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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隨筆《春帆樓的故事》

(2015-08-15 00:53:30) 下一個

      我第二次走進春帆樓,已是哥嫂回國的一個多月後,酷熱的烈陽將斜坡的停車場刷得雪白,在這樣的熱浪裏沒有第二個人來光顧這裏並不奇怪。在整整一百二十一年前的三月,同樣有一個老人也不願意踏進這裏。

 

      日本下關市緊貼關門海峽,這個地球上最窄的海峽,七十年前日軍六萬多噸的大和號戰列艦都沒法穿越這裏,隻能走九州東海岸的豐後水道。二十多年前剛來日本,隻是路過已不存印象。今年偶然和友人聊起壽司時,他說兒子從沒認真地叫過他“爸爸”,隻有在唐戶市場,見到那大而紅的鮮美蝦壽司時會嚴肅地對他說,“父親大人,我要兩個!”,逗得在座的噴飯。竟然有如此好去處,想來也應該陪初來日本的大哥一家解饞一次。當天回家路上,覺得“唐戶”這個地名似乎不是頭回接觸,仿佛在哪本書上和小山六之助同時出現過。真不敢相信曆史會躲藏在不顯眼的空間裏,在如海峽邊那滾滾海浪般地時代列車下,等待你去發現。小山六之助,這個一百二十一年前的日本無賴,穿過唐戶街!奔向迎麵而來的大清官轎,麵對幾個正在發呆的清兵大內,掀開轎簾,對著李鴻章正麵就是一槍!

 

      下關市唐戶市場不僅是日本當地人愛去的地方,連隔海的韓國人一大早過來采購海鮮還趕著回去做生意。新鮮的壽司商店街躲在這個海鮮市場的大屋簷下,四周帶有海腥味的叫賣聲,沒有像樣的桌椅,沒有舒適的消費環境,唯有讓你看直眼的美味廉價壽司。金槍魚壽司在壽司行當裏地位崇高,堪比交響樂隊裏把持主旋的鋼琴。在唐戶市場裏,能品嚐到普通壽司店裏難求的,用金槍魚接近尾翼的腹部鮮嫩而均勻的夾雜著肥而不膩的魚脂壽司。店家說這樣的好肉在一條大魚上得不到數片。憑著十足的運氣,那天陪哥嫂一家光臨時,我們買到了四貫。

 

       旋轉壽司屬於日本餐飲業裏類似於自助餐,在大街上很少見到真正高檔壽司店,這種店一般是家族傳承,店麵很小,大師傅站在櫃台裏,旁邊有個助手,客人在櫃台外朝裏一排坐著,最多也就十來人,客人點什麽,師傅當場從切肉,拿捏飯團到以精湛的手勢將其快速而準確的組合在一起,端到客人麵前,有些活蝦壽司,在送進客人嘴裏時,蝦還在蠕動。飯團用的飯在開店前要準備,這是個力氣活,將一天要用的飯倒在一個大而淺的專用木盆裏,師傅一邊倒入適量的壽司醋,一邊不停地拌勻同時排出熱氣,讓它迅速冷卻,這樣使每一粒米飯有彈性而不失粘著力,最後靠師傅的經驗和手勢的力道,將生魚片和飯團組成一體,舌尖上的藝術品戛然而出。壽司是粘芥末的,有些還帶有腥味的也有拌生薑押味。壽司的吃法應該是日本獨創,但粘芥末吃生魚片應該源於我國,白居易有詩為證,“魚鱠芥醬調,水葵鹽豉絮”,王昌齡的《送程六》裏“青魚雪落鱠橙齏”,這“鱠”字說文解字就指生魚片,唐以前出現過“膾”,估計那時隻有吃生魚。到唐代,為區別生吃牛肉,羊肉,才換了個偏旁。唐人吃生魚以淡水魚為主,吃海魚還沒查到,韓愈的《贈劉師服》裏“巨緡東釣倘可期,與子共飽鯨魚膾。”“巨緡東釣”雖出自《莊子》典故,但韓愈是有生吃鯨魚肉的想法,看到現在的捕鯨工程,上千年前何以將此大物擒住實難想象。現在嚴禁捕殺鯨魚聲勢浩大,日本捕鯨業隻能上山打遊擊,據當地人說,幾十年前鯨肉到處能得,現在少之又少,憑著十足的運氣,我和大哥一家,在唐戶市場裏,飽餐了一頓美味的鯨魚壽司。

 

      河豚魚攤位在唐戶市場裏站位明顯,因為下關市盛產河豚魚是全日本有名。十六世紀後葉,為避免平民毒死於吃河豚魚事件,大統日本的豐臣秀吉曾下頒嚴禁捕食河豚魚的政令。直到中日甲午戰爭前幾年,伊藤博文下榻於春帆樓時,麵對關門海峽的熊熊海浪,感慨在海洋文明傾瀉時代,當地人的海產如此貧乏,於是商討解禁捕食河豚魚,嚴格規範調理河豚魚的去毒,隻有拿到規定證書的才能開店營業,春帆樓成了解禁後的第一家河豚魚料理店,伊藤博文還專為它題了店名。春帆樓的出名更是因為後來迎來了李鴻章,其滿頭白發,垂垂老矣的懵懂神態無不印證了大清末日的到來。
 

      春帆樓離唐戶市場近到可以步行而去,它正靠在赤間神宮旁的山坡上,背山靠海,風水極好。馬關條約簽署後,日本政府在春帆樓的花園裏,建了一幢不大的二層樓房,所有和馬關條約談判有關的遺物,包括談判桌,靠椅,文房,照片都轉移至此,掛名“日清講和紀念館”。是曆史在和日本開玩笑嗎?馬關條約簽訂的十年後,日本在朝鮮半島海域和俄國海戰勝出,區區一個島國竟將兩個大國壓在胯下,無怪乎他會歇斯底裏,無所畏懼。這股歇斯底裏在一九四五年空襲戰火將春帆樓毀於灰燼時告於清醒。可是“日清講和紀念館”在滿山的廢墟裏依然完好,堪比二戰的戰火將《最後的晚餐》壁畫周圍毀於一旦,而其完好無損一樣神奇。曆史想告訴我什麽?曆史在有意等待我去接近,憑著十足的運氣。

 

      當我和哥嫂步入日清講和紀念館,台灣導遊富有節奏而公式般的講解聲和遊客的議論聲塞滿了整個展廳,展廳不大,中間用大玻璃和偽裝的房屋外裝圍出一個空間,馬關條約談判的二十七天使用的長方桌以及兩方代表排列的靠椅,文房,還有花瓷痰盂,取暖用的煤油爐陳列在裏麵,沿著牆壁正好一圈是當時的照片和解說,還有李鴻章和伊藤博文的書寫的中堂裱紙。在李鴻章坐過的西式大紅靠椅後邊,我止住了腳步,一百二十一年前和今天,時間似乎被凝固,就是這把靠椅讓我和這位已經隔了世的晚清名人似乎相聚隻隔一塊玻璃,內心深處的一股激情悠然而出,他從我讀過的許多曆史書中走到眼前。大紅靠椅憑著暖色燈光呈現出的華麗已擋不住因年代而無情地褪色。桌上老舊的沾墨水筆告訴我這不是一個時代的東西,從陳列的留影裏,老人那蒼白的胡須,和耄耋的姿態,唯有犀利的眼光依然具有穿透力。他似乎在告訴後來者,在這個地方曾經發生的故事。

 

      從春帆樓的管理員那裏聽說,到此“日清講和紀念館”參觀的幾乎都是台灣遊客,很少見到來自中國大陸的。或許大陸遊客忙於“爆購”實難抽出時間。我曾在台北國民黨黨部曆史資料室偶遇成都黨校的參觀團隊,問及研究什麽,這幫人也不知所雲。“日清講和紀念館”門庭等不來國內和曆史有關的人物也樂得清靜。台灣是從這個桌子上被分割出去成了殖民地,然而台灣遊客卻未必有此心情來重溫曆史,他們對李鴻章倒沒什麽好印象,據說在與日本談判關於割讓土地之事時,李鴻章曾上奏慈禧:“台灣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瘴癘之地,割之可也。”按目前可見的史料檔案以及有關研究者的評論,未能發現李鴻章由此評語記錄,疑是後人為抹黑這位當時被舉國上下視為頭等“賣國賊”之舉。查閱西南書局出版的《台灣割讓,中日談判密話錄》一書以及《日本外交文書》卷二十八,李鴻章在關於割讓台灣曾字正腔圓的說道:“台灣已立一行省,不能送給他國。”“擬請所讓之地,如果勒令中國照辦,兩國子子孫孫永成仇敵,傳至無窮矣。”向日本服軟的所謂“講和”談判,李鴻章完全在慈禧和內閣總理府所規定的賠款割地的底線下進行,他僅僅是台前的擺設。

 

       李鴻章和伊藤博文這兩位股肱重臣在春帆樓見麵是他們的第二次。整整十年前,一八八五年,李鴻章逐令袁世凱平定朝鮮半島的“甲申政變”後,伊藤博文來到天津求見李鴻章為大清在朝鮮半島上的強硬行動討個說法,李鴻章義正言辭道:“朝鮮事務並未辦錯,若因此決裂我惟預備打仗耳!”事後,李鴻章上奏:“大約十年之內,日本富強必有客觀,此中土之遠患而非目前之近憂。”李鴻章雖不是學車五鬥,滿腹經綸,但他對時局具有卓越的洞察力以及判斷出自我的最善策略之能力是當時清政府一片烏合之眾無人能及的。十年,短短的十年之後,北洋水師全軍覆沒。葉誌超在朝鮮平壤戰役中狂泄五百裏,日本兵越過鴨綠江,占領了整個遼東半島。十年前,李鴻章可以靠大清的軍事力量藐視這個蕞爾小國,但在蕞爾小國上興起的“明治維新”他也是看到的,日本人是從民生上在徹底改變自己,天皇穿起了西裝,學生拉起了小提琴,大批農民走進了工場成了工人。而在我們國土上,白天修建的鐵道晚上被平民撤除,官員的選拔考的還是八股,洋務運動實則上在圍繞北洋水師在動而已,比如一八七零年天津機器局成立,為的是軍火,一八七八年開平煤礦開產,為的是軍艦的動力。一八七九年第一條電報線架設,是從大沽炮台至天津。一八八二年旅順大塢興建,為的是維修北洋軍艦。醇親王奕袨為了讓自己親兒子盡早主政,不惜動用海軍資金興建頤和園,想的也是盡早將老佛爺請出紫禁城。而在蕞爾小國上,沒錢建海軍,明治天皇帶頭自掏腰包,手下大臣紛紛響應。頤和園完工,光緒帝完婚,國庫銀兩也玩空了。一八九一年,戶部上奏“因部庫空虛,海疆無事,奏鳴將北洋購買槍炮船隻機器暫停兩年,籍資彌補。”這裏的“槍炮”就是李鴻章所想要的北洋水師炮艦的實彈。這裏的“船隻”就是李鴻章所想要的帶有速射炮的高速巡洋艦。三年以後,甲午海戰重中之重的“大東溝”海戰上,我們的海軍缺少實彈,缺少速射炮!這是在軍事角度上的唯一敗因。

 

        我第二次來到唐戶市場,已是哥嫂回國的一多月後,我和老婆在市場二樓靠海邊的走廊上找到了一張長椅,高大的屋簷遮住了烈陽,卻遮不住海風,打開盒蓋,扳開筷子,沾上醬油,將美味的壽司送進嘴裏。海浪就在眼前,在蔚藍的海麵上排列整齊而富有節奏地起伏著。一八九一年,也就是甲午海戰的前三年,北洋水師在旗艦定遠艦帶領下曾經行駛過這裏,這是他們第二次訪問日本,編隊穿過幾乎全日本海岸,沿路百姓見到七千多噸的鐵甲艦既興奮又羨慕。在橫濱港,日本海軍齊射二十一響禮炮,明治天皇在東京接見了丁汝昌和各艦管帶。四年後,在馬關條約談判到最關鍵幾天時,伊藤博文逐令日本海軍編隊開過關門海峽,在春帆樓上,他指著海麵上行駛過的軍艦對李鴻章說,“我們的海軍就從這裏開往旅順的!”四年,僅僅是四年,在我的記憶裏,奧運會,世界杯足球賽,四年一晃一屆。在過去同樣的四年,一個國家的命運被顛覆了。

 

       第二次走進春帆樓,是想走走上次來時沒走過的“李鴻章道”,李鴻章被無賴打中一槍在臉部的非要害處,可見其做個業餘刺客的資格也沒有。伊藤博文為談判順利進行,特命在春帆樓邊門修一條封閉通道,讓李鴻章能安全的進出春帆樓。從現存的資料可以查閱,除了國與國的字正腔圓絕不退讓的對話外,伊藤博文對大清這位老人是極其尊敬的,正如馬關條約簽署一年以後,李鴻章訪問歐美諸國時受到極高規格的禮遇一樣,李鴻章的個人魅力在當時世界強國麵前是無可非議的。德國人稱他是東方的帝斯曼,美國人對他的私人廚師所作的“李鴻章雜碎”別有獨鍾,此菜流傳至今,猶如在日本到處可見的“蛋炒飯”一樣。七年以後,梁啟超在美國品嚐此道菜後曰:“然其所謂雜啐者,烹飪殊劣,中國人從無就食者。”李鴻章是個美食家,他在美國有意讓廚師做出這道菜,意圖何在,不得而知。一九零九年,也就是馬關條約簽署後的十四年後,伊藤博文在哈爾濱遇刺身亡,刺客是來自朝鮮的愛國誌士安重根。伊藤博文是“明治維新”的重要推動者,他官至四朝首相,近代日本的興起取決於他,他是日本人民的驕傲。但是他在帶領日本完成政治,經濟,軍事近代化的同時,也把日本帶入了另一個悲劇的深淵,他是軍國主義的締造者,在他起草的日本第一部憲法裏,明確闡明了日本天皇在國家的最高地位,軍隊聽從於天皇,天皇握有日本軍隊的絕對指揮權,而在這之前的日本上千年曆史裏,天皇隻是幕府後麵的一隻花瓶。多少日本年輕人為天皇扛起了槍,多少天真的孩子唱起了為效忠天皇的兒歌,日本的國家機器在軍國主義鐵旗下開始啟動,歇斯底裏般地啟動。飲水思源,是伊藤博文按下了侵略戰爭的開關,同時他也按下了兩顆原子彈在日本爆炸的開關。相比伊藤博文的暴死,李鴻章還算是善終,他在彌留之際向慈禧推薦了袁世凱,這個由步入仕途到執掌封疆大印隻花了二十年時間的晚輩,能與他一比的也就是林則徐和李鴻章。袁世凱到最後也沒有親手推翻大清政府,正如武昌起義的革命軍若不是北洋軍出手能輕而易舉的攻克紫禁城一樣,袁世凱想滅辛亥革命也是易如反掌。

 

      當我走出“日清講和紀念館”,走出春帆樓花園時,我對這段曆史的關注也告一段落。伊藤博文應該在這裏邀請過李鴻章一行品嚐河豚魚料理的,原因很簡單,一桌豐盛的料理比談判桌上得到的兩萬萬兩白銀以及在朝鮮半島上得到的長遠利益是微於一根牛毛的。更何況台灣以其周邊澎湖列島的侵占,還在影響一百二十年後的今天。想到馬關條約以後的戊戌變法,我至今無法明白中國的近代史史學家對戊戌變法如此推重的原因,有人甚至說這是中國古代三大變法之一,此話怎講?無非是一個愛吃雞蛋而且深信一隻雞蛋值二十多兩白銀的傻蛋皇帝和幾個書呆子湊在一起的一場鬧劇,試想,一天一百多條政令,拿到現在的網絡時代也很難實行。康有為一夥的政治嗅覺是極其幼稚,他們試圖通過新政,斷發,遷都來提升光緒的地位而削弱慈禧,猶如剛讀過《駕車須知》就打算駕車開新路的熱血分子,開不出百米就被老佛爺交警給攔下了,明治維新的伊藤博文是老司機開新路,王安石也是,李鴻章是有資格的老司機但沒有開到新路上而已。

 

      一九零一年,李鴻章去世的五十天後,二十八歲的梁啟超寫就《李鴻章傳》,其中一段是,“何以他國以洋務興而吾國以洋務衰也,吾一言以斷之,則李鴻章坐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知有兵事而不知有民政,知有外交而不知有內治,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國民,不知國家之為何物,不知國家與政府又若何之關係,不知政府與人民有若何之權限,不知大臣當今之責任,及其敗然後知其所以敗之由,是愚人也,乃或及其敗而猶不知其致敗之由,是死人也。”此段是對李鴻章的定論,更是對大清的定論。梁啟超的思想是超前的,你我現在讀來不難理解,但一百多年前還沒剪去長辮拿著煙槍的大清庶民,有多少知道何謂“民政”,何謂“國家”,何謂“共和”?許多人研究曆史,試圖對曆史提出問題,又有許多人給出了答案,而答案始終沒法正確的終結,因為時間會改變,思考的角度和思考者的立場也會改變。其實,曆史在大多數情況下,沒有問題,也沒有答案。

 

       是唐戶市場的壽司讓我走進春帆樓,讓我接近馬關條約的談判桌和李鴻章。一百二十一年在這裏靜悄悄的過去了,“日清講和紀念館”除了值日管理員清掃的掃把和桌布,以及偶爾的來訪者外,這裏清淨依舊。時光無聲地磨平了這裏曾經有過的傲慢與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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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康無為 回複 悄悄話 寫得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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