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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祥子》和諾貝爾文學獎

(2008-10-18 16:06:38) 下一個

      好多年前,讀過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最近又聽了一遍小說的有聲讀物版,發覺老舍先生的作品一旦用京味一讀,又大不相同。前者若如透過窗口射來的陽光,那麽後者便是陽光曬在海麵上的一片金燦燦。說先生是語言大師謂不過,多指是在人物對話上吧,但細讀《駱駝祥子》後,你會發現無論對人物心理的描寫或對場麵的渲染,敘述的起伏快緩,在整個中國長長的文學史中也是個佼佼者。麵對《駱駝祥子》,《茶館》等,我為中國有過這樣的文學巨匠而感到自豪的同時,又為他沒有完成他最後的長篇巨著《正紅旗下》而感到惋惜。也是我們後人沒有這個福氣來成全他的圓滿,而使我們無力在十七世紀以來至今無法站在世界文學強國之列的根結。

      我們在重新談起諾貝爾文學獎時,應該平心來觀察一下,建國以來有哪些作品哪些文學家能經得起這塊試金石,我無意對過去中國文壇六大腕來個重新排列組合,的確他們有存在的時代意義,但從文學的審美角度看,老舍先生是唯一經得起試金石的。老舍先生的作品是能夠擺在世界文壇這個天平上經得起任何作品的衡量。國內某知名學者說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的克萊齊奧是法語文學的三流作家。我不知道他以什麽標準說這樣的話的,這也正是我們至今得不到這個大獎的重要原因。是嫉妒,是所謂的“變相阿Q主義”!看看,作為文學強國的法國,有多少著作等身的大作家:莫裏哀,伏爾泰,狄德羅,盧梭,雨果,司湯達,巴爾紮克,福樓拜,莫泊桑,羅曼羅蘭。中國除了屈原,《史記》,李杜的時代 ,世上沒有可比的對象以外,文藝複興時期以來,我們這裏也隻有一位曹雪芹,可惜他的巨著的後二十八回成了永遠的遺憾。近現代的作家裏,能稱為世界文壇大家的中國作家,請問有哪幾位?除了老舍先生,沈從文先生勉強還算一位,這說明我們沒有什麽底氣來藐視這個大獎。我們當代的絕大部分作家也隻能排在四流或五流的行列裏。

      王蒙先生在最近的鳳凰衛視的《鏘鏘三人行》裏也說到了諾貝爾文學獎,他曾經被瑞典科學院邀請推薦五位中國當代作家的簡曆和作品目錄,是當時我們官方阻止了這樣的推薦,王蒙先生客氣地說這是我們缺少公關頭腦。另外他也說到如果哪位中國作家得獎,不是中國文學界所有人感到高興的事情。說白了也就是嫉妒,是所謂的“變相阿Q主義”!是有些現象將諾貝爾文學獎和文壇旗手等同起來,是一個很不好的創作環境。如果這樣的環境存在,諾貝爾文學獎或許還是暫且別拿為好。高行健得獎之後,官方媒體以八九民運為背景進行了宣傳降溫,或許當時的瑞典科學院確有這個“嫌疑”。但作品《靈山》中充滿的那股自由的文風是國內作家身上所不具備的。朱鎔基總理在當時的非正式場合中祝賀過高行健,可惜我們的媒體至今沒有換過神來。說更多的風涼話換回不到世界文壇對我們的尊重,諾貝爾文學獎或許可以看輕,但現役作家要肩負起這個責任來,拿出好作品,劃時代的作品才是我們國人的期待。

      最後摘錄一段《駱駝祥子》的場景描寫,供諸位欣賞。老舍先生在這裏將人物的心理,環境的渲染高度地齧合在一起,將一個拉車夫的辛勞和無奈表現地淋漓盡致: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象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一點風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著他出去,怕他在家裏礙事,萬一小福子拉來個客人呢。“你當在家裏就好受哪?屋子裏一到晌午連牆都是燙的!”

  他一聲沒出,喝了瓢涼水,走了出去。

  街上的柳樹,象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打采的低垂著。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幹巴巴的發著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處處幹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象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爬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於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好象要被曬化。街上異常的清靜,隻有銅鐵鋪裏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當當。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鑽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著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夥子,也居然甘於丟臉,不敢再跑,隻低著頭慢慢的走。每一個井台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裏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為中了暑,或是發痧,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著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著,連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為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且嘴唇發焦,明知心裏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扇扇,沒用,風是熱的。他已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裏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象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作,他覺得天氣仿佛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麽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象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而心裏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著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裏,隻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牆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裏透著點紅;由上至下整個的象一麵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象火鏡的焦點,曬得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裏,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著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沒了人,道路好象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麽是好了,低著頭,拉著車,極慢的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著一層粘汗,發著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在一塊,好象踩著塊濕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氣,不為解渴,似乎專為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走一會兒,坐一會兒,他始終懶得張羅買賣。一直到了正午,他還覺不出餓來。想去照例的吃點什麽,看見食物就要惡心。胃裏差不多裝滿了各樣的水,有時候裏麵會輕輕的響,象騾馬似的喝完水肚子裏光光光的響動。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為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麽難受。在城裏過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記得這麽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麽一想,他忽然的不那麽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

  正在午後一點的時候,他又拉上個買賣。這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又趕上這一夏裏最熱的一天,可是他決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陽下是怎樣的熱了:假若拉完一趟而並不怎樣呢,那就證明自己的身子並沒壞;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那還有什麽可說的,一個跟頭栽死在那發著火的地上也好!

  剛走了幾步,他覺到一點涼風,就象在極熱的屋裏由門縫進來一點涼氣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確是微微的動了兩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鋪戶中的人爭著往外跑,都攥著把蒲扇遮著頭,四下裏找:“有了涼風!有了涼風!涼風下來了!”大家幾乎要跳起來嚷著。路旁的柳樹忽然變成了天使似的,傳達著上天的消息:“柳條兒動了!老天爺,多賞點涼風吧!”

  還是熱,心裏可鎮定多了。涼風,即使是一點點,給了人們許多希望。幾陣涼風過去,陽光不那麽強了,一陣亮,一陣稍暗,仿佛有片飛沙在上麵浮動似的。風忽然大起來,那半天沒有動作的柳條象猛的得到什麽可喜的事,飄灑的搖擺,枝條都象長出一截兒來。一陣風過去,天暗起來,灰塵全飛到半空。塵土落下一些,北麵的天邊見了墨似的烏雲。祥子身上沒了汗,向北邊看了一眼,把車停住,上了雨布,他曉得夏天的雨是說來就來,不容工夫的。

  剛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陣風,黑雲滾似的已遮黑半邊天。

  地上的熱氣與涼風攙合起來,夾雜著腥臊的幹土,似涼又熱;南邊的半個天響晴白日,北邊的半個天烏雲如墨,仿佛有什麽大難來臨,一切都驚慌失措。車夫急著上雨布,鋪戶忙著收幌子,小販們慌手忙腳的收拾攤子,行路的加緊往前奔。又一陣風。風過去,街上的幌子,小攤,與行人,仿佛都被風卷了走,全不見了,隻剩下柳枝隨著風狂舞。

  雲還沒鋪滿了天,地上已經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帶著雨星,象在地上尋找什麽似的,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象把黑雲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的等著點什麽。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極硬的砸起許多塵土,土裏微帶著雨氣。大雨點砸在祥子的背上幾個,他哆嗦了兩下。雨點停了,黑雲鋪勻了滿天。又一陣風,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裏走,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聯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裏麵,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雲,四麵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過去了,隻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隻是那麽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幾分鍾,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祥子的衣服早已濕透,全身沒有一點幹鬆地方;隔著草帽,他的頭發已經全濕。地上的水過了腳麵,已經很難邁步;上麵的雨直砸著他的頭與背,橫掃著他的臉,裹著他的襠。他不能抬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不能邁步。他象要立定在水中,不知道哪是路,不曉得前後左右都有什麽,隻覺得透骨涼的水往身上各處澆。他什麽也不知道了,隻心中茫茫的有點熱氣,耳旁有一片雨聲。他要把車放下,但是不知放在哪裏好。想跑,水裹住他的腿。他就那麽半死半活的,低著頭一步一步的往前曳。坐車的仿佛死在了車上,一聲不出的任著車夫在水裏掙命。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氣:“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這兒算怎回事?”坐車的跺著腳喊。

  祥子真想硬把車放下,去找個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經全往下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會哆嗦成一團。他咬上了牙,郯著水不管高低深淺的跑起來。剛跑出不遠,天黑了一陣,緊跟著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車的連一個銅板也沒多給。祥子沒說什麽,他已顧不過命來。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祥子一氣跑回了家。抱著火,烤了一陣,他哆嗦得象風雨中的樹葉。虎妞給他衝了碗薑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喝完,他鑽了被窩,什麽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聲。

  到四點多鍾,黑雲開始顯出疲乏來,綿軟無力的打著不甚紅的閃。一會兒,西邊的雲裂開,黑的雲峰鑲上金黃的邊,一些白氣在雲下奔走;閃都到南邊去,曳著幾聲不甚響亮的雷。又待了一會兒,西邊的雲縫露出來陽光,把帶著雨水的樹葉照成一片金綠。東邊天上掛著一雙七色的虹,兩頭插在黑雲裏,橋背頂著一塊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沒有一塊黑雲,洗過了的藍空與洗過了的一切,象由黑暗裏剛生出一個新的,清涼的,美麗的世界。連大雜院裏的水坑上也來了幾個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們赤著腳追逐那些蜻蜓,雜院裏的人們並顧不得欣賞這雨後的晴天。小福子屋的後簷牆塌了一塊,姐兒三個忙著把炕席揭起來,堵住窟窿。院牆塌了好幾處,大家沒工夫去管,隻顧了收拾自己的屋裏:有的台階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腳的拿著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牆,設法去填堵。有的屋頂漏得象個噴壺,把東西全淋濕,忙著往出搬運,放在爐旁去烤,或擱在窗台上去曬。在正下雨的時候,大家躲在那隨時可以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給了老天;雨後,他們算計著,收拾著,那些損失;雖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他們花著房錢,可是永遠沒人來修補房子;除非塌得無法再住人,才來一兩個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磚稀鬆的堵砌上——預備著再塌。房錢交不上,全家便被攆出去,而且扣了東西。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沒人管。他們那點錢,隻能租這樣的屋子;破,危險,都活該!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隨時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麽急,那麽涼,有時夾著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打在那開張著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上,發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裏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後,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作賊作娼也比餓著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

  祥子病了。大雜院裏的病人並不止於他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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