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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聊齋誌異---茶女紅(3)

(2007-09-21 14:33:28) 下一個

一晃十年過去了。已經是1978年的初夏了。十年裏,中國大地發生了許多變化,阿麗的生活卻並沒有太大的波瀾。父親五年前去世,單位裏把那筒子樓的房子也收了回去,弄得阿麗連回杭州市裏都不可能了。

阿麗從68年下鄉來到雲棲後,就一直在這裏,和社員們一起種地,采茶。社員們對她的遭遇都很同情,能照顧她的地方,都盡量照顧她。蕭嬸嬸對阿麗尤其的好,除了在生活上給了她很多幫助以外,最讓阿麗難以忘懷的,就是每年清明節前,蕭嬸嬸帶著她去采摘茶女紅,整整十年從來沒有間斷過。她還和蕭嬸嬸學會了繡荷包,她把每年用嘴唇摘下來的茶葉,留出一點放進荷包。阿麗已經攢了十個荷包的茶女紅了。

每年采摘茶女紅的時候都讓阿麗非常高興。清明節的前一兩天,天色微亮,太陽還沒升起,蕭嬸嬸就帶著阿麗和其他幾個當地的女孩子,像輕盈的小鳥一樣,來到半山坡的茶田裏。采摘茶女紅真的是如同當年父親向她描述的那樣,不能用手,隻能彎下腰,用雙唇把茶樹上一粒粒的茶芯叼下來,放進胸前的布兜裏。那一粒粒嫩綠的茶芯,帶著晶瑩的露珠,在晨曦中放出七彩的光芒。阿麗覺著那茶葉是那樣的馨香,那露水是那樣的甘甜。人渾然忘我地享受著大自然中最清新的那一刻,和天地間那最純樸的時光融為一體。當太陽從山穀中升起時,她們已經采摘了一小兜被少女的雙唇吻過的嫩茶,伴著一串嘰嘰喳喳鳥一樣的歡笑聲,回到村裏。

後來阿麗當了民辦教師,在那裏教當地的孩子們,先是小學的語文算術,後來又教中學的數學。阿麗放棄了當年當音樂家和畫家的願望,把心思用在了教孩子們功課上,慢慢地,不知是不是父親的遺傳,她對數學發生了興趣,靠著父親在家裏留下的數學書,她自學完了微積分和另外幾門大學的課程。

到了1977年,國家恢複了高考。村裏的人都鼓勵她去參加高考。阿麗也認真的準備了好幾個月。誰知在考試的前兩天,一場大病讓她躺在了床上,盡管她拚命想硬撐著去參加考試,到底還是力不從心,沒能去成。

過了幾個月,阿麗看到了高考的試卷和標準答案,幾門專業課她都可以做到八九十分。這時又傳來了國家恢複招考研究生的決定。阿麗思前想後,最後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直接去考浙大的研究生。這時,離考試的時間隻有不到兩個月了。

主意已定,她就和生產隊長講了。生產隊長是個好人,就給阿麗安排了個看竹林的活。這個活基本上不用幹什麽,主要是怕有人來亂砍竹子,所以竹林裏要住個人。其實不要說有人來砍竹子,就是連個人也很少會見到,隊長就是想讓阿麗能名正言順的有點時間複習功課。

阿麗於是搬進了竹林。當年父親住的那間竹屋早已沒有了,隊裏在不遠的地方蓋了一間新的竹屋,裏麵連爐灶和電燈都有了。隻是晚上夜深人靜時有點怕怕的,好在這一帶民風淳樸,從來沒有出過什麽事,加上阿麗已經在農村生活了十年,對走夜路,一個人睡覺這些事早都習以為常了。

阿麗在竹屋裏安頓好,忽然想到,應該到浙大去找找父親當年的朋友,看看能不能要到一些考研究生的考試範圍,複習提綱之類的東西,於是就乘車來到了浙大。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真的在父親的朋友那裏要到了她想要到東西,除此之外,父親的朋友還給她弄到了一份相關的數學物理方程的習題,這正是她要考的專業課之一。父親的朋友還答應讓阿麗在考試那幾天,就住到杭州他家裏。

阿麗覺得真是不虛此行,抑製不住心頭的高興,出了教學樓,一時興起,又爬上了學校後麵的老和山。自從十年前,阿麗在這裏放走了小狼,她就再也沒有來過。她心血來潮,決定沿著山上的小路走到靈隱寺,到那裏去燒根香,求求如來佛保佑她能考上。

她沿著半山坡上的小路往西走,快到靈隱寺時,覺得路邊的草叢裏抖動了一下,好象有個東西,抬頭一看,嚇得她差點站立不住。一隻狼正蹲在那裏,死死地盯著她。

真的是一隻狼,兩隻耳朵尖尖地立著,嘴很長,脖子很短,兩隻小眼睛微微地眯著。阿麗嚇得腿都軟了,想跑卻邁不開腿,隻好站在那裏,盯著那隻狼,準備著狼撲過來。

誰知那狼並沒有撲過來,反而在原地坐了下來,還向上挺了挺身子,好象要向阿麗顯示什麽。阿麗驚奇地看到,那狼肚子上,有一條紫色的毛。阿麗簡直不敢相信,這不是十年前她喂過牛奶,後來放走了的那隻小狼嗎? 它現在已經長得壯極了。

阿麗壯起膽子,向狼走過去。那狼果然是認得阿麗,它好象就是在這裏專門等她的。阿麗伸出手,摸了摸狼頭,狼晃晃頭,用鼻子在阿麗的手上嗅了嗅,又低下頭,像當年喝完牛奶那樣,在阿麗的腳上親昵地蹭了蹭,然後鑽進了山路旁邊的樹叢裏。

阿麗呆呆站在那裏,她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她十年前養過的小狼。而且小狼也記得她。誰說動物沒有靈性呢? 狼,這種被人類說成是最凶殘的動物,尚能記住養過它的人,並不是見人就吃,而人瘋狂起來,怎麽就會變得那麽惡狠狠,喪失了起碼的同情心,對誰都下得去狠手呢?阿麗真是覺得想不明白。

阿麗沿著山路走到靈隱寺前。文革結束了,靈隱寺雖然被保護下來了,可十幾年裏疏於維護,已經破舊不堪,政府正在給十幾年沒有修繕的佛像換金身。現在,這裏的香火又旺盛起來了。善男信女們,尤其是一些南方的農村婦女,不遠百裏,不坐汽車,步行來到這裏,為的是能在如來佛祖麵前虔誠地進上自己的那一柱香,實現自己的願望,改變自己的命運,人世間,有誰不想讓自己的命運改變的好一些呢?可是,佛祖真的能保佑人們嗎?

阿麗看著大雄寶殿前麵人頭攢動,也就沒有進去,乘著公共汽車,又回到了雲棲。

她仔細看了看那幾張印著研究生考試提綱的紙,許多東西還是第一次看到,要想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搞懂它們,真是太難了。她從箱子裏找到了相關的教科書,那都是父親留下的。父親要是還在就好了,他一定會很快的教會我的。阿麗想著,不由得心頭一陣酸楚,眼角流出了淚水。

眼看離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很多章節還沒有看懂,許多習題還不會做,阿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天晚上,天氣悶熱,阿麗看書看到了半夜,推開屋門,想到竹林裏走一走,透透氣。

忽然,從遠處傳來了悠揚的琴聲。阿麗側耳細聽,居然是《G弦上的詠歎調》。阿麗文革前學過小提琴,這支曲子她聽過許多遍,雖然十多年過去了,她一直沒再摸過提琴,可還是能一下子就聽出這支曲子。阿麗十分吃驚,這麽晚了,是誰在這裏,還在拉這麽美妙的曲子?平常,不要說是夜裏,就是白天也很少有人到這竹林裏來。阿麗借著皎潔的月光向著琴聲的方向走去。

離著那琴聲發出來的地方似乎還有一段路時,琴停了一下,那拉琴的人大概是看見了阿麗。過了一會兒,琴又響了起來。

阿麗又往前走了些,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個和她年紀差不多的男孩,高高的個子,十分健壯。眼睛不是很大,可是非常有神,在夜色中,似乎可以感覺到他的眼睛在發光。優柔的琴聲讓阿麗放下了戒心,就站在那男孩目力可及的地方聽者,直到他停下來。

阿麗問那人,你是哪裏的? 這麽晚了,在這幹什麽?

那人放下提琴,回答阿麗,“我叫葉紫,是山那邊龍井生產隊的炒茶工,想練練琴去報考音樂學院,又不願意太惹人注目,萬一考不上多不好意思。再說,我這琴拉得也不怎麽樣,怕被別人當成彈棉花的,所以就跑的遠點到這來了。 你是誰,在這幹什麽/“

阿麗聽的笑了出來,“我叫阿麗,是在這裏看竹林的,也在準備考試,不過我是想考數學係。剛才是做題不會做了,所以出來走一走。”

葉紫聽了,忙說,“有意思,什麽題不會做。我幫你看看行嗎?” 阿麗聽了有些不信,十年文革裏,有多少人荒廢了學業,他和自己年紀相仿,莫非也能自學到研究生的課程?再一轉念,讓他看看又有什麽,萬一真是個自學成才的人呢?於是就說,“好吧,那就到我那竹屋裏看看吧,是一些數理方程的題目,。”

兩個人走進小竹屋,阿麗讓葉紫在桌前坐下,把從浙大拿來的幾張複習題拿出來,擺在桌上,指著其中的一道,說,就是這道題。那上麵寫著,

用分離變量法,求解下列一維弦振動的問題





其中




葉紫拿起紙來,在昏暗的燈光下,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對阿麗說,我來試試看,就拿起筆,在紙上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阿麗站在葉紫旁邊,隻見筆尖在紙上劃過,一個個數學符號從筆尖上流出,躍然紙上,像五線譜的音符一樣,在那裏跳動著,延伸著。阿麗看著他寫著,算著,一會兒把時間函數和空間函數分離開來,一會兒又作變量替換,一會兒求導數,一會兒又作級數運算,再把邊界條件代進方程裏麵,又把分離開的函數合並起來,一切如同行雲流水,飄然而至,一氣嗬成。待到寫完最後一個算符,葉紫把答案畫上了一個方框,把筆往桌上輕輕一扔,說了聲,做完了。

如同一個演員,揮灑自如的演奏了一曲美妙的樂章,嘎然而止,而餘音還在那裏蕩漾。阿麗直看得如醉如癡,感歎不已。

葉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問阿麗,看明白了嗎?阿裏回答,你寫得太快了,還是有不少地方沒動懂。葉紫說,沒關係,我再給你慢慢講一遍。於是他又從頭到尾的講了一遍,一邊講,一邊寫,到最後,阿麗問葉紫,那麽這道數學物理方程的解的物理意義是什麽呢?葉紫好像知道阿麗要問這個問題似的,故意賣關子似的回答道,嗯,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拿起筆來隨手又把問題的解寫了一遍。





然後,拿起身旁的小提琴,快快地拉了小一段G弦上的詠歎調,對阿麗講,“你看,這個方程,實際上就描述了小提琴琴弦振動的過程。這個fn 就代表弦振動的頻率。琴弦的長度L在分母裏,表示它和頻率成反比,琴弦越長,頻率越低。我把手指按在琴弦1 (抖)的位置上,琴弦的長度要比手指按在6(拉)的位置上要長,所以,1的頻率是不是低一些?阿麗連忙說是這樣啊。

葉紫又說,你再看,這 頻率還和琴弦的張力T 的平方根成正比,弦繃的越緊,聲音越尖是不是?而琴弦的頻率還和琴弦的質量(繆)的平方根成反比,簡單點說,就是琴弦越粗,頻率越低,是不是?說完,又分別在四根弦上拉了幾個音符,阿麗連連點頭說,真是這樣。葉紫接著講,當那個n 等於一時,琴上拉出來的就是基頻,當n 等於2,3 。。。時,拉出來的就是高階泛音。所以,整個弦振動的過程,就可以用這個帶有付利葉級數形式的解表示出來了。

阿麗聽的茅塞頓開,連說,你真是太棒了,你怎麽不早點跑到我的竹林這邊來練琴呢?我要是早點遇上你,就拜你為師,可以少受多少煎熬呀。葉紫說,這也不晚嘛?

不知不覺已經好幾個小時過去了,竹林裏已經可以聽到早起的小鳥的啁啾了。葉紫對阿麗說道,我得走了,明天,哦,是今天,我還要去炒茶呢。不過,我晚上還會來的。

阿麗連忙找到手電,對葉紫說,我送送你吧。葉紫說,不用了,我眼睛很好的。說完兩個人走出了竹屋。阿麗想打開手電,才發現電池沒電了,一點光都沒有。走了沒兩步,葉紫拉了她一下,說聲小心,原來是地上冒出了一個竹筍,剛才進屋時大概剛剛冒尖,誰也沒看見,幾個小時過去,長得已經有半尺多高了。若不是葉紫拉阿麗一把,阿麗說不定就會被絆倒。兩人忍不住大笑起來。

葉紫說道,你回去吧,晚上我還會來的。說完就快步如飛的消失在竹林裏了。 阿麗回到竹屋,抑製不住心頭的興奮,又趁勢做了好幾道習題,待到天已經蒙蒙亮了,才上床去睡了。

G弦上的詠歎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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