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海浪

銀色的月光下,秋風秋韻,逝去的歲月,如秋葉飄飄灑灑撲向大地。。。。
個人資料
正文

樂觀與悲觀的默契

(2007-10-05 17:14:41) 下一個

--記古德溫先生和古德溫太太 

20016月於悉尼) 

 

古德溫太太平靜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與她相依相戀了六十三年的古德溫先生。

 

同為86歲的古德溫老夫婦倆兩個星期前才剛剛慶祝他們六十三周年的結婚紀念日。雖不是絕無僅有,然而在現在這個時代,聽上去仍像個神話似的。六十三年的風風雨雨,六十三年的同舟共濟,六十三年的平平常常的每一天。為這不平凡的紀念,兩老特地在離家兩公裏的希爾頓飯店住了一星期,渡蜜月,樂遊園,聽歌劇,...仿佛離家千萬裏,高高興興出發,興致勃勃而歸。然而,這是兩老的最後一次結婚紀念.三天後,古德溫太太與世長辭.

 

同是86歲的古德溫夫婦是猶太人,六十年代初自英國倫敦來到悉尼定居。我和他們認識並相處了四個月,我在悉尼遇到過許許多多友善,樂於助人的人,可我要說的是,他們是我在這裏遇到的最好的人,和藹,體貼,善解人意,尊重人,。。。。老夫婦倆人恩恩愛愛,相互照顧,他們有極典雅的欣賞品位,他們對衣著的品位,對藝術的品位都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先生和太太是脾氣、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可以這麽說:老夫婦倆人的性格真是相輔相成:一個爽快,急;一個細膩,慢。太太對一切事物,崇尚樂觀,首先看重光明的一麵;先生恰好相反,凡事分析黑暗的一麵乃當務之急,悲觀因素蘊涵萬物之中。古德溫太太是個樂觀主義者,對什麽事都是充滿信心,樂天,沒什麽大不了的。如果那裏有點兒不舒服,她總是說,沒什麽,可能受點兒涼,可能吃得不太好,可能睡一覺就會好,沒事兒。因此,多半她不會去找醫生。古德溫先生正相反,做事思考周密,細致耐心,一點一點,一步一步,慢慢來,不著急。遇事先分析會有什麽負麵影響,最壞結果會是怎樣,這樣的結果是否會真正發生。先生如果那裏有點兒疼,就會愁眉不展,使勁琢磨,是不是骨折了?是不是生癌了?是不是有致命病菌侵入?無庸質疑,必須立即看醫生,一刻都不能耽誤。 

 

古德溫太太患有帕金森症,行動有困難。古德溫先生80多歲高齡還在工作,每周四天,每天5小時,在一間大公司裏做總會計師。

 

作為鄰居,恰好那段時間我不太忙,因此經常去他們家陪他們老兩口聽聽歌劇唱片,看看古典芭蕾舞錄像帶,有時也和他們聊聊天。老兩口都是極有教養,恪守禮節的人。他們仍然說帶有倫敦口音的英語,很少受澳洲口音的影響。古德溫太太身材瘦小,可是頭腦思維清楚,說話幽默,令人捧腹。古德溫先生沉默寡言,每次聊天主要是傾聽,偶爾插插話,眼睛總是很專注地看著太太。如果兩人有爭執,太太從不堅持己見,通常都會同意先生提出的建議。先生的悲觀與太太的樂觀是如此默契,如此和諧,從沒見過他們為此紅過臉,互不相讓過。

 

那天古德溫太太病得特別厲害,臉色蒼白,十分虛弱。先生跪在太太腳邊,握著她冰涼的手,看著心愛的人遭受痛苦,他多麽想幫助她解除痛苦,哪怕是緩解一下痛苦也好,可他卻愛莫能助。先生就那麽握著太太的手,想以此給她一些安慰,一些力量。

 

我一眼就看出古德溫太太遭受多麽大的痛苦。她是從不把病態掛在臉上的,她的身體一直不好,但從來都是麵帶樂觀的笑容。她是如此堅強的一位戰士。可那天我看得出她是忍受著怎樣的痛苦。從早晨到中午她沒有吃一口飯,水也喝不下。我說,這樣不行,你怎麽都應該吃一點兒。我說,中國人生病時經常喜歡喝點兒淡淡的大米粥,不妨試一試?太太說,那就試一試吧!我熬好了粥,放了點兒蜜,可她確確實實喝不下。我知道,她從不拒絕沒有嚐試過的東西。可這次她真的沒有一點氣力,沒有一點食欲。我扶她上床躺下。已是六月份(澳洲的冬天),天氣涼爽極了。可太太老是覺得熱,把衣服穿上脫下,脫下穿上,又把所有衣扣解開係上,係上解開。那種痛苦是外人無法體會的。即便是這樣,古德溫太太沒有呻吟一聲,沒有抱怨一聲,默默等待著救護車的到來。我們聯係了太太的家庭醫生,並叫了救護車。

 

下午四點救護車來了,我陪太太一起去威爾士親王醫院。到達醫院時,太太的臉色看上去有了些許紅潤,精神也好了一些。我十分高興,告訴她,你看上去好多了,不久就可以回家了。她隻是微笑,什麽也沒說。在醫院等待急診處理時,古德溫太太沒有說過任何一個跟自己的病情有關的字。在救護車裏,當救護人員問到她的病情時,她沒有提到哪裏痛,哪裏不舒服,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我很累,我就是覺得累。

 

我陪同太太隨救護車先到醫院,先生開車後來追上。在醫生給太太診斷時,我和先生在外邊等待。先生一直拉著我的手,眼裏含著淚水。可以看得出,對於這對相依相伴六十多年的老夫婦,先生此時是以多麽大的力量承受著如果失去他的愛妻的沉重打擊。

 

我五點半離開醫院,我和太太揮手再見,說好明天早晨來看她。其實那天我很想就在醫院陪著她,可事不湊巧,我那天要考試。我走時,太太精神挺好的,微笑著和我說再見。

 

晚上九點多給先生打電話,電話鈴響了許久無人接。十點多我又給先生打電話,他們的大女兒溫迪接的電話,她把不幸的消息告訴我:媽媽三小時前去世了。聽後我久久無語,我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古德溫太太的微笑就在我的眼前,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後來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回想那天下午的情形,我想:其實古德溫太太已經十分清楚自己的選擇。就她的樂觀,她的達理,她知道她的歸期已到。但她不想讓她的親人為她擔憂,為她流淚。在我的心中,雖然古德溫太太瘦小病弱,可她就病了那麽一天,而就那麽一天,她也是微笑著挺了過來,直到最後一息。我在想,如此弱小的身軀,怎會有如此博大的情懷!

 

次日早晨,我與古德溫先生相見時,我們緊緊擁抱,相互撫慰。猶太人的葬禮是不需要鮮花的。我隻托先生一件事:每當您去夫人墓前祭奠時,替我說一句話,Mr. Goodwin, I’m missing you!

 

後來我搬家了。幾星期後,我給古德溫先生打電話,電話裏傳出:此線路已撤銷。不知先生離開太太是如何生活的,不知他是否還健在,。。。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