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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自傳體回憶 《佛隻說家常》

(2021-12-18 02:09:03) 下一個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一個在台曆上僅是湊數的日子,我突然回了上海。誰也沒有想到,一個月後有些人為了吸進下一口氣而掙紮著使出渾身力量吐出一口渴望生存。還有人明知是冒死風險還是擠進人群去賺得養家糊口的幾張錢幣。當然,更多已經忘記有多少天沒有進食的難民和他們的孩子,對已經碾壓整個人類的幽靈而無動於衷。四個月後,我似乎已經擺脫枷鎖,又因病毒被困擾在原地不可動彈而跨過了一個紀元在回憶上一個紀元的事。新紀元一切變得畸形,而舊的是所有人認定太尋常的生活了,我們身處這個時代是禍也是“福”,正如前人從戰火中逃生後知道和平的珍貴一樣,病毒在告訴我們,人的健康值多少。那是我一個月內第二次回上海在莘莊鬧市口中徘徊,是一生值得記憶的時刻。隻歎這世上即便吹裂孤生竹,卻為知音不得聽。

     

龍之夢商場裏閑逛或許就我一個人,我太不熟悉這裏的規則,茫然到無所事事,閑逛變得自我安慰。商場美食街各店的門麵告訴路人已經開張,但店員並不在意,是因為路人實在太少,櫃台的小姑娘還在困倦裏劃著手機。我沒有一點食欲但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讓時間停下來以便我能在空蕩的情緒裏捋清思路。

     

一家麵包房店裏的幾張空桌空椅吸引了我,落地玻璃能看到商場的一片和來去的行人,我把包放在身邊的空椅上,叫了份咖啡便靠玻璃坐下,在八幡東區大商場裏也有類似裝潢的咖啡店,那是過去我和老婆常去的地方,一個在吸煙區靠玻璃的老位置,中間放上一個小煙灰缸,老婆負責端咖啡和新出爐的麵包,我們聊些孩子讀書的事和家裏開支,漸漸也能看到玻璃外的行人在增多。上海的咖啡不能說口味不好,是咖啡味以外的氣氛我始終不大習慣,超大城市裏的喧鬧和快節奏,以及成群的觀光客在日本我沒找到,或許是年紀關係,休息天老婆在家煮的咖啡還是最有味。今天咖啡是什麽味道我沒任何興趣,我隻是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安靜一下。打開LINE聯係上老婆,我可以將早上遇到的失望和明天的希望分享給她來減輕我的壓抑。這是我第二次回上海的第三天,中行莘莊分行的人告訴我,以我的情況要匯出去這筆錢,必須上櫃申請,提出我一時沒法辦到的證明,護照可以辦手機,即使是有了手機上網操作,係統也會辨認出我海外永住的情況給予拒絕,到這個地步,隻能信她,想試試也耽誤不起時間。老婆無奈中提醒我和大姐聯係,我說約好明天中午在虹橋見的。走出咖啡店已是中午,進餐的人開始多了,一家小楊生煎店裏人意外的少,兩年前,為了嚐到這家上海人氣店的生煎,哥嫂又是排隊又是等空位,仿佛人們隻要口感的滿足不顧其他似的。今天我可以悠閑地找到一大空桌,點了份鮮肉的和一碗小餛飩。比起眼前蔥香撲鼻,焦黃麵底,鮮汁滾燙的生煎,兒提記憶裏的要涼很多,那是父母一大早買菜時帶回家,讓我和哥趕在上學前吃下的早餐。我常想起和父母哥四人的生活,那時從不在意生煎的味道,而是味道以外的東西留在了記憶裏,當我離開父母去了日本以後,在回眸方覺得再也回不去了。 

      

和大姐還是約在虹橋樞紐。一個多月前的周六,我和老婆也是在這裏等大姐。她們親姐妹能在上海碰上麵實屬難得,我離開上海已經二十多年了,當她們的導遊必麵有愧色,即便找個好吃的去處我也隻能兩手一攤了,還好大姐多年在大陸工作,手機付款或谘詢都比我們眼明手快,姐妹倆這趟的目標是外灘夜景,和平飯店和田子坊。南京東路新亞粵菜館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是某親戚在此辦過婚宴,走進菜館,一股濃鬱的老上海氛圍籠罩而來,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段,中午當然高朋滿座,生意興隆。大姐讚成在候座等位子,餐廳,候座 ,接著就是電梯,進進出出的吃客無疑是上海本地人,和南京東路上的外來遊客成了反差,我暗幸自己的決定。“清炒蝦仁”不愧是當店的名菜,看了這麽多美食節目,上鏡的吃上一口,再一個表情和一番評論是常套,這回輪到我們,蝦仁滑又彈性,真沒得說。

      

再次見到大姐時,已經沒有上次那份喜悅,“你們到底是怎麽搞的?” 大姐看到我,埋怨的口氣迎麵撲來。一個多月前,我和老婆,大姐在和平飯店大堂裏分手後,發生了地動山搖般地劇變,這劇變震裂了二十多年來堆壓在我和老婆彎曲而幾乎透不過氣的背上,周圍人隻能依一扇窗戶或一條門縫洞察到我們曾經的事,但無法取代我們而得之同樣的感受。我在台灣奔喪嶽母期間,曾和大姐有過長談,她始終作為一家的長者慢慢道來,從不夾雜半句玩笑,這和她從事的財務工作和常年照顧母親付出辛勞的沉澱。我們找了個漢堡快餐店,叫了飲料談起我們的計劃,大姐似乎已經盤算好“上中下”策將這筆錢匯去日本,“最後有多少錢到你日本的口座,就看運氣了。”走出餐廳往地鐵二號線,人依然很多,這和我剛才穿過虹橋機場那渺無人跡的候機樓形成強烈反差,似乎在印證這個社會的現實取舍而無遠景考量。大姐和我下一個目的是福州路上的中行。已是中午時間,每家餐飲店生意紅火,穿越裝修店麵的腳手架和沾濕馬路,想必剛才下過一場陣雨。

           “俞頻啊,辦完事後你請我吃麵。”

           “大姐,這裏好吃的拉麵我真不知道,不然我們改吃別的吧。”

           “虧你還是從小長在上海。”我略有不服,細想眼前的上海已經離我久遠。我們在中行辦得很順,我將中行卡的大部分錢轉到了大姐賬上,這時老潘突然來了電話,他收到我有一筆錢轉賬的短信。

           “潘哥,沒事 是裕子大姐的賬號,她幫我處理。”老潘那頭說,既然在福州路那就過來吃飯了,我說不了。出了中行斜對麵有一家蠻氣魄的老正興菜館,“大姐我們吃上海菜吧!”裕子曾對我說她姐喜歡在舒服的環境下就餐,不喜歡坐路邊小吃。走近一瞧竟還是米其林兩星。我們很快有了桌位,今天已經想不起來點了什麽菜,都還算好吃。我跟大姐談起了一個月前在家發生的事和日本老人年金,談性正濃時,服務員因為要午休催我們結賬,不過座位沒有限時。我環顧店堂,還有好幾座在聊是非。我和大姐在人民廣場地鐵站揮手告別的,一坐上回莘莊的地鐵,一心想見到父母,內心一股莫名的寬鬆和期許,似乎考試後自我感覺良好而趕緊回去告訴雙親的小孩子心態。

        

父親睡眠時鼻塞很嚴重,常靠嘴維持呼吸,我特意帶了瓶治療鼻塞的噴霧藥 ,用下來好像沒啥效果。約不到一年之後,他在一次突發鼻血急救後被查出是鼻竇腫瘤。都快一年了,這個病毒紀元將天堂賜予了中國,將中國以外的土地留在了地獄,搭得上從地獄達天堂的航班難於上青天!渴求回去看看病中的父親成了妄想。我在瀟瀟黃葉立殘陽之季,走進了堂吉訶德店事務所,我放棄了一個承諾,為的是持守另一個承諾。人依賴於這個社會卻活在自己的靈魂裏,無論在社會裏的地位如何,或總統或學者藝術家或沿街乞討者,他把表象暴露在外而情感隻有自己才能詮釋。但始終他是有限的,即便在天堂或是地獄,改變不了其有限。在這個正在燃燒的世界當下,許多人麵對束手無措的病毒停止了呼吸,又有許多人在停止呼吸的人現實麵前無動於衷,千萬別低估人類的愚蠢,就像如血的夕陽映紅天際卻總要被日出所取代,而日出之後也將迎來夕陽。願時光善待那些扛起重擔的身影,不必一直奔波入眠。

      老婆送我到福岡機場已經是下午,這是和上次回上海的不同,還有老婆要一個人開車回去,我們都為這擔心,她假裝輕鬆說慢慢開回去不會迷路的。行李倒不多,因為原就不打算讓我哥來接。出境意外的順利,今天也若這樣,那就是天堂。飛機一陣劇烈滑翔後停在浦東機場,我見到了夕陽。出了關卡人群聳動,我每次回家這裏終能見到哥,今天莫明地掃了一圈,到地鐵2號竟要走上如此長的路還是第一次體驗。地鐵不是下飛機人的首選,空蕩得很。我在車上和楊姐聯係了,她說通知我父母。

      到莘莊站時夜已經更深了,雨滴打在車窗使我看不清外邊,穿過老舊昏暗的手扶電梯,外麵已夜燈高照,熟悉的是馬路和樹林,下著小雨,我眼有點濕潤了,水清路沿街商店依然燈火通明,眺望過去沒幾個食客,肚子倒真餓了,但轉念還是急得見到雙親而加緊了步伐。門鈴還沒按完,門就開了,父親從我的手上搶過來行李,母親坐著叫了我一聲,廳裏燈光暗淡可壓抑不住我們三人的喜悅。父親一臉擔憂和喜悅,似乎想說還是換了話題,問我餓不餓?我說沒事。

        “家裏有冷凍餛飩,要伐?有熱水。”

        我說:“要。”

         母親興奮地眯起眼睛,催父親趕緊做。

         我脫下外套也進了廚房幫忙。

         父母坐在我跟前看著我吃這碗餛飩,還嘮叨著飛機場的事,父親略微認真地說:“我們就不問你又回來做什麽,就是犯法的事可不要做哦!”

          我說“不會的,等辦好了我會告訴你們。”

          父親還為我開了瓶啤酒。

        父母的早餐有多少年沒變不知道,我也是隔了幾年才回家,那時父母還忙著添外賣或者他們常吃的“山東包腳布”,這是他們對社區外早餐攤煎餅的一個戲稱。老婆總熱衷於去社區外帶早點回來吃,熱包子最能上餐桌。今天的早飯吃得很香,一小碗稀飯,白煮蛋加鮮醬油,還有熱的牛奶。父母在餐桌上從不嘮叨別的事,就是不厭重複的提醒我,早飯一定要吃。然後專心飲食,“餐不語,寢不言”。收拾好碗和筷,我去了浦東中銀大廈。我不知道今天能辦到什麽程度,最起碼要辦出一張有銀聯提攜的中銀借記卡。大堂的負責經理是位看去非常精幹的中年女子,她知道了我的來意後,提醒我辦借記卡需要個人手機號。

        “你出中銀左拐,到馬路口有家中國移動。”

          約莫一個小時不到,我拖著沉重腳步再次出現中銀大堂,向她訴苦非身份證辦不了手機後,她迅速為我想了個辦法。

          “你用你親戚的手機申請借記卡,最後櫃台發給你驗證碼時,隻要你來得及收到親戚的短信,填上驗證碼就能過關。”我即聯係上潘哥。

            櫃台發了兩次驗證碼都因為超時被取消,我渾身真得涼了起來,大腦空洞無物。兩眼機械般直盯著潘哥給我的隻能上網的蘋果5。

            “再發一次哦,注意。”

             “可以了。”霎時體溫回升。

           

我用剛辦的借記卡,先存入百元,然後退出卡再提取,確認這新卡沒問題後,我通知了潘哥。不多時,他聯係我錢已經“打”進去了。我確認卡上的數字,時隔一個月後的第二次回上海已經沒有白來。正如上次潘哥跟我開玩笑,“我借你錢,你可不要拎兩個麻袋現金在雲南路上,沒地方放哦!”

             

我要做的第二件事是在中行換匯再寄去日本,接待我的是一個中年胖子,旁邊的同事叫他老師,他聽明白我的意思後眯著眼睛和我說

           

“你是海外永住的,不在對公民換匯限額裏,也就是說隻要提出這錢是你個人所有的證明,換多少匯多少都可以。”

           “為防止洗錢,這證明還要公證,需要好幾天。”

           走出中行大廈,我認清了在幾天內錢匯去日本,從中行辦絕無可能。還是那位大堂女經理,用地道的上海話跟我說,    “儂還是去辦個實名手機,上網匯試試看。”似乎是黑暗裏一束火苗,要到事後的第二天證實她的業務知識欠缺。

          

 我提著包坐上了地鐵,略有心情看著周圍人有次序地忙碌,這個城市應有相當多的閑人,大致過了中午會出現吧。當時腦子裏轉的是手機,還幼稚地認定隻要蘋果5裏的信息卡一換,我就可上網買匯了。劉震雲說過,啥是幽默?真實就是幽默。小時的淮海路已經記憶殘缺,香港廣場前後高樓聳立,人群穿梭在地鐵和高樓外邊,和高樓裏麵的相對安靜是網絡時代的現象,越往西走,街上的人不多了而商店裏人多了起來,我忽然想起,再走過去應該會有襄陽公園。我在沿路去了好幾家手機店,開口問及身份證我就灰頭土臉出來了,是沒身份證辦不了手機嗎?這也要等到第二天我領教他們的業務知識。

       

 按照工作日時間看,我還有好幾個小時可以辦什麽,可是似乎已蠟炬成灰。我拖著無奈的步子往回走,午後的陽光掃去一瞬寒意,看見的是難忘而陌生的淮海路。香港廣場成了少有熟悉進出的大商場,潘哥戲稱是他家的食堂,上次還請過我們,有一個中午我和老婆也在這裏光顧了南京大排檔,而這似乎就是昨天。除了兩個樓層是餐飲外,其餘包括潔白敞亮的大堂和店鋪近乎擺設。曾經的歡笑依然在耳旁,而現在孤我一人,你可以追上風,卻永遠追不上時間的腳步,你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歲月的手將時間年輪一圈圈的撥走。

        

我在一樓星巴克找了個位子坐下,聯係了楊姐。楊姐要我早點去雲南路找老潘,晚上慢聊。

         我在學齡記憶裏就有潘哥,緣由是他和楊姐戀愛早,那時楊姐好媽一家和外婆住在黃河路,我放假常去外婆家過夜。那是一個老舊狹窄石庫門居住群,天井堆放雜物,還有雞和雞糞。屋裏床,飯桌,衣櫥在一個房間,燒菜在過道,油膩昏暗,過道通後門,是唯一的通風處,不可思議的在如此環境下,時常親戚朋友歡聚小屋,好媽外婆能燒出一桌菜。後來親戚家都搬去半淞園路了,我也常去留住幾天,算是假期裏的必須。去了外婆家幾乎天天能遇見潘哥,高挑清瘦身材,雙手愛插寬鬆長褲裏走路帶風。不喜顏笑,但後來他從日本回來後,每見到我和老婆,就笑聲不斷。潘哥愛喝啤酒,高檔的和劣質的都能喝,唯求心情好。入夜雲南路上的食客依然很多,市上有名的美食街倒是本地居民光顧得多,一個月前我和老婆來過好幾次,每和潘哥都約在小紹興店對麵,並且每次都能一眼認出他那高挑的身材。他們家搬出雲南路和雲南美食街走盡曆史是一年後我在日本得知的。晚飯依然是老地方,雲南路拐角的門麵比馬路還低的一家小飯店,這成了二零一九年我兩次回滬和潘哥楊姐聚餐喝酒最開心的地方,楊姐有自帶的茶和煙從不沾酒,我和潘哥就是啤酒,還好一個簡陋的衛生間就在幾米之外,時不時樓下廚房炒菜的油煙會隔著地板直冒上來,瞬時一股辣味灌入鼻腔,潘哥罵上幾句但絕不掃我們的氣氛。今天缺的就是老婆,一個月前就在我旁邊椅子上因為幾瓶“純生”而口吐蓮花。我們談心甚濃,他們始終關心這筆錢的命運能順利到日本解決我們的燃眉之急,潘哥點起我們給他的日本七星,啟動和老婆對話,“三缺一”,“純生啤酒”,“感謝十四代”,笑聲不斷。今天後半場助興是坐在對麵靠窗的一位南斯拉夫酒客 ,潘哥拉他過來嬉鬧開心。今天喝得也是過多了的,腳下擠滿了空瓶,楊姐在我們三人高談大論之間問了我很多日本情況,趁著老潘去方便,她笑著對我說:

           “今天這飯你要請的哦。”嗨,他們對我的相助何止一頓飯能抵還。

           

櫻花開過的季節更接近暖春,風有時很大,是學生登校或歸家的時候而我住所樓下的中學校院依然死一樣沉寂, 遠山已經昏暗襯顯出燈火開始輝煌,在我去年回上海前,我是絕沒有這樣閑空留意陽台外的東西。二零二零年年頭開始是國內的壞消息,接著就是口罩危機,接著就是日本開始淪陷,中國開始步入天堂。正如未來無法預測,半年以後的日本深入黑暗比起來,今天我在陽台上看到的櫻花還算是欣慰,世界沒有變得這麽快,而是人發現了新東西開始發起慌來。公司的窘境讓我換了一個職場也又是快一年之後了的。今天我還能在這裏敲打鍵盤或者每天上班,下了場內公車,在走往職場路上還能看到一片海灣而暗信老天沒把我路給堵絕。海水有點暗,隻有在陽光下才能透出她的本色。我浮現出馬遠的水圖,一支毛筆繪出水的百態,雖沒有像後來的那幫印象人將光引了畫布,但絲毫不能低估我們前人對世界的觀察力。某天海麵會微波溫柔,細膩處讓人身臨山澗池潭,某天海麵卷起大浪,洶湧般讓人在大自然力量麵前屈服,某天海麵浪尖晶瑩刺眼,將陽光折射給你無法屈服的能量。我終是願意看她一眼,人生在這個星球,因為一個肉眼看不到的DNA組合,奪去了快兩百多萬個生命,而且沒有停止的跡象,有這麽多人的記憶和故事帶著周圍人情感在這海麵中無情消失。同樣,人多少年的肆虐活動也奪走了無數動植物的生命。恍惚眼前有根地平線,有人說她是信仰,有人視為底線。海麵讓我覺得在遠方四處漂泊,殊不知曉家在何處,其實心在哪裏,家就在何處,也許我該敞開心扉,我希望我沒走錯。“運往無淹物,年逝覺已催。”

          

  星期天起了一大早,我試著想盡我的力量將自己的家好好打掃一下,因為我開始感到再次離開父母回日本的時間開始倒計。首先按照老婆的流程將父母新裝修的浴室衛生間徹底打掃個遍。家裏就是缺一台吸塵器,父母常年不用,加上電商的原因,我一下子搞不來一台。我把父母房間的沙發拉開,一層灰飄舞出來,母親病前其實非常愛幹淨,癱瘓後尚能挪步,彎下腰確實萬萬辦不到,她其實很清楚家裏那個地方該在那個時候要打掃,今天我和她想到一起了,父母舍不得我動手。

          “媽,都快過年了,我幫你擦幹淨了,過年就不要再做了。”

          說好今天下午我們仨好好談談,我會一五一十地告訴他們我突然回家的緣由,令我最欣慰的是,在中午的陽光下,我在查看父親腿上的血脈時還為他剪了腳趾甲。除了到社區買了點熟食和啤酒,倒了垃圾,我哪裏都沒去。晚上看電視時,父親談起了他年輕時創業的故事,母親看著被她說成“無聊的電視”,耳朵在聽我們聊。父親年輕的一代跟著姐夫來了上海打工,後來公私合營後,姐夫回了鄉下種地而他留在了上海加入了工人階級。命運似乎和我去了日本,留在國外定居隱約相似。父親談心真濃而母親開始提醒要睡覺了,看著他們緩慢地離開我房間的背影,實在了不到大半年後,父親入了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清晰地聽到母親在外說著早飯的事,的確睡了一個好覺,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曆,12月23日,離回日本還有一天的時間。我匆匆洗刷了一下就坐到桌前,父親已經熱好牛奶,一樣的早餐和一樣好的心情。今天是周一工作日,對我來說已經沒有要做的事,需要匯到日本的錢,大部分在大姐賬號裏,餘錢都在我的借記卡,今天去一次中行打個流水單,取出這幾天來換的日元和要隨身帶上飛機的現鈔外,剩餘時間就留給我自己了。早飯後開始打掃房間,我還是重新洗了一次浴室,母親在陽台忙著洗衣服,正好我哥來電話,我和他交代了父親的病和明天回日本。

       

我走近莘莊站已經不早了,以前剛建成那副生機盎然樣已不複存在,曾經依托車站人流而派生出的商業紅火隻存一個建築外殼。這是二零一九年聖誕節前夕,今天病毒紀元裏不會有複蘇的可能。一個人坐著地鐵出行不由勾起二十八年前一個人背著生活用品上飛機遠赴日本的思緒。那時候隻有一股蠻力外什麽都沒有,什麽也不是,即使今天也一無所有。我不知道人生下一個二十八年會怎麽樣?至少以前從沒有自問過。當一個人獨自在一個陌生地方,既要心懷執念,目光堅毅,又要嗅覺敏銳。風餐露宿,忍饑挨餓都是小場麵。而這個道理待有了白發後放悟到的。上海對於我來說,真的已經陌生,每次回家,出門就圍繞幾個地鐵站,年複一年。 杜甫是“孤舟一係故園心”,王安石是“明月何時照我還”而心係故鄉。和周作人“煩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比,曾經尚未變遷,滿街自行車,還用磁卡帶聽東西的時代,才能激起我內心的情懷而不是今天。母親癱瘓也有二十多年,出門需要扶持,她也對上海同樣陌生,父親老了,而他們耐得住平靜。命運確實暗地裏把持著人的歸屬,人喜歡按自我確定的方式去生活,但事實上不確定性才是這個娑婆的本質。我被強製由日本回了上海,確緣了我人生的伴侶,也在這一年底,我和老婆平和期盼的次子易來到了這個世界。

         

 也許是個傳說,隻要折滿一千隻鶴,老天會實現給你一個許願。老婆信了,她照看兩個孩子的空餘折滿了一千隻鶴。“丹頂宜承日,霜翎不染泥”,許了什麽願,為誰許願已經不重要。

           

出了陝西南路站,斜對麵就是香港廣場,就在最近一個多月裏,很多故事和值得留在記憶裏的東西都和它有關,潘哥的飯局讓我們知道了這個地方,他戲稱這是他家的食堂。後來我和老婆來過這裏的大排檔,楊姐也在這裏請過我星巴克快餐。今天隻我一人,知人各在一方,已經熟知的環境和人流間的陌生。大排檔已經開業,我幾乎是今天的頭位客人,選擇一處不顯眼的單人座位坐下而不急著看菜單,時間很空餘。店堂接待還在為營業尚未完了的瑣事穿梭不停,店門口已經擠了一堆人在分發包裝,有的還戴著防護帽就能看出是發放外賣,我還難得看到這樣的場景,剛開業就能發出如此多的單子,堂吃已不占大頭了吧。店堂播的蘇州評彈如一股幽香繚繞整個空間,男女接待都穿著複古服裝,卻不是一個朝代,他們的服務用語也統一在民國。我在想,當今淮海路上開一家工農兵飯店,用的是文革場景生意同樣紅火。 

        

  我先要了一碟鹽水鴨和一瓶啤酒,然後接WIFI將剛拍下的碗筷照片傳給了老婆,她在線。店堂裏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老婆提醒我今天大姐會去銀行辦理回款事務,她會隨時將結果告訴我,我心裏明白,無論結果怎樣隻能靜候。靠近座位的貌似一對夫妻已經開吃得日火朝天,不由勾起我的食欲,我翻開菜單看到一些熟悉的菜名,“一桶鮮”是好幾年前父母在莘莊請一家人聚餐時點過的,桂花拉糕是以前老婆必嚐的,緣起還是孩子很小時回上海逛城隍廟,綠波廊的桂花糕給她無比驚奇,後來每次回上海一定想吃到桂花拉糕。我在不顯眼的一角看到雞湯小餛飩,便好不遲疑地要了一份,雖品的是記憶而不是味道,但小餛飩作得的確精致,餡是純豬肉的不帶去腥的薑和黃酒,餡量適中,入口柔鬆恰當可感手勢拿捏時的功夫,雞湯味濃而湯色清淡可見如開水白菜般提煉過。忽然一念轉來,已忘了曾在哪裏讀到的“善食者美,善烹者忍”。

       

我起座離開大牌檔時,整個店堂近乎高朋滿座,店外寬敞亮潔行人稀少,成了它的裝飾。我看了一眼手機,沒有留言,如果大姐那邊有什麽消息的話,老婆比我先知道。淮海路邊的建築高大挺拔顛覆了過去這裏的海派情調,雖然刻意去追回而得來已不是原味,一切皆是如此。曾經何時,國人在城建時追求的高大上以為這是進步的標誌,和世界很多著名城市比,前者是刻意要做什麽,而後者是不許做什麽的區別。仔細聆聽,耳邊很少有純粹的上海口音,逝者如斯夫。

       

 從西藏路拐進福州路沒多遠,旁邊一個弄堂口書攤吸引了我,兩個類似門板的竹蹋上堆滿了厚厚如詞典的書籍,看了書目暗歎它可以集中華文化之大成,經子史集,明清小說包羅萬象。書堆顯眼處插著一張用紙箱紙剪成的,上寫歪歪扭扭四字“全書半價”。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坐在角落裏,端著一本書專注閱讀,一個小方桌上用一塊小石子壓著幾張十塊錢。我暗歎這是一出鮮活的行為藝術,他應該是這個書攤主。我湊上去用上海腔問:“誒,多買幾本再便宜點來事伐?”他幾乎連頭也懶得抬“半價!”,我猜攤主對這些如城磚厚的似乎從附近書店裏卸下架,或是從批發商那裏得來當擺設的書籍,沒有一點營銷興趣。其實我已經看中其中一本《詩經楚辭》,我又問“擺到幾點鍾啊?”這回他頭也不抬了“天黑了收攤。”我嫌書重,等逛了書店後再來。

        

 我已記不得福州路上古籍書店在哪個方位,眼見就是上海書城,我進了書店問了一下收銀員,她告訴我方向後加了一句“這裏樓上字帖也蠻多的哦。”我上了樓。

         

我最想要的字帖是懷素的《自敘帖》,因為太長,在網上欣賞不方便。在小受老師的影響練過一陣子《多寶塔》,對書法談不上內行,還算是愛好。很多事停留在愛好那個範疇倒也不覺得太累,無需刻意為之下多大功夫或時間。麵對上古這麽多書法巨人的作品,停留在欣賞即望而止步,雖不可及而心向往之的觀念才是正確的,書法有神韻而不是繪畫,你可以將《蒙娜麗莎》或者《日出印象》勾勒地一模一樣,但將《祭侄文稿》連帶塗抹也寫得精確至致肯定少了神韻。正如說沈尹默先生的字是百年來追二王的第一人,可沈先生的字和二王沒什麽像,這裏講得就是神韻而非字形。如果說古人的毛筆字是作為書寫工具,在工具使用中,偶爾巨作降臨與世,如《蘭亭序》《寒食帖》或上提的《祭侄文稿》等,隻有草書才是古人眼裏真正意義上的書法作品。還有一種是拓碑,是書寫者和作碑匠人兩方合作的作品,沒有匠人對當作品的理解和高超手藝是做不出傳世佳作的,李北海僅靠碑帖而影響後代這麽多書法巨人也算是奇跡了。如果說中國文學史裏,“建安風骨”是續《詩經》《離騷》 後 正統一脈傳承 的話,那麽書法史上就是“二王”被曆代公認的。可唯獨懷素和顏真卿書法不在這個傳承一脈之上,但確是書法大家之中的大家,是張旭沒教好嗎?也不是,唐陸羽在《懷素別傳》裏傳播的“小道消息” 應該不是杜撰。

             顏真卿與懷素論書法,懷素稱:“吾觀夏雲多奇峰,輒常效之,其痛快處,如飛鳥 出林,驚蛇入草,又如壁坼之路,一一自然。”顏真卿謂:“何如屋漏痕?”懷素起而握公手曰:“得之矣!”

           這裏敘述的“壁坼之路”“屋漏痕”和“錐畫沙”“印印泥”是著名的書法秘訣。這秘訣都源於“二王”。沈尹默先生就是對“錐畫沙”的個人理解才形成了沈體的獨特書風。書法秘訣傳到誰而流失了已不可考證,蘇東坡似乎是最後的三指斜執筆法人,書法史至黃庭堅開始,去掉毛筆中的硬芯,采用五指直執筆法而流傳到今天,當然這和宋開始有高桌高椅不無關係。那麽上古的書法秘訣在五指直執筆法上還是否有意義已經無法估量,除非我們保存了王羲之,褚遂良,歐陽詢的書寫視頻。

         

翻閱書架上字帖時油然而生一個感覺,當今的電子時代,實體書報可能會被取代,而紙張作為載體的繪畫書法作品讓人欣賞到整體之美而不至於立即淘汰吧?我們可以在電腦手機上將繪畫書法的局部放大來欣賞,但對於整體來說還欠缺,陳丹青先生曾經為了看到名畫原作不惜放下顏料毛筆而去美國“逛”起了博物館。5G6G時代或許可以將你想看的東西呈現在你眼前,很多不靠尋找,探索或者艱苦跋涉而得到的虛擬景象對於有情人還有多大樂趣?

         

我也挑中了米芾的《蜀素貼》《苕溪詩貼》,這是米書代表作。米書不好學,難在用筆。蘇東坡稱其“沉著痛快”,這評語看似矛盾?實則相反而成,不沉著則筆下無力,不痛快則筆下不流暢,兩者皆可得而謂之米書。我覺得米芾的巔峰之作還是近年來被發現的《舞鶴賦》, 《舞鶴賦》是五代文學家鮑照的作品,是自古至今描述仙鶴的最好文章,在米芾晚年書寫獻給皇帝趙佶的《舞鶴賦》裏,將米芾自稱為“刷字”表現地淋漓盡致。文學佳作有大書家來流芳百世,異工同曲者還有趙孟頫書寫曹植的《洛神賦》。唐宋托起了文學書法的強盛時期,宋的“蘇黃米蔡”太耀眼而蓋過了其他書家。後人因容不下奸臣蔡京而一口咬定“蘇黃米蔡”的“蔡”是蔡襄,如果這四人按照年代來提的話,蔡襄在蘇東坡之前,那麽這四人應該稱為“蔡蘇黃米”。拿出兩蔡作品一比較,蔡京的字要高出一籌,至於“忠奸”跟書法有何幹戈?後人對前史的評價常帶有主觀意識,比如“五四”學界看曆史,今人看近代屈辱史都有此弊病。宋之後書法大家成了點綴,元趙孟頫是筆者最愛。後來也隻有王鐸,董其昌了。

         

手機有了留言信號,是老婆從日本發來的大姐已經和同事去了中行的消息。思路似乎被打斷後已沒有心情在書帖堆裏慢慢瀏覽,我離開了書城。古籍書店讓我很失望,除了一些擺樣子的考據書外,店堂裏幾乎成了文房四寶和文具用品的販賣場。在火山洶湧般的IT時代,書還能伴隨我們多久,真難預料。若有一天,用一頁一頁紙作成書被另一種媒介替代,使我們再也不能用手和眼睛來接近它時,世上還有什麽力量將人對書的無比珍愛之情給留住。

        

 為了咖啡和座位,我進了一家麥當勞。坐我旁邊有一對男女,聚精會神地嗑著瓜子,其認真之態度猶如在完成一項舉世的科學研究。我斜眼一瞅,餐桌上除了一大堆“戰利品”外沒有任何有關麥當勞的東西或標簽,厲害!上海的飲食業對顧客的寬容已經接近共產主義,但願顧客也有與時俱進的思想。我慢慢翻著字帖,這時有個陌生人坐到我對麵,

       “對不起,我手機快沒電了,附近又沒有充電的,你借我充一點好嗎?”

         我這才發現,為了等大姐老婆給我消息,擺在桌上的充電器,WIFI被遠距離發現了,“可以,給我留一點哦。”

        “我隻要一點點發短信就可以了。”沒幾分鍾,他道謝離開了。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剛從弄堂口買來的《詩經和楚辭》。這本書最值得的部分是原文,我可以翻閱紙張的形式來閱讀。至於注解隻能參考了之,插圖畫得俗到極點,既然翻閱詩經楚辭,讀者不大會留意插圖,隻有兒童讀物會。細想一下,書的出版牽涉到多少利益關係是讀者不知曉的。

          

在我嘴角離開咖啡紙杯的瞬間,手機來信息了,一張中行對外匯款單照片。我第一反應是大姐成功地將美元匯出了上海。老婆緊接著發來留言,“大姐信息,手續已經辦完,但還要點時間確認。”我忽然心中一熱。在來上海之前,我定了機票先告訴了潘哥,他就問我“你就能吃準一個禮拜能把錢辦好?”其實我也沒有盤算,但各種原因隻能回上海這麽幾天。就在明天搭班機要離開上海的今天下午,一筆關係到一個家庭在日本命運的匯款神助般地飛出了原本意識到的重重關卡。是自身的艱苦跋涉,是潘哥,楊姐,大姐的傾心扶持而佛眼大開。 我給潘哥去了微信。“潘哥,錢已經比我快去了日本。”“是伐?”我轉發大姐中行回款單圖片給潘哥。潘哥回信,“晚上過來吃飯!”

           

走出麥當勞,整條福州路變得親切和幹淨,當我重新熟悉起她的格局和位置時,我將離開她了,這條從小就願意走,常來的馬路。上一個月第一次回上海,和老婆,大姐出了新亞粵菜館分手後,我曾路過福州路,因為沒心情,匆匆回了莘莊,兩天前為了辦轉賬,和大姐再來過這裏,而今天有這麽好心情和時間,但要離開了。上海說大很大說小也小,隻要熟悉小路,轉幾個彎就可以到你想去的。

          

 我給潘哥去了短信,“在老地方門口等。”那家在潘哥家附近的小飯店成了我們的據點,在明天就踏上回日本之前夜,我們約在一年多後隨著雲南路段的動遷而大約不複存在的這家店,今想起備受感慨。黃昏後夜色撲麵而來,以至於我差點辨認不出人頭湧動中朝小店而來的潘哥和楊姐,兩人一前一後。楊姐用“現在不得了了,店都認得了”來和我打招呼。二樓老位置,太好了。潘哥神秘兮兮地跟我說,今天那個南斯拉夫人可能會來,我們都挑輕鬆的,似乎幾小時前一筆錢成功匯去日本反倒是一件小事。當酒菜上桌後想要等什麽的人都已經忘卻,潘哥聊起這筆錢的利息,他很認真的口語讓我察覺到這對他的重要。楊姐一直嘮叨讓我早回家,我們要說的話還很多,沒有冷場的間隙。走出飯店,潘哥醉意地搭著我“頻頻,我這輩子如果看錯人的話也是最後一次,看對人的話也是最後一次。”時隔兩年後,我對這話的每一字都記憶地很清楚。幾個月前,在淮海路西藏路口的那家旋轉餐廳,潘哥宴請我和老婆還有上海很多親戚聚餐時,散席之際潘哥也是喝醉和我說,“頻頻,晚班真的別去幹了,這錢我借你。”

            

一早醒來,什麽似乎在重複,重複得如此逼真和可信。桌上是父母的早餐,稀飯,白煮蛋,一兩碟剩菜和剛從微波爐加熱過的鮮牛奶,母親坐在那等我吃飯似乎有些時候,父親在廚房忙些什麽。這是個對於我們家再平常不過的早晨,我已記不清那天有沒出太陽,酒意沒醒沒有胃口,但我還是撐著吃完了父母給我準備的那份。我有沒有幫父親洗好碗筷已經記不清了,一個小細節現在想來很重要。父親答應不送我到樓下,因為五樓樓梯對於老人是個累贅,我不願意我離開時留給父親,這麽多年來,每次回日本時父親總是送到樓下社區,揮著手看我們坐的車離開。我走出社區人流忙碌,無非就是兩種,忙著上班和忙著早點買菜,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大早,我行李不多也沒打算叫車。

            

 一踏進機場候機樓,思緒裏上海印象開始淡漠,整個大廳人不算多,唯有飛日本的那條大龍長得出奇,細心察覺大部分是旅遊的。真正處境手續辦得飛快,不多時我已經坐在登機口的座椅上了。我聯係了老婆,確認了她要的免稅品,還拍了照送去她的手機。當一切停頓下來後,才覺得出了汗後口渴,我來到最靠登機口的開放式酒吧,兩個服務員在櫃台裏邊聊邊做開店準備,那休閑的手勢讓人懷疑酒吧尚未營業我隻是個借坐的路人。我真的不急,也不想伸長脖子叫一聲打斷他們,腦子裏忽然浮現出也就是幾天前,我在龍之夢商場的咖啡屋裏和老婆連線談論辦事進程。一個人,一個桌,一家店。人生難得有這樣的機遇,上次是躊躇莫展,今天是手捧《自敘帖》,老天對誰還算公平,至少對我。幾個月後,當人類發現病毒闖進自己的家園借個座落落腳時,將是多恐慌的一頁曆史,而眼前的一切都會被“保持距離”和“口罩”所覆蓋。終於等到服務員發現客人已經坐在位子上,“先生,您需要什麽?”

             

我開始在菜單上尋找起來,熱的肯定不要,有冷飲但冰塊對味道不很友好,最後青島全麥芽啤酒吸引了我,就是它了。將啤酒慢慢倒入杯子時,一股纖細稠密的啤酒沫由下往上升起並穩健地停留在杯口時,視覺告訴我這是好酒。中國人是做得出好酒的,一切在超市裏廉價如水的“行板”隻是經商。中國不缺好酒所以中國自古不缺好詩一樣。舉杯一大口,麥芽的苦味和氣一股往上嗆來,這麽多天壓抑在心頭的那股滋味被徹底驅出體外,我無意去注意那壓抑,它暗示什麽或許什麽也暗示不了。啤酒的確要大口喝,至少第一口要這樣。大約兩年後的一個周日下午,身邊有肖邦的鋼琴曲和陽台微微初秋之風下,當年那杯啤酒猶如就在眼前,酒色酒味都依然真實可信。

          

 在回登機口過道上,有家鴨脖子鹵味店,我給老婆一個信息,她立刻回答“要。”走近問了品種的味道,店員專業地向我推薦剛出鍋的簡易包裝類的。我說我去日本,海關怕過不了。她說還有真空包裝的,其實無論是什麽包裝,對於動物類加工食品隻要被日本海關發現,逃不脫被攔下放棄。可我還是買了幾盒簡易包裝的,是碰運氣嗎?內心有一股莫名地為老婆捎去的衝動,幾個月前,老婆牙床疼到被醫生勸告要作一個牙套支架,因“兩袖羞澀”老婆一直在拖,誰都知道拖是拖不久的,“小小年紀”就天天吃粥嗎?某天,我從卡裏取出了現金。回了上海卸下一身的疲勞,老婆的胃口早就忘記了曾經的窘迫,一切慢慢開始變好, 世上沒有絕對的純粹,也沒有絕對的繁複。

            

 飛機開始離開航廈,機艙裏傳來對乘客的問候聲,機長的渾厚中音讓人聽來更有安全。接著就是沉默,飛機在跑道上排隊轉彎,一架架緩緩行駛猶如一隊穿過沙漠的駱駝,浦東機場就是這麽忙碌,說不定前一架飛法蘭克福,再前一架飛聖保羅,浦東和世界就這麽掛鉤著,一年後,病毒也以這個方式在周遊地球。我透過窗看到忙碌的地勤人員,筆直的航燈和野草,陽光已過晌午,給黃昏前留下最後一時燦爛。命運靠飛機緩慢地挪動讓你在這個塊故土多留住幾分鍾,哪怕你已經開始陌生。我已經關閉手機,不知老婆去機場的路是否順利。一股氣流震動和盤旋拉高,方田和大道開始變小,我還能窺到汽車在零星蠕動和大片黃泛海灘。飛機繼續攀高,窗外縷縷雲煙在拍打過來,時而強烈刺眼和地麵的不能等同的光線破窗而入,讓人忘記飛機其實在轉身。等我再次將視線投入窗外時,雲層如晨霧般繚繞過來,眼前的被撕開而更深出還是席卷過來,機身一陣抖動後,似乎爬了出來,雲層越來越被踩在腳下,漸漸如方田如大道,而湛藍的之上是逼近黝黑深處,這是宇宙的本色嗎?我想所謂的“自在”就在通幽處。顯示屏上顯示高度在四千米,珠峰腰間處,已是新天地。想到西漢的毛亨為《詩經》作得序,“情動於中而行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我尚不知看到的和我有多大牽連,隱約在回照我此次不尋常的歸國。

           

  在即將為這篇自傳收尾時已經是秋季,還有兩個月整好抽成兩年,我越發對寫下這些文字的緣起產生了懷疑,誰會讀呢?這樣一段平凡人的真實曆史“枯草乏味”,沒有戲劇性。民族,國家有大曆史,是留給後人來所謂的“以史為鑒”,它需要增刪杜撰,否則拿什麽來“鑒”?

熱衷於做這樣的刀筆吏“自古以來”,古至《尚書》,後有司馬遷,班固,直到滿清交出皇權而“共和”,人們愛讀前四史,因讀來有文學性,不像後史“枯草乏味”但更接近真實。落到每個人每個眾生都是平凡的,平凡是人的最大外延,無論你曾經怎麽偉岸怎麽強暴,即便是偉岸和強暴也是刀筆吏的活,絲毫不顛覆你平凡。人隻有感悟到甘於平凡,才能照見五蘊皆空,在不甘於平凡的潰敗才能樂觀地活在世俗,活在家常。

           

飛機下的大海已經呈藍色,據說藍是地球的本色。偶爾有幾艘船隻鑲嵌在裏麵,倒是博多灣的幾個零星島礁要醒目的多。轉眼間福岡的城建盡收眼底,高速公路上奔跑的汽車還有碧綠的球場,一切看上去很和諧,即便是機場也是,看上去蠻“中庸”的。我把外套蓋在行李手推車上,熟練地出了關。她的笑顏由遠至近,沒有打擾周圍一切悄悄而來,隻有心有靈犀放能觸到那是地動山搖般地熱烈。見到“鴨脖子”,她眯著眼睛將它貼在臉龐,是“民以食為天”嗎?我們將車開出停車場,我確認了一下紅綠燈,無意看了機場一眼,內心有一股不明的衝動,我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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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參花 回複 悄悄話 我看了,寫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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