而微的說明。不能說這與賽義德的“理論的旅行”相似或相近,而且其中還有魯迅的論爭藝術,但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魯迅對外來文化進入中國語境的複雜性、曆史性有其更加敏銳的直覺和清醒的思考。隻是朱光潛對荷馬史詩的“日神式”理解與尼采的悲劇理論有關,尼采把荷馬當做日神式的藝術家,把阿喀琉斯之怒也當做荷馬的“靜觀”,這樣的理論背景也使朱光潛對希臘詩歌的看法與魯迅大為不同。
       

               魯迅在對朱光潛的批評中還說到自己一個猜想,也很著名,乃由“周鼎”的新舊而起。魯迅說自己認識了一個北京的“土財主”,這位先生突然扮風雅買了一個“土花斑駁,古色古香”的鼎,據說是周鼎,但是不過幾天,他叫銅匠把鼎的“土花和銅綠”擦得一幹二淨,然後擺在客廳裏閃閃發銅光。魯迅說自己先是“吃驚而失笑”,繼而好像得到一種“啟示”,這啟示並非“哲學的意蘊”,是覺得這才看見了近於真相的周鼎。“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代,我們的碗,無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幹幹淨淨,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並不“靜穆”,倒有些“熱烈”。這一種俗氣至今未脫,變化了我衡量古美術的眼光,例如希臘雕刻罷,我總以為它現在之見得“隻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風雨,失去了鋒棱和光澤的緣故,雕造的當時,一定是嶄新,雪白,而且發閃的,所以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並不準是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
               

                 值得一提的是,隨著考古學的不斷發現和新技術的推出,我們對古希臘的認知可能會不斷地被要求重新調整,近年關於希臘雕塑、建築原本為彩繪的“彩色”希臘研究即是一例。即便還不能確鑿地證明希臘雕塑原本為彩繪,我們仍然可以看到魯迅看待希臘文化之獨特視點的價值,以及這種冷靜與理性之罕見。而溫克爾曼之所以有“靜穆”之說,後來研究者認為原因之一就是他看到的希臘雕塑很少,在他去世以後才陸續發掘出來一係列重要的古希臘雕塑。朱光潛後來在其《西方美學史》中也說明了這一點,這也見出後人對希臘認識和研究的客觀局限性。我們難以揣想,朱光潛若在有生之年看到“彩色”希臘的研究,會做如何感想,但其以希臘造型藝術為重要基礎的“靜穆”幻想顯然是遇到了挑戰。當然,即使說希臘雕塑本就是彩色的,朱光潛之“靜穆”說也不過是後來者對“希臘”的想象之一種。而魯迅盡管未能料到希臘雕塑是彩色的,但現在看來,其思路非常靠近這一發現。
         

                 朱光潛當時對於魯迅的批評雖然未曾正麵回應,但他對於“靜穆”說的堅持卻是有跡可循的。就像遭到“訓斥”的晚輩一樣,他不大聲回嘴並不一定表示態度上的接受,而且背後常常會小聲嘟囔。魯迅的批評文章發表於一九三六年一月,而朱光潛一九三七年其實就有態度流露,至少有幾句“小聲嘟囔”,但那也已經是魯迅去世之後的事情了。就筆者閱讀所見,一處是在《與梁實秋先生論“文學的美”》中,“‘摘句’不是妥當的辦法,你提出很多的例證說明你的基本主張,要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自然要讀你的原文全豹”。所謂“摘句”,而且是加了雙引號的,自然是指魯迅《“題未定”草》(之七)一文對他僅取兩句錢起詩加以陳說的批評。這裏朱光潛似乎是承認和接受“摘句”的不妥當,但又說明自己是讀了“原文全豹”的,能夠完全明白對方的意思,暗裏是一種對魯迅批評的不服。一九四一年時的朱光潛基本上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雖然他承認自己說陶潛渾身都是“靜穆”是不準確的,但又解釋隻是自己當時沒有講究用語的分寸,且仍然堅持文學藝術家應當“觀照社會人生”,而不應“直接卷入”社會人生的矛盾衝突之中。一九四八年正中書局增訂《詩論》的時候,朱光潛又在原來十章的基礎上添了三章,最後一章就是著名的《陶淵明》,觀點仍落腳於“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不少研究者認為此文正是對魯迅當年批評的回應。以上足見朱光潛對“靜穆”說的堅持,當然,魯迅的去世應該也會使朱光潛減少了一些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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