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秋隨筆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早就想寫一篇介紹我在COFI的法語老師Louise Pagé的文章,曾經設想過這樣的情景：在聖誕節或者她的生日的時候,我把登載有我的習作的中文報紙送給她,不懂中文的她一定會很高興收到這份別致的禮物,而到時候我會用從她那裏學到的法語一句一句地翻譯給她聽……
但我總是很忙,一拖再拖遲遲沒有動筆。而今天,當我心情格外沉重地打開電腦,依然難以相信所發生的一切,我這裏將寫就的不再是送給她的節日禮物,卻竟然成了哀悼她的祭文。
2002年3月14日下午4:30左右,古巴“全國航空服務公司的一架AN-2飛機在飛行途中突然墜毀,機上12名乘客和4名機組人員全部遇難。在這12名乘客中,6名加拿大人全部來自蒙特裏爾。我的老師Louise,她的母親,她姐姐的兩個孩子,四個鮮活的生命瞬時間便從地球上消失了。
世界各地飛機失事時有發生,每每從電視上看到遇難者親屬痛不欲生的鏡頭,坦白地講,我的反應最多是同情,很少有心痛的感覺,畢竟這一切離自己太遙遠了。而這一次,不幸卻發生在我的身邊。當我在學校裏聽到噩耗,頓時一身冷汗,腦子裏一片空白,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廂情願地期待這消息的來源是不可靠的。回到家裏,我立刻打開電視調到Radio-Canada台,播音員正在神情肅穆地報導這一事件。她說的法語我不可能完全聽懂,但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Louise Pagé的名字! 完了,一切都是真的, Louise永遠地離我們而去了……
Louise是我法語的啟蒙老師。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天到CEGEP St-Laurent上法語課的情景。過了而立之年,重新背上書包走進校園,已不那麽青春的臉上透著些許的無奈。當初報名COFI班的目的很明確,一來為打發時光,二來掙點零花錢。但我從第一天上Louise的課開始便喜歡上了法語,而且居然一口氣念到了四級。
那是01年九月初的一天,我們十幾個來自世界各地的新移民被分到一個班,準備開始學習這門據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語言。Louise拿著一疊講義走進教室。她的身材適中,穿一身得體的深藍色職業套裝。深褐色的短發,臉上架一副度數不太深的眼鏡。 她的長相很平凡,也許在街上擦肩而過,你不會更多地留意她,但她笑起來的時候給人一種很溫暖、很親切的感覺。 她對我們大家點頭,說過Bonjour之後,便在黑板上寫下Louise Pagé幾個字,然後用輕柔悅耳的聲音開始自我介紹：“Je m’appelle Louise Pagé. Quel est votre nom?” (我叫Louise Pagé。 你的名字呢?) 我就這樣學會了第一句法語“Je m’appelle Akina.(我叫Akina)”。之後的日子裏,我們的法語課總是在歡聲笑語中進行著。
據說COFI不僅是法語教學,更是一種法語化過程,即幫助新移民適應魁北克的生活以及從感情上親近法語。更聽說移民局要求這些老師上課不許說英語,也確實有一些魁獨老師對學生上課說英語極其反感。我對這種教學方式則一直持懷疑態度,因為成年人學語言不同於兒童的死記硬背,我們必須先理解然後才能記憶和運用。用法語教法語,對於沒有一點基礎的人來說豈不是對牛彈琴? Louise則比較寬容,她偶爾會用英語來解釋一些複雜的單詞,也允許我們在課堂上用英語提問,當我們自行發明英語式法語時,她也隻是善意地哈哈一笑而已,她爽朗的笑聲至今依然縈繞在我的耳邊。
二級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被分到另一個班,不再是Louise教我們。也許是先入為主的緣故吧,一開始我們很不習慣新的老時,紛紛找到Louise,要求轉回她的班。記得她當時很感動,但同時也很誠懇地對我們說:“你們現在的老師教學經驗比我豐富得多,請相信我,你們會從她那裏學到很多東西,請給她一個機會。”事實也確實如她所說,漸漸地,我開始喜歡上新的老師,高高興興地每天去上課。
聖誕新年過後,三級的課程開始了。這一次終於又輪到Louise教我們--我們幾個如願以償。不知哪個同學打聽到2月18日是Louise的生日,有人提議給她一個surprising party,於是大家分頭行動,班上的越南大姐買來了精致的胸針作為禮物,我負責用彩紙紙和緞帶裝飾,一個羅馬尼亞女孩發揮特長自製了大大的生日蛋糕。到了那天上午,我們派一個同學借口把Louise叫出教室,等五分鍾後她再回來的時候,迎接她的是一首《祝你生日快樂》。 Louise驚喜得臉上泛著紅暈,她說這是她當老師以來第一次有學生給她過生日,她親熱地擁抱和親吻我們每一個同學。那天,我們和Louise好像超出了師生的關係,她像對朋友一樣告訴我們她已經38歲了,還沒有結婚。她說有一位男士對她很好,但是“我不喜歡他,沒有辦法。”言語中流露出幾分無奈和傷感。 我正在想該如何安慰她時,她早已經轉移了話題。 她興奮地告訴我們3月初她和她的媽媽以及她姐姐的兩個孩子要到古巴休假兩個星期,由她來負責一切費用。 她深情地說她媽媽已經77歲,身體越來越不好,這恐怕是她最後一次長途旅行了。而她姐姐的兩個孩子,喔,他們可愛得像天使一般。“還有兩個星期,僅僅還有兩個星期,我就可以躺在海灘上曬太陽了……太幸福了……”說這話的時候,Louise是那樣的陶醉,仿佛她已經置身於海天一色的美景之中。我當時甚至覺得,還要上兩個星期的班,對她來說都是一種種殘忍。
我不信教,我不知道上帝是否真的存在；但我信命,因為命運有時實在是捉弄人。 Louise是那樣地憧憬著這次家族旅行,而她的人生旅程卻因此而中止。我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Bon Voyage!(旅途愉快)”,現在想來這句美好的祝願竟然也有它殘酷的一麵。我想,她一定拍了很多照片--她答應過我的,可她卻再也不能和我們共同分享她旅途的快樂。
記得“911”發生的時候,一向沉穩的她顯得有些激動,她一再說那些遇難的人太無辜、太可憐了。她說她不希望美國發動戰爭報複阿富汗,因為那裏的人們已經經曆了太多太多的苦難。可是善良的人啊,為什麽僅僅半年之後飛來橫禍就降臨在你的身上?!
今天我讀《The Gazette》(蒙特裏爾當地報紙),知道她的姐姐和姐夫已經飛往出事地點,我為他們祈禱：但願他們能找到親人們完整的屍體,帶他們踏上無言的歸途。。
下個星期,學校會為Louise舉行葬禮。這篇文章,我會讀給Louise聽,在她的墓地前,用她的母語,一句一句地讀給她聽。 我想,Louise會聽到的……
2002.3.16 於 Montreal
後記: 這篇文章寫於六年前，曾發表在《蒙城華人報》上。明天是Louise遇難六周年,我把這篇文章抄錄在此,作為對Louise的紀念。我今天剛剛開設了博客,這是我發表的第一篇文章。
謝謝你,蘇貝冬外婆。我法語學了將近一年,日常生活可以應付,但用來找工作還是差得很遠,於是知難而退了。
謝謝你的理解！唯有時間能夠撫平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