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我們這個曆史悠久但又多災多難的民族而言,一九四九是永遠不能被忘記的年份之一。因為國共兩黨三年的內戰,有不計其數的普通人或主動或被動地背井離鄉,在曆史滔滔向前的洪流中,宛如一葉葉浮萍七上八下,無奈地遭受著風吹雨打。我父親就曾是其時的一葉浮萍。因此,父親在一九四九年前後的經曆之於我們家而言,也同樣是應該被牢記的。
父親在一九四九年時剛剛十八歲,如果在當今的和平年代,十八歲還是一個可以向父母撒嬌享受父母蔭護的年齡。但因為爺爺此前匆忙離世,十八歲的父親不得不成熟了。沒有了爺爺作為家裏的頂梁柱,奶奶帶著父親和年幼的老姑,吃飯穿衣一下子都成了問題。在一九四八年的夏天,因為連日的暴雨,家裏的莊稼到了秋天收割時所獲寥寥。看著自己母親整日的愁眉不展和小妹妹因為吃不飽飯的日漸消瘦,父親暗暗地下定決心,想去天津城裏找同父異母的三姐幫忙,其時她們全家已經在天津城裏定居,還開了一個做帽子的小作坊,生活相對富裕。
父親是在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前後的一個深夜離家的。那時解放軍正準備攻打國軍據守的天津城,兵荒馬亂的,為了避免我奶奶和老姑的擔心和阻攔,父親選擇在深夜她們熟睡後走出家門。我們老家到天津城的三姑家近二百華裏,那時並沒有長途火車和汽車等交通工具,雖然有馬車或人力車,但是父親沒錢付費,於是唯有靠著自己的一雙腳走。那時已是秋末冬初時節,但父親隻有一身單薄的衣褲穿,白天在陽光下走還可以忍受,到了晚上就凍得瑟瑟發抖,隻好鑽到路邊的玉米秸堆裏取暖休息。就這樣,在忍饑挨餓和風餐露宿兩三天之後,父親敲開了我三姑家的大門。
我三姑是我爺爺的第一個妻子所生,後來三姑的母親因病辭世,我爺爺又娶了第二個妻子,生下了父親和老姑兩個孩子。我三姑比我父親要大十幾歲,在我父親還咿呀學語的年紀就出嫁了,他倆的年齡差更像是兩代人,缺乏年齡相仿的姐弟從小一起長大的親近感。因此,當父親以叫花子一般的落魄模樣出現在她的麵前時,她並未表現出太多的心痛和歡迎。而且,在那個年代,媳婦在一個大家庭中的地位很是低下,她做出什麽決策前都要經過其同住公婆的應允。因此,父親在我三姑家住了幾個月,隻是得到了我三姑夫的一套舊的棉褲棉襖,偶爾幫忙打打雜,但一直未能得到他們夫婦要他留下學做帽子掙錢補貼家用的承諾。父親無奈之下,從做帽子的一個夥計處得知北京郊區的門頭溝煤礦需要礦工的信息,就決意前往,我三姑叫人寫好了去那裏的聯係人的名字和地址,給了父親幾塊錢作為到門頭溝的路費。父親就義無反顧地去了門頭溝。
父親到了門頭溝,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聯係人,跟著他到煤礦下挖煤。幹了兩天,父親就幹不下去了。那時挖煤的設備非常簡陋,礦工們頭上戴著礦燈,手裏拿著鐵鍬,肩上背著竹筐,在井下用鐵鍬挖出一塊塊的煤,裝滿竹筐後貓著腰,半爬著往地上運煤。父親剛剛十八歲,骨骼尚未發育成熟,再加上長期吃不飽飯,營養不良,實在沒有太多的力氣幹挖煤的活。更可怕的是,父親聽另一個人講,就在父親來前不久,有一位礦工被鬆落的煤塊砸中了頭,不幸身亡,其年邁的母親聽聞噩耗就昏了過去,從此一病不起。父親想到自己獨自偷偷離家,如果萬一將來讓自己的母親也聽聞此類的噩耗,上演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劇,實在是太過不孝了,思前想後之下,就離開了門頭溝,到了北京城裏,找到一位幾年前到北京闖天下的老鄉,希望他能施以援手。
沒想到,父親的希望再一次落了空。北京米貴,居大不易。那位老鄉曆經幾年的拚搏也還是處在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階段,沒有餘力幫父親在北京找一個事兒做。因此,他聽了父親在天津城和門頭溝的遭遇後,也隻是無奈地擺擺手,留父親住了一個星期。期間同在一個四合院住的一位婦女,看到父親老實文靜,幫父親找了個工作,再過一個星期就能去上班。但不知是那位老鄉認為那份工作不適合父親,還是不想或無能力再留父親繼續住下去,他給了父親幾塊錢,催促父親趕快回家,免得老母親和妹妹整日的牽掛。
父親從他家出來,在北京的大街上徘徊難定。如果就此回家,固然滿足了我奶奶思兒盼歸的期望,但於改善家裏的生活狀況並無裨益,更大的可能是起反作用。自我爺爺去世後,父親就深切地體會到了世態炎涼的滋味。在鄉下,一個寡婦帶著年幼的孩子這樣的家庭的社會地位是非常低下的。一些在爺爺生前,看在爺爺的麵子上,對父親平視甚至高看兩眼的人,在爺爺去世後,見到了他滿是鄙夷的神色。如果那些人再看到他此番灰溜溜地回到家,一事無成,閑言碎語和風涼話肯定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如果不回家,能再去哪裏呢?看著北京街頭上來來往往的人流,父親絞盡腦汁,終於想到了我爺爺有一個堂妹,我父親稱她為三姑的,在東北的沈陽生活,看來也隻好遠赴關外,碰碰運氣了。
但是,父親手中的錢不足以支付從北京到沈陽的路費,於是父親便坐車先到了唐山,找他二姐的大兒子尋求幫助。父親的二姐,也就是我的二姑,和我的三姑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她的大兒子和我父親的年齡不相上下,那時正在唐山的一家小作坊裏做工。看著小舅舅風塵仆仆地前來,我二姑家的大表兄請父親到街上的餐館吃了頓好飯,又給了父親幾塊錢,作為到沈陽的路費。
父親辭別我那位表兄,馬上前往唐山火車站,等一問到沈陽的火車票價,再數了數口兜中所有的錢,父親傻了眼,因為父親的錢與火車票價相去甚遠。看來無法去沈陽,難道還是隻好回家忍受他人的冷嘲熱諷?無奈之下,父親看到不遠處有一位職工,正在揮動著信號旗指揮火車進站,那個人長得慈眉善目的,也許他能幫忙?父親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走向他,尋求幫助。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老天爺也不忍心讓瞎眼的麻雀餓死,父親遇到的這位信號員是有著一副古道熱腸的好心人。他看到眼前的小夥子眉頭緊皺,一籌莫展,決心助父親一臂之力。他讓父親稍等片刻,就去找周圍的同事,請大家為父親捐錢買車票。於是乎,好心的人們你五角,他一塊,再加上那位牽頭的信號員捐助了剩餘的款項,父親去沈陽的火車票錢總算湊齊了。看著手中的火車票,再回想起離家後幾個月來的點點滴滴,父親感動得熱淚直流,哽咽而不能言,忘記問了那位好心人的姓名。那位信號員催促父親趕緊去上車,因為從北京到沈陽的火車隻是路過唐山,隻停留短暫的幾分鍾,晚了就來不及了。就這樣,父親坐上了去沈陽的火車。四十年之後,當父親回憶到這一幕時,猶自自責不已,恨自己當時沒有問那位好心信號員的姓名,乃至以後想還錢報答,也無法再找到他。
沈陽成了父親離家最後的目的地,也是他一生的福地。父親的三姑熱情地接待了遠道而來的侄兒,父親三姑的兒子們,有的已經成家另過,隔三差五地請父親到他們的小家庭吃飯。其中最小的一個名叫顧百祥,比父親小兩歲,與父親更是一見如故,一有空兒便帶著父親到沈陽城四處遊玩。而且,他還積極地為父親找工作。幾個月後,他打聽到沈陽鐵西區有一個工廠正在招工,便極力鼓勵父親前去應招。他還模仿工廠的考官,草擬了幾道考題,對父親進行麵試,以消除父親的膽怯心理。有了事先的模擬演練,父親去那家工廠麵對考官時,胸有成竹,說得頭頭是道。當然,這也得益於我爺爺當年的教育啟蒙,使得父親認識不少字,文化程度相當於高小水平。在那個全民識字率極低的年代,識字不算少的父親在眾多的考生中鶴立雞群,當時就得到了考官的工作承諾。第二天,父親便興高采烈地去了那家工廠報到上班。
等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後,父親給遠在關內家鄉的奶奶寄去了一封長信,講述了自己離家後的坎坷經曆和如今已在沈陽工作的喜訊,並隨信寄去了五塊錢補貼家用,那時父親的月工資也不到十塊錢,孝順的父親隻留下三四塊錢作為自己日常的開銷。父親後來得知,奶奶在接到父親的來信後,喜極而泣,老淚縱橫,但奶奶並沒有收到錢,不知是郵局的工作人員取出占為己有了,還是幫奶奶念信的同村人打開信後先偷著裝到了自己的兜內。因為一年多過去,父親沒有絲毫音信,在那個雖然內戰平息但社會還全然稱不上太平的歲月,奶奶擔心父親早就已經步爺爺的後塵,父子倆相逢於九泉之下了,村裏更有人風言風語,三人成虎地傳說父親在哪哪被流彈打死了。就在奶奶的精神行將崩潰的前夕,父親的來信適時地到了。雖然“烽火連三月”已經成了曆史,但父親的家書何止抵萬金啊?那時已經是一九五零年的春天,積雪已消融,大地正蘇醒,桃李齊爭豔,燕飛語呢喃。
一生時運不濟,命運多舛的父親在上個世紀末因病辭世,於今已有十多年了。古語雲蓋棺論定,但我深知,自己才疏學淺,遠遠未達到能為父親蓋棺論定的程度,是以將父親的這段往事拖延至今,才忝就此文。我常常想,自己當今還算舒適的生活,是與父親在一九四九年前後拚搏的腳步密不可分的。多年來,正是父親那種身處逆境,但毫不氣餒一往無前的拚搏精神激勵著我,指引著我克服了一個又一個的難關。一生清貧的父親雖然沒有給我們兄姊三人留下什麽值錢的物質遺產,但他這種無形的精神遺產才是更加彌足珍貴的,足以令我們受益終生,並延及子孫。此外,那位好心為父親捐錢且沒有留下姓名的信號員更是讓我堅信,人間自有真情在。如果我們民族的每個人都能像他那樣,在他人需要幫助的時候,適時地施以援手,而不是冷嘲熱諷袖手旁觀甚至自相殘殺,那麽我們所生活的世界肯定會更加和諧,我們民族的整體形象肯定會更加靚麗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