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中國式鬥爭:一貼省你二十年

(2009-12-29 18:25:28) 下一個
天涯社區挺熱的一個帖子,地址:http://www14.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free/1/647653.shtml


    《中國式鬥爭:一貼省你二十年》「天涯雜談」

    作者:霧滿攔江

    第一章:我的職場滑鐵廬

    (1)一個小小意外

    我在職場上的第一次挫折,發生在我剛剛走出校門,進入大機關做公務員的第一年。事實上這一次挫折並不大,現在回想起來幾乎接近兒戲,但我多年來卻一直耿耿於懷。我甚至連導致我遭受挫折的人名姓都想不起來了,卻始終無法忘記挫折的全部過程。

    畢竟是人生的第一次,算是我的“初痛”吧。

    第一次總有點不同尋常,而且這一次挫折徹底改變了我,把這件事記述下來,或許也是值得的。

    這一次“挫折”實際上是由三個小事件所組成,事件之間並無直接的聯係,唯一貫穿於其中的,是我的性格變化。

    細說這一次事件,要從我是如何進入機關成為一名公務員的時候說起。我畢業的那一年,正值高等教育的產品跌落到有史以來最低點的時候,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已經不再是這個社會的寵兒,媒體更多關注的是應屆畢業生的缺點與不足,報道的重點側重於男大學生心理變異,女大學生賣淫與同居,好象天底下的髒事全讓不懂事的學生們幹了。這給人一種強烈的印象,隻要將國內的學生們宰個精光,這世界就太平了。

    所以從一開始,我們就被告誡說:要夾起尾巴做人!

    不曾想,這條尾巴一夾,我們就把自己弄成了“落水狗”,落到了個人人喊打的局麵。


    我夾著尾巴去單位報到,才知道我還不是什麽公務員,而是將我放在二級單位的事業編製。上班半年後有同事悄悄的告訴我,單位之所以把我招來,有兩個原因,一是單位需要一名懂得國際匯率的人做具體的工作,另外呢,單位是想利用我這個名額,安排一名子弟兵。

    也就是說,單位擴編打的是我的旗號,而最終成為公務員的,卻有可能是某領導的親屬。

    幸好我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已經遭受到了一連串的“挫折”,這些挫折逼得我把夾起的尾巴蹺起來,不再謹小慎微的做人,而是理直氣壯的主張自己的權力,這才改變了我自己的命運,不僅沒有成為職場政治與陰謀的犧牲品,反而讓這次事件成為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成功。

    但成功來自於前麵的人生失敗,這是毫無疑問的。所以我們主要還是說失敗。

    我們這個單位很怪——實際上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官僚部門都很怪——有一項重要的考核指標,是考核處級部門與每個人的“資訊發表篇數”。這就要求單位的每一名職工都要皺著眉頭握起筆,把單位的資料進行分析總結,寫成新聞報導向報社投稿,如果報社發表了一篇,部門就會獲得一分,撰寫報告的職工除了稿費之外,還可以從單位領到五十元的獎金。

    這個考核標準真的對了我的脾胃。

    早在我還是一個學生的時候,我就是幾家雜誌和報紙編輯的“統戰對象”,即使在我工作之後,我的稿費也經常性的高於我的主營業務收入。以我的能力,搞幾篇“資訊報道”,豈不是手到擒來嗎?

    我把事情想得非常簡單,並立即動筆開寫,寫完後請處長審閱,處長簽字後報局長,然後投稿發出,然後一如泥牛入海,從此沒有動靜。

    我連續投了十幾篇稿,卻始終未有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我又拿著剛剛寫好的資訊去找處長審閱,可處長卻不肯簽字,他推開我遞過去的資訊,說:“不要光知道寫啊,你是咱們處裏的骨幹,光寫不行,你得發幾篇啊,要不咱們處裏的分都被你給扣光了。”

    當時我的臉漲得痛紅。才知道局裏原來還有這麽一個規定,對處室的考評除了發表的資訊篇數之外,還有一個比例的問題,如果寫得多而媒體發的少,分數反而會降下來。我再瞅瞅處裏的其它同事,才發現同事們壓根不急著動筆,而是先去報社找關係,找熟人,都談妥當了之後,這才動手撰寫,一炮而中,遠不是我這種初出茅廬的嫩孩子能比得了的。

    可有件事我就弄不明白,以我的能力,發出那麽多的資訊,難道竟沒有一篇能夠被采用的嗎?幾十萬字的小說我都出版了,難道還搞不掂這麽簡單的一篇報道?莫非真的是我的專業能力有問題?

    正當我納悶的時候,事情有了意外的變化。

    那天我正坐在辦公桌前琢磨,處裏一位年長的女同事滿臉神秘的招手叫我過去,讓我頓時心跳加快。因為這名女同事年齡雖然比我大上幾歲,卻是單位裏有名的美女,平時她在處裏不苟言笑,極是端莊,這時候卻突然招呼我,我的心髒頓時就有點失控。


    等我到了她的辦公桌前,就見她拿起一張當天的報紙,對我說:“這篇報道是你寫的吧?”

    我探頭一看,頓時大喜過望,那篇報道上的每一個字,都是我用處裏那台大家玩遊戲的電腦敲出來的,為了這個事同事們已經對我有了好大的意見,如今終於有了個結果,可想我是多麽的興奮了。

    可是同事卻又說了一句話,頓時讓我目瞪口呆。

    她說:“可這上麵的署名不是你呀。”

    我再仔細一瞧,果不其然,報道雖然每個字都是我從腦袋裏擠出來的,可是署名卻是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人名。

    那這是怎麽一回事呢?我把報紙拿過來,茫然了。這時候另一名男同事走了過來,隻看了一眼,就說道:“這小子是報社的記者,我還認識他呢。”

    我明白了,我被人偷了,被剽竊了。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文章被那位不認識的先生隻是改了一下署名,就成了他的作品了。

    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同事們全都湊了過來,伸頭看了個究竟之後,就安慰我幾句,然後又去忙他們自己的事情去了。當時我心裏說不出的委曲,有著一種強烈的想要大哭一場的欲望,真希望能有一個人在這時候幫我出出主意,想想辦法,可是沒人對這件事情感興趣,象這種事,他們見得多了。

    我有一種衝動,想立即打電話給報社,找到那個剽竊我的報道的人,當麵質問他,但我的手一碰到話筒,就顫抖起來,我心裏害怕。

    我害怕什麽?實際上我隻是害怕與人爭吵,害怕與人打交道。但我的心裏不肯承認這一點,雖然我還沒有能力與勇氣處理好在我人生中第一次意外事件,但我的心理防禦機製卻是很健全,我很快就替自己找到了一個回避現實的理由。

    我安慰自己說:這件事還是算了吧,對方畢竟是報社的記者,如果我還想在他們的報紙上發表東西的話,就不要把關係弄僵。

    這件事並不是我人生的第一個小挫折,我的處理方法才是。

    我不敢向報社反映這件事,沒有采取任何行動。

    而我為了自己的懦弱而尋找的借口,卻終於導致了我第二次難堪事件的發生。

    (2)又一起難堪事件

    第一次剽竊事件之後還不到一個月,我突然接到當地一家雜誌社的電話。

    需要解釋一下,象我們單位所寫的那種“資訊報道”,其新聞價值並不高,外地的報刊是絕無可能刊登這一類東西的,隻有當地的報紙雜誌才有可能發表,這也是我們所撰寫的文章都集中於當地的原因。

    給我打電話的這家雜誌,雖然發行量極小,卻是權威部門主辦,極有來頭的。接到這個電話時,心裏就有些興奮。

    電話裏是一個粗喉嚨的男人,他大聲吼道:我們這裏收到一篇投稿,是什麽什麽內容,是不是你寫的?

    我急忙回答:是我,是我寫的。

    然後對方隆重宣布道:“這篇文章,我要了,我有用。”

    天地良心,這是他當時的原話,一個字也不會錯的,雖然事隔多年,卻仍然言猶在耳。當時我呆了一下,難道我的文章他“有用”,我就沒用嗎?沒用我費這麽大的勁寫這東西幹什麽?還沒等我想清楚這個“我要了”是什麽意思,對方又粗著喉嚨吼叫了一聲:“沒問題吧?”

    一瞬間我明白了過來,這又是一位“搶劫者”,不過與報社那位不同的是,這一位是同你打個招呼,變暗偷為明搶,那我應該答應他嗎?

    雖然事隔多年,我卻至今仍然非常佩服我自己的反應能力,我幾乎是立即回答道: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在放棄自己的權利與生存空間這方麵,我這一次的表現與行為堪稱所有失敗者的典範了。

    聽了我的回答,對方隨即命令道:那好,你馬上過來一趟,這有幾個地方還要改動一下。

    我立即蹬上自行車,心情激動的趕了過去,一路上想入非非,自以為如果我出賣了自己的利益,那麽,我就與對方成為了“朋友”。做為“朋友”,這位兄弟怎麽也應該投桃報李,以後多給我發表幾篇文章吧?

    當時的我一點也不了解這個社會,更對職場上的遊戲規則一無所知,完全是憑了自己的臆想來解讀這個世界,遭到了日後的羞辱,也是必然的事情。

    幫助別人做壞事,甚至不惜以損害自己利益為代價的,是最典型的小人行為。小人之行,必有小人之辱,這個道理,直到很久之後我花費時間慢慢咀嚼孔子的《論語》,才終於把這個道理想明白。

    我騎自行車趕到了雜誌社,卻驚訝的發現我見到的那位兄弟與電話裏表現的完全是不同的兩個人,電話裏的聲音喉嚨粗大,說話極有氣勢,見麵時卻發現此人聲音極是文弱,甚至有幾分有氣無力。連看我的眼神都是躲躲閃閃,不敢與我正視。

    做賊者必心虛。

    有一定博弈經驗的人就能夠依據這點反常馬上研判出對方的虛張聲勢與恐懼心理,完全可以抓住這個機會反敗為勝。但我在當時明顯缺乏這種能力,我甚至連一點自我保護與防範的意識都沒有,而是興衝衝的幫著這個家夥蹂躪我自己,按照他的意思把那篇報道重新寫過。

    我覺得自己終於交上了一個“朋友”,並因此而在內心裏沾沾自喜。

    又隔了不久,我又有一篇報道發表了,在另外一家報紙,署名又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

    那是我被剽竊的第三篇文章。

    我的處長看了這篇報道之後,眉花眼笑,對我說道:你怎麽老是出這種事啊。

    我委曲的回答:這怎麽能怪得了我?

    處長笑得更是開心,說:不怪你怪誰?

    但我仍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原因正是因為處理不當而造成的,而由於缺乏足夠的反省能力,我卻將這幾件事情歸結為“社會真是太黑暗了”。

    實際上這個社會非常公平,每個人必須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之所以認為社會“黑暗”,是因為我自己有如一頭戴著眼罩的驢,看不到那伏隱於職場慘烈博弈之中的遊戲規則,所以我的眼前隻看到一片黑暗。

    我嚴重懷疑佛門中的一句話:你心裏有什麽,看到的就是什麽。

    以我一個剛剛進入社會的孩子,心裏哪來的什麽黑暗?但我當時卻感受到了那種幾乎壓得人窒息的黑暗。

    事實上,我看到的,隻是我心理上的缺陷與弱點。

    這一次事情發生之後,我仍然缺乏行動的勇氣。事實上,從最初開始,我的懦弱已經形成了一種慣性,這種慣性在得到我不斷的暗示與強化的前提下,已經進化成為了我的思維本能。

    雖然如此,但我心裏仍然殘存著抗爭的欲望。但這種抗爭的意願,同樣被我的心理防禦機製所扭曲,體現為另一種形態。

    當時我的考慮是,要抓緊時間發表幾篇,要讓我自己有名,要讓別人不再敢隨意的剽竊我。

    於是我打電話給那位雜誌社的“朋友”,他是剽友中的“君子”,是唯一獲得了我的“剽竊授權”的人,他拿走了我的思想,應該有所回報。也隻有從他開始,才能實現我的“多多的發表”的目標。

    那邊接電話的卻是一個不耐煩的女人聲音,聽到我要找的人的姓名,就回答了一句:怎麽電話打這兒來了?他早就調走了!

    調走了?不會吧?

    我當時吃驚得嘴吧都合不攏,明明兩周前他還在那間辦公室裏要求我修改“他的文章”的啊。我再繼續問,回答更讓我目瞪口呆。

    就在兩周前,那個家夥讓我寫好稿子之後,並不是象我想象的那樣直接發表在他們自己的雜誌上,他才不會幹這種無意義的蠢事呢。

    他把那篇稿子遞交到了黨委政研室,以此證明了他不僅對當地的政策與經濟有著專門的研究,而且還有著極為可行的價值性建議。他因此而被直接調入了黨委政研室,從事專門的研究工作。

    僅僅兩個星期,這家夥就幹成了這麽漂亮的一件事情,其效率之高,實在是有點不可思議。憑心而論,這個家夥在利用別人的智慧方麵堪稱天才,的確有資格拿走他想要的任何東西。

    驚愕之餘,我對這個家夥產生了由衷的欽佩之情。

    我想,如果在我的職戰生涯中有著老師的話,那麽,他就是第一位。

    隻是,事隔多年,這卻把這個家夥的姓名忘得幹幹淨淨,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3)一件讓我重新認識社會的事件

    事後回想起初涉職場的當年,時常讓我手心冰冷,捏一把汗。我同幾乎絕大多數剛剛走入職場的年輕人一樣,從來也不缺乏有經驗的長者的教誨,隻是我們的偏激思想扭曲了我們的思維,導致了我們對這個社會信息的有選擇性接收。

    同大多數人所認為的不一樣,實際上一個剛剛走入職場的年輕人,由於對職場的隔膜及遊戲規則的一無所知,始終處於一種自覺或是不自覺的恐懼狀態之中。這一狀態導致了年輕人心理防禦機製的啟動,其表現形式為:用自己的習慣性思維臆造出職場與社會的遊戲法則,並遵循這個並不存在的法則而行事,同時也這樣要求於別人。

    所以,往往越是年輕人,思維就越是頑固,拒絕變通,也越容易成為憤世嫉俗的“憤青”!

    因為年輕人的自我盡管虛幻,卻是他們人格形成的唯一憑借。如果把職場比喻為大海,那麽這個用解剖刀找不到的自我人格,就象是大海裏的一艘小舢板,別管這條舢板是多麽的禁不起風浪,怎樣的跑冒滴漏,但如果離開了這條小舢板的話,遠行者就會溺斃於潛意識的海洋之中。

    讓一個年輕人接受“現實中博弈而形成的”職場遊戲規則,就意味著讓他們先行放棄他們在海洋中飄泊時賴以保命的破爛舢板。除非他們已經及時的打造出新規則的戰艦,否則,他們是無法離開這條滲水破裂的小船的。

    這就是我當時的情況,而且看不出有絲毫的改變的跡象。

    幸好當時發生了一件極其意外的事情,這一事情雖然不是發生在我的職場範疇之內,卻讓我因此而重新認識到了這個世界,並徹底的扭轉了我偏激的思維。

    在發生這件極盡戲劇化的事情之前,我已經意識到了前景的不妙,我知道肯定有什麽問題發生在了我的身上,我必須要行動起來拯救我自己。於是經過多日的猶豫與絕決,我終於強迫自己,趁辦公室的同事們都不在的時候,打了一個電話給第三家剽竊我文章的報社,要找剽竊者理論。

    之所以這個電話要選擇在辦公室無人的時候打,是因為我心裏的恐懼感,我當然知道打了這個電話也不會有人吃了我。但我不懂規則,對陌生的事情缺乏把握,心裏的迷茫與失措也就是正常的了。
報社方麵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隻用了一句話就把我打發了。還沒等我結結巴巴的把話說清楚,對方就不耐煩說道:那個署名不是我們報社的人,是讀者的投稿,你自己找作者說去吧,這事跟我們無關!

    然後她就要掛斷電話。我急忙嗑嗑吧吧的問“作者”的聯係方式,對方冷冷的扔過來三個字:“不知道!”就把電話掛了。

    我明明知道對方是在推搪,報社既然用的是“作者投稿”,豈有不知道投稿者的聯係方式的道理?我甚至懷疑這個接電話的女人正是剽竊了我的文章的人,否則她何以如此回答我?

    實際情況是,接電話的人完全可能與此事沒有任何關係,她甚至有可能隻不過是一個新來的掃地工,也有可能她隻不過是一個新來的實習生,遇到這種情況根本不敢在報社裏說話。而我卻將出現在報社中的任何一個人都視為“報社”,一旦遭遇冷落,就認為這是報社的行為,甚至懷疑這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不是好東西,至少也是心懷險惡,因為他們都不肯維護象我這樣一個與他們全無關係的人的利益,受這種絕望心境的趨使,我當時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

    但是接下來,就發生了那件比任何一部小說的情節都更刺激人的事情。我小時候一位朋友方哲的哥哥方慶,從老家趕來省城,到了之後打電話找我,讓我幫他安排幾個當地老鄉的聚會。

    方慶是趕到省城來營救他的弟弟方哲的。

    方哲是我幼年的一位同學,這家夥絕頂聰明,雙手靈巧得驚人。他曾經從垃圾堆裏撿到一塊破爛的陶瓷片,被他三搞兩搞,竟然搞成了一匹奔馬的形狀。但這雙巧手卻被他使用的透支了,他的手會經常在人所不知的情形下伸進別人的衣兜裏,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已有。

    說清楚點,我這個同學是一個“偷盜癖”患者,這種人如果生在發達國家,多半會被送到心理醫師之處進行心理矯正。但不幸的是他生在中國,這就決定了天下之大,卻隻有一個地方可供他去——監獄。

    就在前不久,無所事事的方哲去一個朋友家裏做客,無意中聽說了樓下人家出差不在家的消息,他立即行動起來,等一離開朋友的家,就躲藏在樓道裏,然後再悄悄上樓,一腳踹開那戶人家的房門,進屋後東翻西找,抱著幾件毛衣和一台錄相機跑掉了。

    方哲將這些東西帶回了家,卻越想越覺得自己吃虧了,因為那家還有一台彩電沒有拿,這讓他有著一種意猶盡的感覺。於是他又返回來,並考慮到自己最多隻能搬動彩電,那戶人家的床他一個人搬不動,就臨時在大街上雇了輛三輪車,興高采烈的殺回戰場。

    蹬三輪車的是鄉下來的民工,真的很能吃苦,在方哲的指導下,他獨自一人將那戶人家搬得淨光,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到了他的三輪車上,讓方哲不由得為鄉下人的勤勞而心生敬佩。

    戰場打掃完畢,方哲騎著自行車在前麵開路,滿載而歸的三輪車緊隨其後,凱旋而歸。走到半路上,突然遇到了警民聯合的治安巡邏隊,巡邏隊拿手電筒一晃,問了一句:“幹什麽的?”聽到這句問話,當時的方哲反應神速,背一弓,足用力,把自行車踏得飛快,眨眼功夫逃之夭夭。他逃得是那樣快,巡邏隊有一輛老笨摩托居然都沒能追上他。

    方哲雖然跑掉了,那個蹬三輪的民工卻被逮到了。這位可憐的老兄,他為自己的勤勞與勇敢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大牢裏足足蹲了半年,這時候如果再有人對老兄講什麽勤勞致富的大道理的話,他多半會問候你的親娘。

    卻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警方畢竟不是吃素的,而方哲的手腳不幹淨又在當地“頗有名望”。案發之後,片區的一名警察去方哲家裏看看,進門一瞧,嘖嘖,那戶人家失竊的毛衣和錄相機還放在方哲家的客廳裏呢。

    事情鬧大了,方哲嚇壞了,跑到了不知什麽地方躲了起來。哥哥方慶把他狠狠的揍了一頓之後,卻也知道方哲這個毛病不是一天兩天的,沒聽說過蹲大獄能夠矯正人的心理疾病,哥哥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護得弟弟周全。

    就這樣,方慶趕到了省城,幾經周折,終於和一位部級的老鄉見了麵。

    這位老鄉是我的家鄉頗受人尊重的一位老幹部,他自幼年參加革命,扛槍打仗,身上留著十幾塊彈片,有日本人的,有國民黨的,還有自己人的,其中自己人的最多。關於這位老鄉還有一個傳奇故事,就在早年他帶部隊在前線打仗的時候,卻因為隊伍清洗異已,他被打成反革命,執刑死刑的人趕到前線,繳了他及警衛員的械,推出去正要處決。就在這節骨眼上,前方的敵人卻攻了上來,勢頭極猛,見勢不妙,上級英明果斷,立即做出指示,讓他先去指揮戰鬥,將敵人打退之後,再執行槍決。

    老幹部暫時死裏逃生,一麵指揮戰鬥,一邊發出訊息向上級領導求救,敵人打退了,可消息還沒有反饋回來。老鄉又被押赴了刑場,就在槍響前的一刹那,上級終於有新的命令下來了:準予他繼續立功贖罪,但卻剝奪了他的指揮權。

    這樣的事情後來又發生過許多次,總之,這位老革命殺人放火是一流的好手,就是玩不轉職場。否則,以他的資曆,也不會被廢黜出一個荒遠的小地方去。

    革命是神聖的,但革命的職場上同樣存在著遊戲的規則。而規則是客觀的,是不會受任何影響的,絕不會因為目標的神聖而變得神聖起來。

    這一規則一直主宰著這位老幹部的一生。當方慶見到這位老幹部,將禮物呈上,說出自己的要求之後,老幹部立即回答了他一句話:

    可以,我可以救你的弟弟,但你必須也要幫我做一件事。

    方慶愕然,老幹部如此名望,勢可通天,難道還會有什麽需要他的幫忙嗎?

    但老幹部卻說:這個忙也隻有你才能幫得了。

    方慶就問:我能幫叔你做點什麽呢?

    老幹部回答:你幫我把我兒子救出來,我就幫你把你弟弟救出來。

    (4)老幹部遭遇老油條

    事情的經過,說起來讓人發噱。這位老幹部戎馬生涯,一生曆盡宦海浮沉,稱得上智者了。但是他的智慧終究受到時代的局限,傳統的農業思維對這位老革命熏染之深,遠超過他在革命職場中所受到的“教育”。

    老幹部最大的心願,是將自己門係的香火傳承下去,但是老伴的肚皮卻是不爭氣得很,連生了三個出色的女兒,長大後都成為處級以上的幹部,卻怎麽也搞不出一個兒子來。所以老幹部五十歲的那一年,過繼了他家族的一個晚輩,算是得到了一個螟蛉之子。

    到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這個過繼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在一家銀行幹校畢業後,就由他的姐姐將他安排在了銀行係統。小夥子自幼養尊處優,長得皮肉雪白粉嫩,而且他從小和三個姐姐一起長大,據說三個姐姐都拿他當四妹看待,結果搞得這孩子的性格很內向,說話細聲細語,一見人就臉紅,比許多女孩子還易於害羞。

    小夥子家世好,人品出眾,就極容易受到女性的青睞,青睞小夥子的有年輕的漂亮女孩,也有年齡略大一些的美貌少婦。相對來說,年齡大一些的少婦在情場上的際遇更多一些,實戰經驗也更豐富,辦起事情來講究一個簡捷明快,沒那麽多的拖泥帶水。而小夥子畢竟年輕,關鍵時候,就犯下了所有男人都會犯下的錯誤,被單位裏一個已經結婚卻極愛在外邊偷嘴的女人捕獵到了。

    但是沒想到的是,這位少婦的丈夫卻是一個混世油子,一根出色的老油條。此油條比他的妻子大出了有可能二十歲不止,而且這家夥極是悍勇,據說他雖然貌不驚人,沒錢也沒文化,但卻手腕高超得很,那怕是他在大街上遇到的陌生女人,被他看中的話,他隻要一包花生米就能夠將對方弄上床。

    若非有如此驚人之手段,這位老油條也不會將象他妻子這麽優秀的女人弄到手。可知這世上百怪千奇之事,在所多有,遠非是寫小說的蹲在機器前能夠臆想出來的。

    據說——還是據說——據說老油條娶到年輕美貌的妻子之後,就對妻子進行了嚴格的家教指導,指導的日程安排如下:老油條專門帶著新婚妻子去夜總會找小姐,讓妻子在一邊看著,如果妻子竟然不吃醋,那是絕對不可以,因為這就證明了妻子不愛他,回到家後必定會慘遭修理。而如果妻子吃醋太明顯的話,也不行,不符合大戶人家的風度,還是要繼續修理。

    總之,老油條如此修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卻甘之如飴,享受得極是舒服,除了偶爾在外邊偷吃兩口,兩口子的小日子過得恩恩愛愛,甜甜蜜蜜,羨慕死別人。

    按說在老油條如此嚴格的管理與指導之下,他的妻子很難有機會搞怪,事實上這也是後來老油條大戰老幹部的理由之一。老油條一口咬定,他的妻子是絕不會主動引誘老幹部的兒子的,除非,是老幹部的兒子主動強暴他的妻子。

    總之,這世上的事情,最複雜不過的就是男女情事,縱使是上帝,遇到亞當和夏娃搞怪,也隻能是將他們轟出伊甸園了之。如果誰能想出比這更好的法子,那他肯定比上帝還要強。

    但是沒人能夠比上帝更有本事,這就注定了此類事遲早會爆出花樣。

    老油條是如何發現了妻子在外邊偷嘴的,這個過程誰也說不清楚,但事情的進一步推進卻是許多人所親睹的。事發之後,老油條的妻子情知不妙,逃到了父母家躲藏了起來,被老油條衝進去,當著嶽父嶽母的麵將妻子揪出來,喝令她脫光衣服,跪在地上,將偷嘴的全部經過如實的寫出來。

    這位妻子足足寫了大半個晚上,這期間,她的父母就眼睜睜的在一邊看著,卻束手無策。

    於是老油條獲得了第一手的證據。

    老油條終究是老油條,情知對方權高勢重,隻須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他,若沒有更進一步的證據,此事張揚開來,對自己隻是有弊無利。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老油條的妻子誠請小夥子去她的家裏做客,小夥子食骨知髓,正是貪戀這一口的節骨眼上,接到邀請之後欣然前往。這一過程在當時曾經被傳得沸沸揚揚,其中包含了許多誨淫誨盜的細節,有人說那女人水多,所以小夥子在路上時還曾在一家商場的門前停下,進去買了四條新毛巾,比這更刺激的細節還有許多,但大半未得到當事人的肯定,所以不再提起。

    然後小夥子被老油條當場捉獲,這時候他的妻子也一口咬定,是小夥子存心不良,企圖對她行暴,幸得她丈夫回來及時,諸如此類,說得有鼻子有眼。

    關於此事還有一種說法,是說小夥子是真的居心不良,老油條無端受辱,當然會不肯罷休的了。至少,警方是相信這一種說法的,因為小夥子進去了。

    這樣的事情,對於許多人來說是很不可思議的,因為小夥子背後的靠山是何等的強硬,他的養父位高權重,戰友與部下分布於公檢法等實權部門之中,而且小夥子的三個姐姐姐夫也都是市裏省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任何人隻要說上一句話,小夥子就會平安無事的出來。

    這樣想的人,恰恰是與職場相隔膜,對職場的博弈態勢缺乏最基本的了解。

    實際情況是,任何一個職場都是一個矛盾共生體,縱然是老幹部家裏的勢力再強大,但在職場中總會有許多牽扯他的力量。除此之外,職場中還有許多以“抗上”而立身的怪人,這些人遍布於職場之中,隻認一個死硬的原則,楞是誰的麵子也不肯賣。而且這樣子的人最容易獲得升遷的機會,因為他們是以酷吏標榜,以能力立世,政治鬥爭中的任何一方勢力都在極力的爭取他們,亦或是依賴他們。

    不清楚老幹部一家遭遇到的到底是什麽情形,但是據說——又是據說——小夥子進去之後,就慘遭修理,逮住什麽招什麽,連小時候偷同桌女生的鉛筆這種事都招了出來。小夥子的二姐恃仗與警局關係不錯,硬是闖進了刑訊室,她瞪大眼睛闖進去,淌著眼淚走出來,強顏歡笑的掏出錢來給負責刑案的小警察們買煙抽,和這些她們家向來瞧不在眼裏的小人物們套交情,小警察們卻不肯抽這個煙,隻是一再聲稱自己是“按法律辦事”,怪不得他們。

    老幹部心疼養子,一方麵調動關係,求助各方勢力,另一方麵親自找到老油條道歉,想求老油條放他兒子一馬,卻被老油條拒之門外。

    一番活動的結果,小夥子的卷宗終於遞交到了法院,老油條已經放出話來了,這事不死不休,除非他親眼看著小夥子進監獄,否則,老油條就和老幹部對上了。

    正當老幹部束手無策之際,方慶為了營救他的弟弟找到老幹部的門上來了。老幹部不愧是久曆政治風波,知道這件事如果再由他出麵的話,情況就會越糟糕。相反,如果這件事由方慶這樣一個與此無關的人來辦理的話,說不定他的兒子真的會平安無事的回家來。

    實際情況正是這樣。方慶答應了老幹部,找了一夥小混子跟老油條大戰一番。我還曾被拉去湊個人數充當說客,參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圍剿老油條戰役,記得那兩天是我最興奮的時候,每天激動得都想哭一場。而老油條家裏更是人滿為患,說客盈門,這些人有的講理,有的說情,有的威脅,有的利誘,連續幾日的車輪大戰下來,搞得老油條痛不欲死,恨不能立即跳樓。最終迫得老油條招架不住,不得不撤訴。

    這樣一件事,充滿了獵奇的色彩,其對正值年輕的我的心理衝擊,是何等的強大。

    我終於發現了一個規律,人在職場,無論你的身份有多高貴,靠山有多強硬,關鍵時候還得看你自己的表現。如果你不爭氣,再強大的門閥也幫不了你,如果你足夠強的話,完全可以依靠自己而成功。

    但是我的思想仍然不夠成熟,仍然是非常的淺薄,隻看到問題的一個方麵,而沒有看到問題的另一麵。

    實際情況是,一個人的家世背景在職場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但這一作用的值是中性的,如果你立得正,行得端,這一值就會是個正數,就會幫助你比別人更容易成功。反之,如果你的行為有差池,做出了有辱家族名譽的事情,那麽,這個值就會成為一個負數,值數越高,負麵效果也就越明顯,所引發的職場動蕩與衝擊也就越猛烈。

    但是當時的我還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我隻是從老油條的悍勇中總結出來一條規律:職場這玩藝,就是軟的怕硬的,就是硬的怕橫的,就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就是老幹部怕老油條,就是老油條怕老扯皮。

    這一觀點的偏頗性是一望可知的,但這種觀點確實是我當時的想法。最重要的是,這種偏激的觀點,對於矯正我初入職場時所形成的懦弱心理,取得了非常明顯的矯枉過正的效果。

    當時的我情緒非常的激動,自以為掌握了天底下最大的真理,躍躍欲試的準備與那些侵淩我的人決一勝負。

    這種心態就足夠了!

    衝啊!

    我真正的職場生涯開始了。

    (5)我的職場第一戰

    我開始變成了一隻好鬥的刺蝟,以一種製造衝突的思維來解決此後遇到的問題。我曾經在《職場動物進化手冊》一書中詳細的論述過刺蝟這種員工的生存狀態,對其心理的刻畫,正是取材於我自己的經曆。

    從這個角度上來講,我的職場第一戰雖然戰果輝煌,但殊無光彩可言,那是一次錯誤的償試得到了許多關愛我的人的諒解的結果,而非是我的能力的體現。

    但是說來也怪,這個世界仿佛與人的心靈有著某種溝通,這其中牽涉到容格的集體潛意識理論,內在的玄秘更多的涉入了心靈學的領域,不是依據日常的道理能夠解釋得清楚的。但是總之,當我鼓勵自己象老油條那樣悍勇,躍躍欲試的尋找戰機,準備和不論是誰隻要他侵犯到我的利益的人大幹一場的時候,以前我所遭遇到的那些怪事卻突然來了一個急刹車,再也沒有發生過。

    報社和雜誌的人不再剽竊我的文章,反而是編輯們主動打電話約我吃飯,請我做他們的專欄撰稿人,單位中有些完不成發稿任務的同事,居然還求到我這裏,托我介紹報社的朋友給他們認識。

    這時候我才驚訝的發現,當地的報社簡直就象是個車馬大店,裏邊的編輯記者實習生走馬燈一樣的變換個不停。不過是一年的時間裏,報社裏的人員已經換過了大半,我問起抄襲我稿子的人,他們懷疑是當時的實習生幹的,這樣說好象也沒憑沒據,就一句話,人早就不在報社了,沒法子再跟他們理論了。

    對報社和雜誌的人我客客氣氣,但對單位的同事,我卻沒有一點好臉色。

    臉色不好,是因為我心情不好。

    我的心情豈非是不好,簡直是惡劣到了極點。

    因為我聽到一個消息,我們單位打報告說:單位已經嚴重超編,今年不打算接收新畢業的學生,也不會招聘新的公務員。

    這個消息讓我惶惶不可終日,單位如果不招聘新的公務員的話,那麽我又算什麽?我拚死拚活給他們幹了一年,居然就這麽一個消息把我給打發了?

    我的脾氣愈發狂燥,終於同事們吵起架來,處長就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問是怎麽一回事。趁這個機會,我就把這個情況說了。

    聽了我的話後,處長立即變了臉,把我狠狠的訓了一頓。

    他說:單位招不招公務員,管你什麽事?就算是招公務員,也未必就招你,就算是不招公務員,你未必就不能轉成公務員,跟個毛腳虱子一樣又跳又叫,顯得你有本事了?你在處裏幹了一年了,幹的怎麽樣你自己心裏清楚不清楚?該不該轉成公務員,你自己心裏還沒數?你再這麽鬧下去,早晚會因為這個脾氣吃大虧。

    訓斥了我一番之後,處長的心情空前好轉,就對我講起了他的個人奮鬥曆史。事後好多年,我才意識到,我這位處長真是一個有著大智慧的人,隻不過當年我距離他太近,而且我缺乏識別人的眼光,所以才會與這位人生導師失之交臂。後來我這位處長轉入金融行業,在業界也頗有幾分名氣,做得事業稱得上風生水起,我曾以他做為原型塑造了《博弈場●資本戰爭》中的郭文冰的形象,但以我當時的小人心態走近他,卻很是“不遜”。

    當時處長對我說:他最早的時候是一個山村裏放羊的,那時候他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做一名趕馬車的,因為趕馬車比放羊舒服。為了這個目標他整整奮鬥了五個年頭,終於如願以償的趕起了馬車。然後他又發現開汽車比趕馬車要威風,於是重新修正人生目標,又經過了五年的奮鬥,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卡車司機。然後他又發現,卡車司機並不威風,威風的是班車組的班長,於是他繼續發奮圖強,又是一個五年規劃過去,他終於成了一名班車組的班長。然後他又發現,其實班車組一點也不威風,最威風的還是坐辦公室什麽事情也不用幹的人,於是他繼續拚搏,又五年,坐進了辦公室。接著他又發現小城市的辦公室不如省會城市的辦公室舒服,於是繼續折騰,再五年,進了現在這家單位,接著他想當官,當官多舒服啊,於是又五年,他終於做到了副處長的位置上。而後他又發現,副處長不如處長好玩,就接著打拚,再五年過去,他就成為了我的處長。

    處長對我講這番話,是很有深意的。但我聽不懂,我的心思卻用在別的方麵,在他講述的時候我替他算了筆帳:他放羊五年,趕馬車五年,開汽車五年,當班長五年,坐辦公室五年,進入省會城市五年,普通職工五年,副處長又是五年,這是多少年過去了?不多不少整整四十個年頭,可這位處長才多大年齡?三十歲掛零而已。

    我把這筆帳算清楚,得意洋洋的向處長指出來。處長聽了後沒有絲毫的難堪,而是開懷的放聲大笑,還朝我的後腦勺拍了一巴掌,說:瞧,你這小腦袋瓜子多聰明啊,都他媽的裝了些什麽玩藝?聽我的沒錯,就憑你這腦子,今年轉成公務員沒問題。

    說完這番話就把我打發了出來。

    在這位處長身上,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麽叫智慧。這種智慧源自於他從放羊娃到省直機關的超過他人生年齡的奮鬥曆程,是一種對世事洞若觀火的研判與直覺,錯非是對於這個世界有著深刻認識的人,是絕不會形成這樣的智慧的。事實證明,此後的事態發展一如他所言。

    上麵這個觀點是我在職場幾曆波折之後才明白過來的,而在當時,他說完了我就忘了,就記得他才三十歲卻奮鬥了四十年的這個過門。

    當我在十二年前靜下心來重讀孔子的《論語》的時候,才真切的意識到當時主宰自己的那種“小人思維”是何等的頑固。正是這種思維模式使我遠離了大道,偏離了職場博弈的常規法則,並犯下了許多無可挽回的錯誤。

    那一年的情形就是這樣,單位的確是打報告說今年不準備接收新的畢業生,也不打算招聘新的公務員,這個消息一點也不假,千真萬確。

    但在這時候,職場的博弈法則體現出了它的價值與效用,雖然單位是有這個意思,但能不能如得了單位的願,這還要看職場的整體博弈態勢。

    事實上,不隻是我們單位,幾乎所有的大機關,也都打了同樣內容的報告,不要人,也不招聘新的公務員,老公務員還人滿為患呢,招來新的往哪放?

    但就在那一年,數十萬畢業生漫山遍野的從校門衝出來,湧入人才市場,偏巧經濟形勢又不景氣,企業也都在“減人增效”。畢業生們人心惶惶,如此之多的畢業生紮成一堆,卻連個招聘單位也沒有,這豈不是成了社會的不穩定因素了嗎?所以當時的人事局一怒之下,下令:所有的單位,不管你超編沒超編,不管你要人不要人,都得給我搬張桌子去人才市擺攤,哪家單位不去,通報批評。

    於是我們單位工會的兩名同事,就垂頭喪氣的扛了張桌子去人才市場。

    聽到這個消息,我在第一時間趕到,畢業的學生們都擠在前麵瘋了一樣的遞簡曆,好歹我認識這兩位老兄,就從後麵繞了過去。兩位老兄一見我非常高興,立即拍著桌子招呼我:快來快來,坐這兒看熱鬧。

    我正告他們:我不是來看熱鬧的,我是來報名的。

    他們不明白:你不已經是咱們單位的了嗎?還報什麽名啊?

    我說:我報名考公務員啊。

    他們問我:那你跟局長打招呼了嗎?

    我瞪大兩隻眼珠子當麵撒謊:不打招呼,我能來這兒嗎?

    他們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當即反問:那怎麽局長沒跟我們說起這事呢?

    我說:局長事多,沒顧上唄。

    他們說:那我們可不敢讓你報名,實話告訴你吧,咱們單位這次根本不招人,不光咱們單位不招,在這裏擺攤的所有單位都不招,要不是人事局怕大學生鬧事,逼著單位派人來,我們哥倆兒吃飽撐的跑這一趟?今天這個招聘會就是蒙大學生的,讓他們學著長點見識,你還是別瞎整了,就坐這兒和我們倆一起看他們的熱鬧吧,你瞧著我們哥倆怎麽收拾這些傻了吧嘰的大學生。

    我說:我不是來看熱鬧的,我也不管你們想蒙誰,既然你們在這裏招聘,那我就一定要報這個名。

    他們倆說:就知道你小子難纏,可也犯不著難為我們哥倆吧?明告訴你,今年轉公務員的指標已經內定了,根本就沒你,今天就算是你報上名,也沒用,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

    我說:有用沒用是我的事,你們倆直說,到底讓不讓我報這個名。

    那兩人勃然大怒:放著我們兩個在這裏,今天你想報名,做夢去吧!

    我也大怒:你憑什麽不讓我報?把理由說出來?

    他們冷笑:你不符合條件。

    我反問:不過就是招一個辦事員,我哪一條夠不上?

    他們道:低於碩士學曆的,我們不要。

    我說:巧了,我正好符合這一條。

    他們翻了翻白眼:你還得懂金融,財會。

    我說:又巧了,這正好是我的專業。

    他們又道:光這些還不夠,你還得懂法律。

    我哈哈大笑:你們說這巧不巧,我正好有本律師證。這個是我在唬他們,律師證是沒有的,但我有一個哥們兒有,哥們兒嗎,他有就等於我有。

    他們不動如山:還得懂計算機,光會玩遊戲可不行。

    我沉著應對:計算中心的程序都是我編的,你們說我懂不懂計算機?其實我計算機編程退步極快,連C語言都沒拿下來,不過與他們這些對計算機的認識僅限於玩遊戲層次的人相比,我怎麽也稱得上專家了。

    他們兩人翻出招聘條件,往桌子上一拍:還要會開車,你會嗎?

    我不屑回答:看這話問得,多沒水平,你們沒看到過我開單位的桑塔納嗎?

    他們繼續往下念:要會兩門外語,你行嗎?

    我說:要不咱們改用英語和日語對話?俄語也成,就怕你們聽不懂。這個不能算撒謊,英語我學過,日語的學過半年,俄語的字母見過的。

    他們的陣腳終於亂了起來:你厲害,還剩下最後一條,要是這條你也過了的話,那我們還真攔不住你了。

    我站在那裏,激動得全身顫抖:那當然,什麽條件,你們說吧。

    他們說:你還要會生小孩,這本事你也有?

    我大詫:生小孩?什麽意思?

    他們平靜的對我解釋道:這一次招聘我們隻要女的,你夠條件嗎?

    隻招女的?我兩眼前一片漆黑,終於被放倒。


(6)大鬧局長

    關於這次報名應聘,我曾幾次想把它寫出來,以此證明我當時一個偏激的想法——瞧瞧,這個社會有多黑暗,人心有多壞。可是這個明顯錯誤的想法總是讓我氣憤得全身顫抖,腦子中一片混亂,說什麽也無法把這麽簡單的事情理清楚。

    實際情況是,職場中的博弈法則在這場招聘會之後悄然的體現著它著神秘力量,就在那一年,省各直屬單位就招聘到了一百多位優秀的畢業生,這不是假戲真做,而是招聘程序一旦啟動,各方博弈力量介入進來,事物的發展方向就自然而然的向著一個博弈均衡的態勢方向轉化,決非是一兩個人的意誌所能夠控製得了的。

    但在買方市場的招聘單位之間,無限度的抬高門檻,也非是大機關獨有的作風,就連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小型民企也不例外,我就曾親眼在深圳的人才市場上看到過一家單位,要招聘一名年齡在二十三歲以下,有著五年以上的工作經驗的博士生。當時看到這個招聘條件的時候,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衝上前去替他們算了算帳:年齡在二十三歲以下,工作經驗要五年,那這個候選人就得十八歲那年讀完博士畢業,拜托,他們不過是一家滿街貼小廣告的腳氣水公司,至於要求這樣的天才人物給他們打工嗎?

    閑話少說,總之,當時的我仍然是處在對職場遊戲規則隔膜的狀態之中。尤其是這次報名未能如願,令得我大受打擊,幾近絕望。

    我當時想,完了,我完了,我被人給玩了,拚死拚活幹了一年,說好的如果表現得好的話給我轉公務員,可到了時候,居然不認帳了,我被騙了!

    如果當時我要是知道自己會在五年之後棄副處長的職位而不顧,毅然辭職下海打拚,以圓自己的人生之夢的話,我當時的情緒絕不會低落到如此的地步,更不會象末日來臨一樣的棲惶。

    我沒能報上名的事情,很快就被處裏的同事們知道了,他們都顯得極為激動,圍著我轉來轉去,幫我出主意想辦法,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同事滿臉神秘的衝我伸出幾根手指頭:現在都是明碼實價,你要想轉成公務員,至少也得這個數:六萬!

    六萬?那還不如殺了我的好!

    六萬雖然不多,可畢竟也不是一筆小的支出,我拚死拚活的幹了一年,最後還要再花萬六萬塊打通關節,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另外一個同事又出了一個更損的主意:你要是實在沒錢,那就隻好帶把菜刀去局長家裏去了。

    同事出這個壞主意,倒也不是說明他們心術不正,恰恰相反,推人落水看熱鬧,隻是世態常情。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同樣的心態,既然與已無關,那事情鬧得越大越好,鬧得越是離譜就越是有熱鬧可看。

    出於這種隔岸觀火,唯恐天下不亂的心理,同事們還圍著我講了一堆的故事,無非是哪個員工不夠分房條件,於是趁夜揣了把菜刀拜訪局長,終於順利的解決了住房問題,還有就是誰誰誰幹到年頭了卻得不到提撥,於是他就背了鋪蓋卷去局長家裏安營紮寨,終於被提撥為處長之類的事情。這些事情半真半假,其中被過濾掉的真實性信息過多,已經使得這些信息嚴重被扭曲。

    但這些被扭曲的信息恰好對準了我被扭曲的接收頻道,我很認真的考慮了帶菜刀去局長家裏問候的方案,並認為這是我目前能夠找得到的唯一可行的最佳選擇。

    但是當時恰好有另一條同樣被扭曲的信息,迫使我放棄了菜刀的選擇。

    就在那段時間裏,當地冒出來一位變態人士,該人士主要做案的手段是身藏菜刀一把,專門趁暗夜在街上尋找那些下夜班的女工,然後悄悄的從後麵跟過去,照受害人的屁股上就是一菜刀,然後再趁受害人因為痛疼而喪失了反抗能力的機會,大肆施暴。

    由於該變態人士的出現,搞得諾大的一座城市人人自危,許多人晚上出門的時候都帶了刀防身。然而警方也正在雄心勃勃的周密布署,偵騎四出,埋伏遍布,務期要將那位變態人士擒拿歸案。就這樣陰差陽錯,警局裏逮到了一大堆帶刀夜行的非變態人士,唯獨那位變態人士依然是逍遙法外。

    所以,在當時的情況下,帶把菜刀晚上出門,是極不安全的。所以我最終選擇了空手。


    當天晚上我到了局長家門外敲門,開門是的局長老伴,她一見我好象非常高興,居然還順嘴叫出了我的名字。

    這是一個好兆頭,局長老伴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可知我在單位這一年,還真的沒有白混。

    然後局長從臥室裏迎了出來,見了我也極是熱情,請我坐下後遞煙倒茶,還很關心的問起我的生活情況。如果我當時的腦子那怕是稍微冷靜一點點,也多半會猜出來眼下的情形對我極為有力,我最需要做的就是立即調整戰術,多聽聽局長的話,?擋歡ɑ嵊懈?嗟惱痘瘛?

    可是我在去局長的家裏之前,已經在腹中把要說的話打了不知多少遍的草稿,最糟糕的是我的情緒正處於失控狀態之中,我要表現出我的野蠻一麵,要讓局長一家知道,如果他們竟敢不把我轉成公務員的話,那後果是非常可怕的。在這種滿是敵意的心態驅使之下,我一張嘴,就立即進入了狀態,滔滔不絕的說了起來,我當時所說的話現在已經全部忘了,但當時的話題風格設計還記得很清楚,就是把那一句“誰讓我不好過,我就讓他一家不好過”用更文雅更溫柔的語言表達出來。

    我表達的非常成功。

    局長和他的老伴目瞪口呆的聽著我說話,他們一直在聽,滿臉的錯愕,好象聽不懂我在說什麽。

    我足足說了兩個多小時,至少也把那個意思重複了五遍以上,看看快十一點了,就起身告辭,局長把我送到門口,象送瘟神一樣,忙不迭的關上門。

    回家之後,我興奮得半夜沒睡,不管這一次行動的效果如何,至少我自己是非常滿意的。

    第二天一上班,人事處處長就把我叫了過去,我一進他辦公室的門,他劈頭就給了我一句話:你行啊你,竟敢指著局長的鼻子破口大罵,局長哪點對不起你了?你跑到人家的家裏鬧了一個晚上?

    我嚇了一跳,感覺事態好象不對頭,本能的退縮了,連忙否認:沒有啊,我就是去局長家裏說一下我的情況。

    人事處處長問我:你什麽情況?也值得去局長家裏說?

    人事處處長與局長不同,任何一個單位的一把手都是比較好說話,比較隨和的,但人事處處長卻是最洞悉人性的,研究人是他們的職業,在這位外長麵前,我就象個光屁股的小孩子一樣不堪一擊,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人事處處長就已經知道了應該如何修理我。

    還沒等我把沒報上名的事情說完,他已經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衝我劈頭蓋頭的訓斥起來。

    他說:你去報什麽名?你什麽玩藝也跑人才市場去報名?去之前和局裏打招呼了嗎?他們不讓你報名一點也沒錯,這次招聘是針對什麽人的?是應屆畢業人,你畢業幾年了?你的情況跟應屆生一樣嗎?一年前局長招你進來,答應把你轉成公務員,那是有前提的,要看你表現得怎麽樣?你自己說,你夠不夠格轉成公務員?你別跟局裏那些資曆老的比,你才斷奶幾天,比誰你比得過?

    如此一番痛罵,罵得我手腳冰冷,兩耳轟鳴,還以為自己的前程會因為這個錯誤徹底砸了。可是人事處處長話題一轉,又讓我放下心來:

    他繼續說:你的表現,其實也說得過去,轉成公務員,也不是不行,可你得說話啊,你不說話誰知道你有這個要求?你以為別人都跟你爹媽一樣,天天惦記著你的事?你什麽話也不說,就這麽跑到局長家裏一鬧,你知道這下子有多少人被你裁進去了嗎?今天局長一上班,就叫我過去,對我說,咱們單位去年進來的那個小夥子到底幹得怎麽樣啊?到底是誰說了不給他轉公務員的?有人說過這話嗎?人事處說過嗎?局長說過嗎?誰也沒說過,你說你鬧什麽鬧?你是不是嫌自己幹得太好,想給大家一點壞印象啊?

    我才明白過來,人在職場,你必須要時刻記住為自己說話,如果你不說,別人就更沒有這個義務。

    還有一件好事被我自己給毀掉了,這是我兩年後才知道的,我的表現與能力一直被局長看在眼裏,局長跟他的老伴不止一次的提到過我,局長的老伴還曾到局裏偷偷的看過我,想把她的一個侄女兒介紹給我搞對象,可不曾想被我這麽一鬧,把局長老伴嚇到了,再也不敢提起這事,那個據說很漂亮的局長侄女兒就這麽砸了鍋。

    諸如此類,當時人事處處長軟軟硬硬,忽誇忽罵,搞得我滿身滿頭的汗,最後他又給了我幾本他從人才市場搞來的公務員考試複習的資料,雖然說這些資料對我來說沒什麽價值,但人家的人情,我總是要領的。

    這就是人事處處長的本事了,罵了你損了你,你還得由衷的感激他。

    就這樣,在捅了這麽大的一個簍子之後,我終於獲準參加了那一年的公務員考試,參加考試的應屆生有一千多人,我考了第十八名,但我這個十八名,卻與第一名隻差零點二分,真不明白閱卷的老師憑什麽把我排得這麽靠後,讓一向爭強好勝的我好沒麵子。

    但我卻是局裏參加考試的第一名。

    我終於如願償的轉為了公務員。

    那一天,距我由辦事員轉為科員差半年,距我轉副主任科員差一年,距我轉主任科員差兩年,距我提升副處並辭職還差五年。

    這裏還要說一說我的處長,那位身懷大智慧的智者,在我辭職的那一年,他操一口濃烈的農家口音對我說過:我就知道你遲早會走的,你跑得太快了,升得太猛,刹不住了,應該五年一個階梯,先打紮實了基礎,再往前走,這樣才穩當。
    而我的性格,卻注定了此生與“穩當”無緣。

    (7)太監與小人

    五年前,有位我忘了名字的大學教授,搞了個中國賣淫女生態調查報告。據那份報告中提到,小姐們最厭惡的嫖客就是公務員,因為公務員嫖的時候態度最不端正,舍不得花錢不說,還經常會提出一些變態的要求。

    報告真假不好說,但從這份報告中,卻可以折射出公務員的悲慘生存狀態。

    中國有多少公務員?六千萬!

    這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但在這個龐大的群體之中,卻隻有不足千分之一的人能夠打拚到掌控社會資源的地位上,能夠在這個社會轉型之間成為既得利益者,而絕大多數公務員卻成為這個群體中最堅固的基座,他們除了要承擔繁重的責任與社會各界的責求之外,最悲慘的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此生再也沒有懸念,都能夠一眼就看到他們光景黯淡的晚年。

    公務員的收入是固定的,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不存在一夜暴富的希望。他們要用這些有限的收入去支付無限的需求,他們也希望自己能夠過上上等人的生活,買豪華的別墅,吃各國的大菜,享受周末郊遊和泡吧的樂趣,可是一杯洋酒就會掏走他們一個月的收入,想讓他們找小姐的時候表現得慷慨,真的比較難。

    所以公務員的心態最是不平衡,他們之中,言詞激烈的憤青比例,也是最高的。政論觀點表現得比較左的人士,也多是集中於這一群體之中。

    在我做公務員的時候,就有這樣一位同事,他刻苦研讀資本論,充滿了激情的宣傳重新打倒資本家,他堅決否認文革時代的負麵性,甚至誇張的認為那是中國最神聖與最完美的時代,因為隻有這一個願望,才能幫助他實現重新分配社會財富的夢想,他也才會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人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命運已經注定。

    因為人是靠希望而生存的,未知與不確定性會最大程度的激發人奮鬥欲望,一旦失去了這些,人的生命價值就會降低,生存的意義也無從談起。

    徒有欲望而失去了希望及可能,可憐的公務員群體淪為了命運的太監。

    在這種困局之中的人的個性,很容易走上極端。實際上仔細分析起來,我在單位為爭取公務員大鬧一場的原因,也是因為這種情況。

    女孩子做一個公務員倒還罷了,因為女性更多的是追求穩定與和諧,而男人則是富於冒險的野蠻生物,這就導致了最優秀的群體集中於公務員的陣營之中,而最失落的群體,同樣也在這一陣營之中。

    這些說起來頭頭是道的觀點,是我做公務員初期的最強烈感覺,如果你一邊讀上麵的文字一邊點頭的話,那麽,你的情況就有些糟糕了,我可以拿一塊錢和你打賭,你的生活中一定是經常性的充滿了煩惱與不快。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小人常戚戚。

    那麽小人為什麽要長“戚戚”呢?他不戚戚行不行?不行,如果一個人不長戚戚,那他就算不得小人了。小人這個稱呼,不是指特定的一個人群,而是一種廣泛的心態。這一心態的特點是思維極端,觀念偏激,看待任何事物專一盯在負麵上,一個在任何事情中都會看到陰暗麵的人,如何能夠不“戚戚”?

    小人還有一個名稱,叫做“逐臭之夫”。古人將小人的行徑比喻為連看美女的時候都要從美女去洗手間的姿勢裏找出不雅觀的一麵,以此來證明美女之不美。那時候的我雖然還不至於極端到這種地步,但卻因為公務員的薪水過低,深深的迷陷於小人情結中不能自撥,對這個原本很公平的社會總是充滿了怨懟與不滿,甚至求助於卑劣的手段以渲泄內心中的不潔之念。

    我們處室中有一位老南——在我正式轉為為公務員之後就換了處室——老南的年齡比我長二十歲,已經四十歲出頭了,我至今還記得他的樣子,亂篷的頭發,不修邊幅,兩隻沒戴眼鏡的近視眼總是眯著,背部微弓,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當我進處室的時候,也正值老南極力活動想做副處長的時候——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失去了這一次機會,就很有可能意味著一生的失敗。

    有新職工進來了,老南就對我表示極大的負責態度,他發現我每天的電話比較多,找我的女孩子也比較多——其實這些電話和來找我的女孩子,大多都是報社的朋友,可老南不清楚,於是他就憂心忡忡的跑去向局長匯報:這小夥子到底年輕啊,一天和十幾個女人搞對象,現在的年輕人怎麽這樣啊,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啊……諸如此類。

    憑心而論,老南的做法無可厚非,他是老職工,有責任引導我,即使是手段不太妥當,但你不能說他是惡意的。然而他這種行徑在職場上卻有著另外一種解讀,這就是典型背後使拌子的“小人行徑”。

    機關是篩子,小道消息是裝在篩子裏邊的水,會在第一時間從各個角度噴射出來澆你一個滿頭滿臉。而且當時因為我大鬧局長卻因禍得福,行情正在看漲,更有許多人唯恐天下不亂,所以紛紛飛跑來把這個消息告訴給我。

    巧極了,當時我也正好有著強烈的“小人情結”,最不放在眼裏的,就是這種“小人之行”。何況老南都四十多歲了還沒混到副處,無根無基,我怕他何來?於是我怒發衝冠,發誓要以小人之道,還施小人彼身,並打算要除惡務盡,一勞永逸的搞死這個家夥,也好敬效別的試圖阻我仕途之路的人不敢輕動。

    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幹出來的最肮髒最齷齪的事件,盡管是唯一的一次,卻暴露出了我內心中潛在的陰暗力量一旦失控是何等的可怕。我懷著偏狹陰暗的心理,處心極慮的毀掉了一個人的前程,而且還為此沾沾自喜。此後多年來我一直為此事負疚於心,卻從來不敢把這件事說出來,我真的無法麵對一個肮髒到了如此地步的我自己,即使是現在也同樣。

    十年前,在我父親臨終之時,我曾想對在父親的病榻前把這件事告訴老人,以緩釋我內心中的沉重負疚,隻是因為怕這件事刺激到父親,最終沒敢說出來。他老人家一生耿直,在我四歲的時候打著我的手心強迫我背誦《論語》,他希望的是他的兒子能夠秉承聖者的教誨,做一個固本立道的昂藏君子,如果父親知道他的兒子竟然幹出這種事情來,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恐怕也不會安息的。

    這也是我一定要在這時候把這件事講出來的原因,我絕不能再讓他老人家失望,盡管出自於年輕的無知與殘忍,我曾犯下過不可饒恕的過失,但此後二十年,我雖然處身於最是險詐的商場,幾曆生死波折,卻終究無愧於他老人家的教誨。

    我開始琢磨算計老南。

    有句話叫防君子不防小人,因為小人難防,他躲著背後時時刻刻的盯著你,我當時就是這樣一個標準的小人,天天盯著老南,尋找他的弱點。時間一長,我就發現了他最大的毛病,或者是說他最大的特點。

    他最大的特點是哭鼻子,他之所以被列為梯隊幹部經由局黨組推薦進入組織部的視線進行考察,不是他有什麽過人之處,而是他雖然是個大男人,卻動不動就哭鼻子抹眼淚。

    別人找局長要官,無非不過是攻心之戰,以情動之;攻城之戰,以財誘之;攻堅之戰,以力迫之;攻野之戰,以勢強之。這是四百年前的《官緘》之論,就目前的中國官場智慧而言,仍然未能超越這一範疇。

    但老南卻在技術上取得了全新的突破,他的撒手鐧就是哭。他一到了局長麵前,說起他四十年來的辛苦,說起他為了處裏的工作兢兢業業,就抽抽啼啼,淚如雨下,搞得各位領導們鼻子酸酸的。所以老南才在眾多的競爭者中越眾而出,入圍副處人選。

    處裏每月都要開小會,讀報紙,學政策,每個人做自己的工作總結。要知道這普天之下的文官製度,從東方到西方,公務員的本質作用都是用來平衡社會總體係統的一個階層,少了公務員這個階層,整個社會就會出現動蕩,但這個階層的社會性功能也隻限於此,沒有它是絕對不成的,但有了這個階層,麻煩事也多。羅斯福時代的一個美國經濟學家就曾進言,文官製度不可或缺,但決不能讓他們做事,他們是社會這條船上的壓艙石,讓他們安安靜靜的呆在辦公室裏最好,千萬不能讓他們到處亂跑,他們做的事情越多,對經濟發展的束縛也就越大。

    這個理論聽起來有點怪怪的,頗有點美國憤青的偏激之念,但公務員在社會性的功能上,堪可比之於企業中的中層管理者,這一管理層級的存在,最大的作用就是用來緩衝高層與底層的矛盾,是社會係統中最為重要的穩定機製。但這個緩衝體係一旦執迷於自己的行為之中,反而會成為企業或是社會的矛盾集中區域,所以企業時常會搞些砍掉中層管理的“扁平化”之舉,而國家也會搞搞“公務員隊伍的精減”,其目的與作用是等同的,就是要讓這一體係回歸於穩定的功能,不可以因為其功能性的擴張而影響到整體係統的運行。

    講這麽多的道理就為了說清楚一句話,公務員的工作量不高,而且工作量越小就對社會越有益。所以社會性的群體博弈,就把東西方的公務員都搞到閑得不知如何是好,最怕的就是工作總結,每次工作總結的時候,公務員們得挖空心思琢磨出點可有可無的事情來,也好證明自己不是白吃飯的。

    別人都為這個工作總結愁,但老南不愁,老南有淚,一到總結的時候,他就聲情並茂的激動起來,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於是大家都對老南充滿了同情,認為他真的很辛苦,至於他到底幹了些什麽工作,這個事就誰也搞不清楚了。

    別人搞不清楚,我卻明明白白,因為我一直盯著他呢!

    說實話,老南的這個撒手鐧讓我也納悶了好久,他這麽一個大男人,哪來的這麽多眼淚呢,淚腺如此之發達,說哭就哭,比娘們來得還痛快。我一直懷疑老南的手帕上抹了什麽刺激性的物品,如辣椒芥末之類,因為他每次哭的時候都會從衣兜裏掏出塊手帕來不停的揩淚,越揩淚水越多。

    那一段時間我處心積慮的想把老南的手帕弄到手,在上麵抹點鍋灰什麽的,等他到了局長麵前拿出手絹一擦,啊哈,一個大花臉!這種事要是寫成小說會很刺激,可在現實中根本行不通,因為我根本沒那個本事將他隨手的物品偷到手。

    我窺視了好久,這期間老南又跑到局長麵前打過我幾次小報告,而我卻始終拿他沒有辦法。情急之下,我狗急跳牆,使出了最陰損的一招。

    有一次,處室裏有個女同事抹口紅的時候,掏出一塊絲帕擦嘴,我趁機走過去,故意說道:小心啊,你可千萬別用了老南的手絹。女同事開始沒聽明白,我又迫不及待的解釋:萬一你不小心用了老南的手絹,拿來一擦,那可就眼淚汪汪,水漫金山了。這樣陰損的玩笑我開過幾次之後,處室裏的人就都注意到了老南的手絹,而我卻裝著沒事人的樣子,在一邊滿臉嚴肅一本正經的“認真工作”。

    又到了處裏總結工作的時候,老南習慣性的拿出手絹來揩眼淚,同事們相顧而笑,氣氛頗不莊重,搞得老南六神無主,渾然不明所以。

    沒多久,關於老南的手絹秘密在單位裏不脛而走,到了老南升副處的衝刺階段,他去了局長辦公室,拿出手絹來揩試,以期強化自己的競爭優勢。局長卻強忍著笑,捂著肚子說要去洗手間。

    再之後,老南的眼淚成為了單位的一大笑柄,隻要他一進入痛哭狀態,總會有人忍俊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這種極不莊重的氣氛徹底毀了老南的一生,到了考察匯報的時候,終於有人在黨組會上將他的手絹事情講了出來,即使是他的支持者在這種情況下也沒辦法替他說話,老南的手絹終於形成了職場上的“蝴蝶效應”,因為流言失控最終導致他在副處博弈中出局。

    老南與副處失之交臂,在幹部年輕化的時代,他錯失了最後一班車,就意味著他在機關的前途徹底喪送了,從此他再也不抹眼淚了,也不象以前那樣賣力表現了,人卻好象一下子老了幾十歲,變得死氣沉沉,不見絲毫活力。

    初時我心裏暢快已極,以為不會有人知道此事的始作俑者是我,但職場卻是透明的,你任何卑劣的小人之行都會落在有心人的眼裏。沒過多久,有一位與老南較為熟悉的同事有意無意的與我接近聊天,說起老南來,我才知道,老南的妻子是鄉下戶口,生下的兒子還在六歲的時候被公路上的汽車壓斷了雙腿,老南為了把妻子調進城裏,照顧他們的殘疾兒子,幾乎到了傾家蕩產的地步。

    這麽一個副處,對於單位來說是無足輕重的。有這個副處不多,沒這個副處不少,納稅人的錢從老南身上,是節省不出來的。但這個副處對老南來說就太重要了,那意味著他們全家後半生的保障。事實上局裏也知道老南升任副處不夠條件,但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不願意背上心債,卻不曾想因為手絹事情,終至毀掉了老南的一生。

    聽到了這個情況,我的心裏頓時說不出的棲惶,我竟然做下了一件與已無益,與人有害的事情,雖然我隻是老南在這場副處博弈中的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但正因為我的作用,授予了那些不顧老南的實際情況,拿老南的一生換取自己的一時快意的力量的輔翼。

    追究起來,如果老南真的因此而一生困頓的話,我定然是難辭其咎。

    這是我初入職場時做下的最卑鄙的一件事情,西方諺語中是這樣形容自私自利的人:這種人燒掉鄰居家的房子,隻為了烤熟他的一隻燒雞。

    而這,正是我當時心態與行為的真實寫照。

    卑劣!

    我羞愧無地!

    (8)商潮如醉我歸來

    老南這件事,對我的心理造成了強烈的刺激,我幾乎無法想象那是我幹出來的事情,幾乎每一天我都在考慮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試圖弄明白是什麽原因竟把我變得尖酸刻毒?:

    究竟是我的心理被什麽東西扭曲了?還是我看待這個世界的視角原本就是不正常的?


    我反複思考,最後才確定一點,沒有任何東西扭曲了我,相反,是我的偏激思想與觀點扭曲了這個世界,除非徹底改變我自己,否則,我的一生就會毀棄於小人的行伍之中,終無救贖之日。

    我的性格突然變得靜默了,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單位裏許多人都似乎對我有著一種忌禪心理,這倒不是我真的有什麽過人之處,而是他們害怕與我發生衝突,公務員的生態格局有時候會長年不變,同事們就象是一家人一樣終年生活在同一間辦公室裏,植物一樣終生不舍不棄,比夫妻情人的關係還要難纏,一旦樹仇,一生難安。

    別人如此,我亦然。

    我最怕的就是見到老南的那張憔悴不堪的臉,那張臉帶給我一種深深的負罪之感,畢竟我對於他的敗落負有實質上的責任。如果一個人的存在價值隻是因為他能夠帶給別人一種負麵的影響,我真不知道這樣的人生有什麽實際的意義。

    我絕不願做職場街頭的青痞惡棍,人人厭惡,人人恐懼,卻拿我無可奈何。

    此後幾年,我盡量將自己的姿態降下來,盡其可能的讓自己融入這個嘻嘻哈哈的大團體之中,次年,又發生了一件事情,正由我負責的工作有一個出國考察的機會,要去美國從東部到西海岸周遊一圈,分管我的副局長還找我談話,托我到了紐約之後去看看他那個正在美國留學的兒子,我恭敬應聲,回去後與部裏電話聯係,等他們的具體通知下來,以便安排我這邊的工作。

    等我把工作交接得七七八八,部裏的通知卻遲遲不到,再打電話過去,才知道通知早就發過來了,到了傳達室之後,卻被另一個處室,與此項工作沒任何關係的同事將通知截下,然後他拿著通知去找他的分管副局長。他的分管副局長與我的分管副局長不是同一個,不了解詳細情況,聽那位老兄瞪兩眼珠子亂說一通之後,信以為真,就大筆一揮簽了字,然後那老兄星夜趕赴北京,興高采烈的出國考察去了。

    這家夥如此亂攪混水,同事們都氣憤填膺,認為我必定會大鬧一場,我卻隻是哈哈一笑,全不當回事。

    盡管做為一個基層公務員來說,出國的機會實在是不多,那位老兄能夠抓住這次機會,或許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了,我又何必與他計較?

    那位老兄玩了半個月回來了,趁我不在的時候,把一堆工作往我的辦公桌上一堆,算是完成了工作交接。看到這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我再打電話給部裏,問這些工作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卻被上麵很很的訓斥了一番,責怪我們怎麽派了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出去丟人,我隻是唯唯諾諾,半開玩笑的解釋了一句:他這輩子難得有這麽個丟人的機會,就讓他丟一次吧,何必較真呢?上麵說:看不出來你倒是好心腸,就把電話掛了。

    主管我的副局長好長時間之後才聽說了這話,就把我叫過去問,我還是同樣的回答,副局長盯著我看了半天,什麽也沒說,這話就算這麽過去了。

    次年,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政府辦公廳秘書處點名叫我過去協助起草當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這個活局裏就沒人和我爭了。我和當地的另外三名筆杆子在賓館裏一蹲就是半個月,寫了一稿又一稿,對於當地的金融方麵我沒提出什麽觀點,跟著中央走就是了。但對於當地的科技發展,我提出了一個發展適用技術的概念,因為當地的企業水平並不高,基礎研究方麵的投入完全可以降低,應用研究也可以適度降低比例,把有限的資金集中在實驗與發展方麵,或許更有價值。但是這個建議在討論中引起了軒然大波,幾所高院的院長教授不知怎麽知道了消息,生怕這一條建議一旦采納之後,高校的科研費用會因此而被削減,於是他們在一邊對高層進行公關之餘,一邊派出精兵強將趕到賓館與我展開辯論,足足辯論了三天三夜。當時那一幕宛若我剛剛進入職場時大戰老油條的那一次戰役,讓我再一次認識到人無尊卑貴賤之分,職場的博弈規則,在任何一個圈子裏都通用。教授們對我所用的招術,完全是我們當年對老油條所用的招術的翻版。

    辯論的結果,是教授們大勝,我大敗。我非敗不可,因為再辯論下去,政府工作報告就不能如期完成了,教授們都是智者,早知道是這樣一個結局。

    這件事又給了我一個教訓,沒必要的事情,就沒必要做。

    到我工作的第四年,因為我三年來的低調與踏實作風,基本上已經抵消了我進入職場初期的莽撞與失誤,而且當時的錯誤還給我帶來一個新的優勢,就是我的起點低,因此此後的表現深得同事與領導們的嘉許,我名正言順的調入了局裏權力最大的處室,並被列為了梯隊幹部的考察名單之中。

    但就在這時候,有一位朋友突然跑來了,要拉我與他合夥辦報紙。對媒體缺乏了解的人或許不知道,媒體是放開最早的一個領域,雖然政府的監管從未放鬆過,但經營上,卻早已遍地開花,早在九十年代初期就有大量的民企資本湧入。

    辦報紙與副處長孰輕孰重?當然是副處長,這是我拒絕朋友的理由。但是朋友說:辦報紙來錢,文化產業啊,象你這種人,蹲在機關裏浪費了,快點出來發財吧,我保你一年成為百萬富翁!

    百萬富翁?

    我眼前頓時金星閃爍。

    辦報紙肯定輕於副處長,但是,百萬富翁是無論如何也重於副處長的,這是任誰都能夠一眼看到的結論。

    我動了心,卻首鼠兩端,即想發財,又擔心沒發了財連副處長也丟了,弄個雞飛蛋打,那就劃不來了。於是我去找局長商量,對局長說:局長,你說我辦報紙可不可以?局長很嚴肅的正告我:中央三令五申,公務員不允許經商的,你這幾年的政策全都白學了?我解釋說:中央隻規定公務員不能經商,可沒說不能辦報紙啊?公孫龍子的白馬非馬被我搬出來了,局長立即被我弄糊塗了,一個勁的眨眼睛,說:你說得好象有點道理。然後我就問:局長,我可不可以停薪留職?局長卻回答:停薪留職叫停好多年了,你怎麽這時候又提這事?你要是想辦報紙,就去幹好了,反正機關一天到晚也沒事,不過你得經常來單位轉轉,發財了就別回這窮地方了,沒發財再回來上班也不晚。

    得到了局長的許可,我就跑去和朋友承包了當地的經濟報周末版,這個承包費用在當時是一年三十萬,不算高也不算低,而且由經濟報負責發行,我們兩人隻負責報紙的編輯。朋友的想法是聘請兩個中文係畢業的女孩子,一人一把剪刀,買上一大堆雜誌就開剪,剪刀加漿糊,原始積累嗎,無可厚非。

    我堅決反對朋友的建議,主張立足當地的居民生活,把報紙辦成娛樂性與生活性並重的居民生活報。朋友卻嫌這樣搞成本太高,堅決不同意。就這樣,報紙還沒辦起來,架先吵了起來,最後辦出來一個四不象,剪刀漿糊外加當地居民生活娛樂,結果他不滿意,我也不開心。

    但是這麽一張四不象,在當時當地卻極受歡迎,報紙的發行量突破了當地有史以來的最高記錄,但是朋友卻苦著臉告訴我說:他虧本了。

    我懂財務,粗粗的替他算了一下,半年的時間裏他賺了不少於兩百萬,但他卻翻了臉皮不認帳,就把一個艱難的選擇拋給了我:要麽我就得和他翻臉,奪回他答應給我的錢,要麽我就顧及朋友情義,就這麽算了,全當出來兜了一陣風,再回機關做我的副處長去。那麽我應該怎麽做呢?

    我考慮了一下,決定退出,放棄,百萬富翁?這事以後再說吧。

    但這一次我又錯了。

    我自以為寬宏大量,連兩百萬的分成我都放棄了,這難道還不夠嗎?

    不夠,遠遠不夠!

    人在職場,任何時候你必須要維護你自己的利益,除非你的利益得到了保障,否則,別人的利益也無從談起。

    主流媒體最經常宣傳的是主動忍讓的高風亮節,卻全然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任何人都隻不過是這個利益社會中的一個結點,你的利益維係著你周邊的利益架構,如同樓房的板塊一樣相互的擠壓支撐,這樣才會形成一個秩序的結構。一旦一個結點“主動退讓”,放棄博弈的天職,你周邊的利益結點就會相應的隨之崩潰,象被板塊放棄了支撐功能的樓房一樣轟然的坍塌下來。

    我退出後還不到一個月,這位朋友就犯事了。我走之後,他大抱大攬的將我那攤活全部接過來,很可能在他想來,他看著我做了這麽久,照貓畫虎,怎麽也能糊弄過去吧?實際情況也真差不多,但他考慮問題完全是基於商人的視角,不象我搞得那麽四平八穩,我做事不僅要求經濟利益,還必須要保證這一利益是建立在低風險的基礎之上。而這位老兄卻一味的追求新聞報道的聳人聽聞,亂搞一氣,結果引發了一場官司,最終導致了帳號被查封,老兄辛辛苦苦幹了半年,投進去三十萬,一分錢也沒收回來不說,還差一點蹲了大獄。

    為此老兄恨透了我,曾指著我的鼻子說:他終其一生,也不會原諒我這種卑鄙小人!起初我還不明白自己卑鄙在何處,過了好多天才回過味來,感情這位老兄以已察人,認為我同他一樣的心胸狹窄,所以在退出之後故意擺了他一道。

    可老兄啊,我在這裏說一句,你真的冤枉了我,我哪裏有這麽大的本事?

    不過我也知道,老兄他並不需要解釋,驃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不驃悍的人生就更不需要解釋了。一個做了對不起朋友的事情的人,最需要的就是將對方從道義的製高點上拉下來,這是他的心理防禦機製在起作用。他心裏很清楚這事的責任不在我,可是他如果不這樣想,不怪罪我的話,他的心理就會失衡,鬧個不好還會搞成精神失常。隻有當他視我為卑鄙小人,並堅信人不為已,天誅地滅的時候,他的心理係統才會正常的運轉起來。

    因卑鄙而清醒,人性啊,就是這樣讓我們痛苦。

    但是老兄對我的一個懷疑還是正確的,他認為我決不會如此善甘罷休,在這一點上,他真的猜對了。

    隻不過,我想做的事情是自己也去辦報紙,隻要能夠找到一筆足夠的讚助資金,一年幾百萬就到手了,我憑什麽不幹啊?

    在幾百萬的誘惑麵前,區區一個副處長,實在是不壓秤了。

    走出機關,舉目四望,我這才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白白的浪費了五年的時間,錯過了或許是可能極為輝煌的人生。就在和朋友辦報的半年裏,我見到了那些一度曾被摒棄於主流社會之外,卻憑著他們不屈不撓的上進精神,於一無所有的困境中衝出,終於贏得了無盡的財富與光榮的成功者。

    而這些事情,僅僅是發生在當地。

    一個我辦報時的廣告客戶,他的服裝廠已經辦得成為當地有名的企業,就在我毅然離開合夥辦報的朋友之後,他來找到我,對我說:要發財,去深圳,深圳遍地是黃金,就憑你的能力,去了最多半年,要是掙不到兩千萬,缺多少我補給你!

    聽聽,兩千萬,賺不到他補給我,我還上哪兒找這好事去?但是機關生活養成的謹小慎微,與我刁鑽古怪的性格在這時候又占到了上風,我替這位老板計算了一下他的資產,發現他還沒賺到兩千萬呢。

    但是他所描述的遍地黃金的深圳,卻對我的心理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我的野心陡然膨脹起來:

    盡西風,季鷹歸末?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

    辭職!

    去深圳!

    這是一個大資本縱橫中國的時代,而如果我再一味的蹲在機關裏的話,就會錯過我的人生。

    我想。

    我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我能否嫌到兩千萬,我說了不算,職場上博弈均衡態勢說了才算。

    以後我將告訴你們深圳人最信奉的一句話:要想生存,靠本事,要想發財,你就得靠命。

    命是什麽?

    命是規律規則,命是這個社會中無計其數的人相互博弈時所產生的利益推動力量,沒有人能夠掌控這種力量,你最多隻能適應它。

    我五年的公務員生涯,就這樣臨近了終點。




第二章:起落珠海

    (1)低薪資的“高管”

    從四平八穩的公務員位置上轉入凶險莫測的商海,是我人生的一件大事。在行動之前我徘徊猶豫,患得患失,對深圳充滿了渴望,又擔心一事無成,再無退路,就在這時候,一個遠道珠海的老板給了我最後的推動,讓我最終下定了決心。

    這位老板姓韓,也曾是經濟騰飛時代聲名鵲起的一代英雄人物,他靠了一隻修理鐵皮桶的小鐵錘起家,終至在早期的經濟市場狂潮中抓住了機遇,一躍而成為珠三角地帶有名的實業家,身家過億,企業擁有員工近萬名。時中央電視台黃金節目頻道中最經常出現的一句電子產品廣告詞,就是出自於他的創意。

    雖然韓董事長遠道珠海,但我與他結緣的因由,卻早在幾年前就已伏下。這倒有點象古典小說《西遊記》中所提到的:一啄一飲,莫非前定?前文中我曾提到過,因為起草政府工作報告的緣由,導致了幾所高院的專家教授與我大打口水戰,大家吵過了也就不再提起,但兩年後,一位教授把這事翻起來了。

    翻起這件事,是這位教授與韓董事長在酒桌上,雙方討論一個技術項目的時候,教授向韓董事長推薦他幾名畢業的學生,想讓他們幫著韓董事長做事,但韓董事長卻對這些隻有書本經驗的學生不感興趣,說這些人全無一點市場經驗,用不得,言語之間頗有點瞧不上不曉得市場經濟為何物的內地井中泥蛙。不知是教授感覺到顏麵無光,還是他確實認為我有點本事,就提到了我的名字,以此證明內地人也不都是白吃飯的。

    就這樣,我和韓董事長認識了。

    出乎意料,韓董事長見麵之後,對我大為欣賞,立即邀請我去珠海他的公司,讓我做一名副總裁。

    副總栽?

    我眼花耳熱,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韓董事長說沒錯,他一直想找一個象我這樣的人,即有著極強的行政管理經驗,而且對市場和企業有著深刻認識的人來幫他。事後回想起來,說到行政經驗,或許我在機關裏修練出來的那點能為還可以應付一時,但對市場與企業的經驗,這就明擺著是韓董事長瞪眼珠子說瞎話了。

    奈何我當時正值順風順水,副處長的職位已經批了下來,又有多家私企老板拉我加盟,搞得我天天走路都兩眼朝天,早就不知道自己吃幾兩幹飯了,還以為自己真有著什麽驚天動地的大本事呢。

    在這種情況下,對韓董事長不負責任的亂吹胡捧,我悉以笑納,甚至認為這個精明的董事長說得還不到位,我的本事不止限於此,等他了解到我更多之後,就會知道我是何許了不起的人物了。

    那麽這麽一個區區副總,對我來說,豈非是不在話下嗎?

    更何況,當時我滿腦子的行政級別概念,在心裏一盤算,象他這種企業,雖然有著近萬名員工,可卻是私企,最多不過是“處級”吧?我堂堂一個副處長要是給他麵子過去做事的話,給我一個副總,也隻不過是平級調動而已,而行政機關的職工去事業單位和企業,照例都是要升半格的,要是這麽計算的話,我應該做總裁才對。

    這麽一想,我覺得副總裁有點虧。

    現在想起來,我當時的心態直如井底之蛙,但有什麽辦法呢,長年泡在機關裏,對市場隔膜得很。別看我當時的想法是如此的愚蠢,可在機關裏,我卻算得上難得的明白人了。

    我這段時間的思想堪可比之於“第一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清朝名臣林則徐,這位曾於虎門銷煙的民族英雄在當時堅信,洋人的膝蓋不會彎曲,所以隻須要竹竿一根,就可以橫掃世界列國。如果有誰認為林則徐的這個想法可笑的話,那他就錯了,林則徐的這一“激進”觀點在朝中已經是大逆不道了,因為別的國人壓根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那麽多的國家存在,諸如瑞士瑞典比利時等等,都是洋人編造出來唬弄中國人的。所以國人當時對林則徐的狂妄很是不喜歡,一生氣就把他打發到新疆和維族人民打成一片了。

    岔開話題說起這個,是想說明這樣一個道理,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那是幾千年不變的農業時代的事情。而在一日千變的商業社會,足不出戶的公務員階層,如果不抓緊學習提高自己的話,終有一日會成為可笑的井底之蛙。

    看我猶豫不絕,韓董事長當即問我年收入多少,這句話正問到我的傷心處,聽了我的工資收入,韓董事長當即一揮大手:那好,你來我這兒做,我給你每月翻十倍!每月給你六千!

    六千?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隻覺得一顆心砰砰砰的幾欲奪腔而出。

    等我到了珠海,才知道大型企業的高管月薪至少也是六千的五倍,韓董事長拿我當傻瓜耍,用這麽點錢聘我做“副總”,這讓我成為了朋友們此後的笑柄。但無論如何,韓董事長當時有句話說到了點子上:他說,你得感謝我給你這麽一個機會,讓你先曆練曆練,象你這種人,再在機關呆下去,你後悔一輩子!
    的確是這樣,盡管他玩了我,但我對他從無怨言。確實是他給了我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讓我的人生雖然曆盡波折,卻終未有負在變革時代的三尺之軀。

    就這樣,我義無反顧的辦妥了辭職手續,在韓董事長走後不久,我就飛到了珠海,韓董事長派了他的一名司機開輛黑色的別克到機場來接我,先去珠海最有名的食神,大塊朵頤,珠三角的飲食文化從此讓我沉醉留連。

    當然,餐桌上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南方氣質高雅的白領女性,這是每一個初到南方的北地男人第一個感覺,假裝正人君子不提這事,未免太過於虛偽。

    這件事給我的感覺如此強烈,是因為我在去珠海之前還曾有一個小小的插曲,有一個姓韋的女孩子,是學裝飾設計的,聽說了我要去珠海的事情,就跑來找我,想讓我帶她一起走。這女孩剛剛畢業不久,容貌氣質都很優秀,但當時我已經有了家室,所以對她的要求,表麵上答應了下來,臨走之前卻沒敢和她打招呼,很不光彩有偷偷溜走了,怕被家人知道這事後,說不清楚。

    到了珠海,我當時的感覺一如豬八戒進了盤絲洞,心裏居然暗自慶幸沒有帶那個女孩同來,啊哈,當時我心裏壞壞的,一肚皮齷齷念頭。幸好我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否則的話,很難想象我最後會變成一隻什麽動物。

    飯後,公司的車將我送到我的住所,就在檸溪路靠近由香州穿越拱北的隧道不遠。這是韓董事長早年自己購下的房產,專門用來給象我這種“有身份的高管”來居住。

    隔日,上工。

    從此開始了我躍宕起伏的商職人生。

    (2)我的職業是“砍人”

    企業在拱北,與格力電器隔街相望,占地麵積極廣,其管理嚴格遠不是懶散的機關所能比擬的,身穿漂亮保安服的年輕小夥子筆直立於門前,大街小巷中無計其數的藍領如潮水般洶湧向廠區湧來。而廠區所有的空地上,都堆滿了小山一樣的產品,讓人一望之下,就會心旌動搖。

    這一幕是我站在我的辦公室裏的窗前所看到的,可想而知當時我的心情是何等的亢奮,我又是多麽的感謝韓董事長給了我這樣一個機會啊,讓我有機會管理上萬名的產業工人,在大商業時代發揮著自己的力量與作用。而不是象以前那樣,呆在機關狹小的辦公室裏,為了區區幾十塊錢的獎金沒日沒夜的與同事勾心鬥角。

    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我參加了到得企業來的第一次業務會議。

    參加這次會議的隻有五個人,姓鄭的總裁,加上我一共三個副總裁,以及一名總工,韓董事長沒有出席這次會議。

    會議的議題是:商量如何處理堆在廠區中那小山一樣的企業產品。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些產品都是公司最近接到的退貨,退貨對公司來說意味著雙倍的損失。但剛剛從機關裏走出來的我,卻壓根沒有這種危機意識,在我當時想來,企業有點退貨怕什麽?內地的許多企業就愛生產市場上沒有銷路的產品,生產出來往庫房裏一丟,這就叫“產值”啊,是越高越好的。

    幸好我在機關曆練得輕易不敢說話,這才避免了暴露出自己的可笑之處,我隻是坐一邊,心滿意足的享受著會議室裏的空調,聽著他們的爭論。漸漸的我聽出了幾分眉目,另外兩個副總裁都在回避退貨的話題,他們的觀點是企業的產品太陳舊了,兩年前就已經跟不上市場的需求了,這次退貨事件,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爆發而已,大的場麵,還在後麵呢!

    會是這樣嗎?我疑心不定的想,看來,企業裏的飯碗,果然要比公務員難端。

    說著說著,話題轉到了我的身上,鄭總裁問我有什麽辦法沒有:你新來的,有新的資源,我們那點資源都已經耗盡了,就指望著你給我們帶來新的機會了。

    當時我還搞不太懂鄭總裁的“新的資源”是謂何指,也學著那兩個副總的樣子,想把主題繞過去,建議開發新產品。鄭總裁立即追問我:那你說咱們企業開發什麽新產品合適呢?我含含糊糊的說了幾個項目,鄭總裁立即追上:那你有訂單沒有?

    訂單?我滿臉茫然。

    我的表情引來了鄭總裁的哈哈大笑,他指著我,毫不客氣的說道:典型的大西北思維,沒訂單你就敢生產,也就你這種大西北的黃土思維才敢想的事!

    此一羞辱令我大怒,我心裏的小人立即竄了出來,將鄭?懿檬遊?儀巴鏡牡諞緩諾腥耍??齧禍旱淖聊プ湃綰嗡慵撲??

    但人家壓根沒給我這個機會,就在這次會議後還不到一周,他就辭職了。

    總裁說辭就辭,這是南方的市場經濟給我的第一個刺激,這一事件與機關中的小人物甘於命運的安排,在小職員的位置上一趴就是幾十年相比,不啻天壤之別!

    如果說總裁辭職給我的刺激還不足夠強大的話,那麽這位鄭總辭職之後,並沒有去別的公司做管理,而是自己開了家酒樓,這又是件讓我目瞪口呆的事情。總之,我所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在矯正我腦子中的陳舊思維,我必須要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以金錢為尺度取代原有的衡量事物的標準。

    那段時間我想,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建立社會規則的尺度隻有兩個,一個是金錢,一個是權力,幾千年以來從未有過第三種標準出現。金錢是肮髒的,但它千壞萬惡,卻要比以權力框定這個社會的規則更要公平得多,金錢或許永遠帶不來高尚,但,隻有權力才會最為憎恨高尚的人性與情操。

    理想的幻界固然美妙,但我們卻隻能夠接受最不壞的現實,與其讓權力戕殘人類的良知與願望,莫如選擇在金錢的異化麵前苦苦掙紮。老子曾經說過:“吾之有患,在吾有身”,人性上天然存在著的殘缺注定了我們隻能選擇自我救贖,一旦將選擇的權力付諸於血腥的權力,那麽我們就會將自己推入永恒的暗夜之中。

    這種思想,此後主導了我十幾年的行為曆程。

    鄭總裁正是以金錢做為標準,以此衡量他的行為價值,所以才會毅然的舍棄總裁的高位,去做一個酒樓老板。而我從機關裏的副處長跑到私企來做一個管理者,豈不也是金錢的力量所祟?

    鄭總走了,韓董事長自己把總裁接過來,兼任董事長和總裁兩職,繼續招集我們幾個開會,這次會議要商量的事情是,考慮是不是取消企業裏幾條已經過時了的生產線。

    哦,轉產!我頓時眼睛一亮,一時失控,也是為了要證明給韓董事長看,我也不是白吃飯的,轉產這事我懂,在報刊上光是論文就發表了十幾篇,論及產業結構的調整,以及其對國民經濟發展的重要意義,這玩藝隻怕沒幾個人能夠說得過我。

    聽我高屋建瓴的論述了產業結構的調整之於國民經濟發展的重要意義,韓董事長眼睛一亮,當即重重一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這事也就你懂,那就你來了。

    我來?我頓時慌了神,我來什麽呢?不會還是象在機關裏東抄西摘的寫論文吧?

    還真不是。

    琢磨了整整一夜我才回過味來,韓董事長的意思,是讓我把那幾條生產線砍掉。

    可是這條生產線,又是如何一個砍法呢?我琢磨了一個晚上,又跑到那幾條生產線前看了看,除了發現流水線作業之前需要有工程師將全部操作流程拆分,搞成最簡單的操作之外,別的卻什麽也沒有發現。

    然後我關起門來,苦思暝想,搞了一個“轉產方案的可行性報告”,寫完後給韓董事長拿過去。韓董事長見了我拿這麽厚的東西過來,詫異的問我:這是什麽?我說:是對取消那幾條流水線之後的人員安排。韓董事長頓時眉花眼笑,誇我道:我就知道你有這個本事,沒錯吧?然後問我:那你的工作做得怎麽樣了?

    我拿起報告給他看:這不是嗎,我建議咱們立即開會……

    韓董事長長不客氣的打斷了我:不是已經定下來的事情嗎?還開什麽會?你快去幹你的活啊。

    幹活……報告……我左顧右盼,終於明白了過來,原來我的工作是要將那幾百名工人連同技師一道轟走,從這家企業裏將他們轟到大街上去。

    難怪姓鄭的連老總都不幹了,一走了之,韓董事長叫我來,原來是幹這個的。

    我呆若木雞。

    又能怎麽辦?吃人家飯,端人家飯,那就幹吧!

    (3)一刀砍向我自己

    幾天之後,韓董事長見我這邊束手無策,再次召集三名副總開會,在會上他很不高興的訓斥那兩名副總:我說你們這兩個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剛來,不清楚情況,你們還不清楚嗎?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你看他熱鬧,不就等於看自己熱鬧嗎?快一點,大家一起幫他想想辦法,也好讓他早一點進入情況。

    那兩名滑頭副總嘿嘿訕笑,不再站一邊看我的熱鬧,就一起幫我出主意想辦法。

    情況就是這樣,那幾條生產線已經成了企業不堪承受的高成本支出,模具和機型嗎,可以便宜點轉讓給別的小企業。說到人員,這就是那些員工們的不是了,生產線都沒了,你還留在廠子裏幹什麽?快點自找活路吧。

    但人這種動物,是很意思的,那怕窩裏沒食了,他也決計不肯離開,除非你踢他一腳。於是大家就開踢。

    降薪!大幅度的降新,輔以高額度的效益考核指標。

    事情就這麽定了。

    這條辦法果然是妙極了,方案一出台,那幾條生產線上的人員就散去大半。

    但還有小半不肯散去。

    那小半人員拿著《勞動法》來找我。《勞動法》?這東西我熟啊,我太熟了,我可是機關出來的啊,天天不幹正事,就是學這玩藝了,當即與這些員工們唇槍舌箭,展開辯論。

    事易時移,這是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三次口水大戰,第一次是因為朋友方哲的事情大戰老油條,第二次是因為起草政府工作報告大戰專家教授,而這一次,卻又是因為降薪的原因大戰打工仔。每一次辨爭之後,都讓我的性格比以前更成熟,心思更慎密,而我的對手也一再變換,則標誌著我人生的幾個不同階段。

    相對於專家教授或是老油條,打工仔們隻是想求得一個合理的補償,容易對付得多,何況機關出來的人,最是善於揪辨子打棍子,扯不幾句話,就揪住打工仔們的幾個短處,剩下的就全都是我的理了。

    隻不過我的心裏,卻是說不出的別扭。

    都知道大機關裏是勾心鬥角,可在這企業裏,卻是赤裸裸的利益直麵相搏,竟連個絲毫的轉寰餘地都沒有,這也未免太殘忍了。

    更何況,我與這些打工仔,本是同根生,卻相煎如此之急,讓我的心理如何不產生一種深深的負罪之感。我甚至能夠感覺到,我所做的一切,終究都會報應到我的頭上,遲早有一天,我也會遭遇到如這些打工仔們一樣的不公待遇。

    事實上我的擔心一點也沒錯,後來我果真遭到了報應。但當時,我剛到珠海不久,連拱北最吸引人的蓮花街在哪裏都不清楚,全部的生存隻能寄望於效力這家企業,我真的無路可走。

    打工仔們和我耗不起,我和他們閑磨牙就是工作了,磨了牙有幾千塊錢可拿的。可他們和我耗掉的是他們的生存成本,所以這件事很快搞定了。

    然後是砍掉企業的幾個技術部門。

    技術部門?我沒聽錯吧?

    一點沒聽錯!

    企業的行政部門早在我來之前就被鄭總裁砍得七七八八,他這一刀下得極富技巧性。由此我才知道鄭總裁是不同意在企業裏如此砍亂剁的,象這種事,哪個高管下得了手啊?鄭總雖然不同意,可卻拗不過韓董事長,就故意先砍在企業中起到穩定作用的中層,中層砍完了,韓董事長才發現上了鄭總裁的怪當,中層人去樓空,沒人替他砍技術層了,就把這活交給了人力資源經理來搞,人力資源部經理一聽這事,就立即辭職,連珠海的房子車子都不要了,徑直跑到了深圳打工去了。韓董事長一氣之下,索性從內地把我找來,讓我來替他做這件事。

    那麽韓董事長叫我來,到底要砍到什麽時候呢?

    他要把自己的這家企業砍得光光。

    原來,早年時韓董事長掘起草莽,成於商界,一躍而踞於財富之頂,雄視天下。就大肆擴張企業,過足了成功實業家的癮頭。但癮頭過足了,韓老板才發現事情不妙,企業的產品定位存在著嚴重的市場缺陷,開始幾年還不錯,但慢慢的,許多經營更加靈活的小企業冒出頭來,韓董事長的企業,日子也就不好過了。

    於是韓董事長考慮,要麽尋找其它的生產機會,要麽,就收回自己的投資,另起爐灶。最後韓董事長選擇的是後一個方案。

    但是資本投入市場容易,再想收回來,那是何等之難?更何況當時的中國產權交易市場又是曠古以來第一號怪胎,民企上市談何容易。即使是到了今天,如決定國家經濟命脈的房產等許多領域中,資本仍然隻是隻有進口而無出口。這就導致了企業家隻能另尋他途,關閉企業。

    我要替韓董事長做的,就是這麽一件事情。

    可我應該做嗎?可我又能不做嗎?

    當時的我無路可走,隻好硬著頭皮做下去。替韓董事長接連削減了幾百名技術員,還好,這些技術員們乖巧得很,眼見降薪的刀子舉起,他們就忙不迭的寫辭職報告,都收拾起被窩卷跑深圳去了。

    眼見得走掉的人大部都奔往深圳,從此我對深圳更加充滿了渴望。

    隻是近在咫尺。

    三個月的時間裏,我替韓董事長把企業削掉了四分之一,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讓韓董事長大為高興,他立即召集多名高管開會,在會議上宣布一個決議:現在企業有困難,大家要同舟共濟,共渡難關才對,我們企業的理念是什麽?不要問企業給了你什麽,要問你為企業做了什麽?現在這種情形,眼看著多年的老員工一個個的離開企業,我心裏疼啊,眼下最需要的就是我們每個人也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來,這總應該沒錯吧?
    誰能說有錯?

    所以大家一起降薪。

    砍人的刀子奔我自己來了,我頓時慌了神。

    但在會議上,我是沒法子說話反對的。這裏我要告訴大家一個秘密,你要想通過一條決議,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會議上突然宣布,由於事發突然,除非與會者之中存在著進退同一的反對者團體,否則,一般情況下,絕大多數人是反應不過來的,忙亂之際無法組織起反攻,等他們陣容拉起,事情已經拍板了。

    決議就這麽通過了,會議一散,趁大家議論紛紛之際,我急忙在走廊裏抓到韓董事長,告訴他我的薪資已經夠低了,拜托,我一個月才不過是六千塊錢,與企業中基層的技術人員相當,如果他一刀把我砍掉了,誰又肯以如此低的成本替他來砍別的人?

    聽了我的話,韓董事長大手一揮:那你就先保留三個月,三個月後再降。

    我心想,看來我也得走了。

    但是他向前走了幾步,卻又改了主意,扭頭問我:你現在薪資是多少?

    聽了我說出的六千之後,他若有所思的擺了擺手:再說吧,這事以後再說吧。

    (4)老臣子與我大PK

    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又收回了想走的心,死心塌地的繼續替韓董事長砍人。

    所有高管的薪資都降了,我卻不降反升,加薪兩千元,月薪到了八千。

    這就是韓董事長的馭人之術,我終於受教了。

    盡管我也知道,我這區區八千元,仍然要比那些薪資降過之後的高管們少許多,可我初入商海,人脈資源缺乏足夠的積累,對企業與市場的了解還差得遠,隻能是先這麽應付著,過一天算一天吧,全當是長見識了。

    接著砍人。

    我現在砍人的實戰經驗已經是極為豐富了,或許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搞好一家企業,但哪家企業如果不想活了,來找我,準沒錯,我保證讓它死得一清二白。

    想一想,我辭去公務員,下海幾個月,卻隻長了這種見識,當時真是讓我欲哭無淚。但是這段經曆,卻給了我一個與別人絕然不同的眼光,在以後的職業生涯之中,隻要我走進一家企業,就立即能夠看出哪一個高管是這家企業的潛在隱患,如果企業有問題,那就是這個人的問題,因為他的存在扭曲了企業的正常博弈法則,導致企業內耗不斷,營運成本持高不下。莫名其妙的多了這麽一種眼光,這卻是我因禍得福了。

    但就在我自以為已經砍人砍得得心應手之時,卻遭遇到了肉粗皮硬的高手,終於讓我下定決心脫離這尷尬的地位。

    該高手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是一群早年追隨韓董事長東征西討,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元老們。

    實際上,如果說有誰妨礙著韓董事長抽回資本,這些人首當其衝。因為他們與韓董事長是交心換命的交情,其中有一個姓蔣的,與蔣介石是同鄉,浙江奉化人,細說起來他與蔣介石還是同出一族,在他的辦公室裏放著一本發了黃的蔣氏族譜,遇到人就頗有幾分自得的翻開這本族譜,讓人看清楚蔣介石的名字之後,再翻兩頁,就是能找到他的名字了。

    也就是說,這位仁兄在企業中的主要工作,就是拿著厚薪給人看他的族譜。

    但是,該仁兄對於韓董事長,卻是有著救命之恩的,而且人家在企業中也不是吃閑飯的,他是學財務出身,企業的一筆筆帳都在他的腦子裏,簡直就象是一個活帳本。而且象他這樣的,與韓董事長情交默契,能力又超卓出眾的人,在企業裏有著不止一個兩個。

    就在這節骨眼上,又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我上班,見到另外兩個副總興高采烈的在門前聊天,見到我兩人就喊我,我過去,他們壓低聲音,滿臉神秘的問我:你和小華是怎麽一回事?

    小華?我茫然:什麽小華?

    兩個副總笑:你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

    我還待要問,他們已經急步離開了。

    看著他們的背影,我心裏多少有點明白,很顯然,對手開始反攻了,這第一招,居然同機關裏沒什麽兩樣,都是先從人品上下手。多半是有人舉報我和一個叫“小華”的女人幹了什麽,這倒讓我對“小華”其人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她到底是誰呢?莫非我們真的有點“緣份”?否則何以對手偏偏把她提出來跟我鬧事?

    我當時想,這件子虛烏有的事情一定已經報到韓董事長那裏去了。韓董事長是見過世麵的,他應該知道這隻不過是職場博弈的“正常”程序。雖然心裏這樣想,可我的心裏還是有點泛嘀咕,真的不敢再砍了。 
    但是韓董事長鼓勵我:做你的事,別管那麽多,都是企業的老人了,還能夠不理解企業嗎?

    我明白了,老韓是真的要砍掉老蔣。

    但又是為什麽呢?

    他們之間一定不止是象表麵上看起來那樣的默契友善,隱藏在摯情之後的,是許多不為人所知的內幕。

    最穩妥的做法,是先弄清楚他們之間到底存在在什麽不為人知的矛盾,然而,在現實之中,一個人想了解別人的私隱,是何等的難啊。以我當時在企業當中的地位,沒有親信,沒有夥伴,不過是韓董事長叫來轟人的一條惡狗,怎麽可能了解到那些早已深埋在歲月深處的積怨?

    在我對這些事一無所知的情形下,我開砍了。

    這一刀下去,老蔣眉開眼笑,欣欣然的受了這一刀,接受了將他的薪資削減一半的方案。

    我如釋重負,長鬆了一口氣,看來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人家老蔣在企業多年了,遠比我更能夠與企業共患難,更何況他的月薪超過三萬,而且已經拿了好多年了,降一半還有一萬多可拿,人家不再乎這點錢。

    老蔣不在乎,但有人在乎。

    在乎的人是一個姓邸的,這個姓不多見,這些年來我隻見過另有一個出租車司機也姓邸,所以對他的突然跳出來記憶猶新。

    老邸雖然長得牛高馬大,但卻先禮後兵,他來辦公室找我,問了我幾個頗有深度的問題,這些問題是我當時很少想的,所以一張嘴,就把我問了個張口結舌:

    他問我:企業效益不好,是員工的責任?還是管理者的責任?亦或是經營者的責任?還是應該由所有者承當責任?

    我隻能回答他:經營者要負主要責任。

    這樣他就問出來下一個問題:既然如此的話,現在由管理層和員工主要承擔經營失誤的成本,那麽,經營層現在正在幹什麽?

    對呀,經營層現在正幹什麽呢?直到這時候我才發現,我在的這家企業,壓根就沒見到什麽經營層,以前鄭總在的時候,他和幾個高管構成了經營層,自從他走了之後,做為所有者的韓董事長就入侵了經營層,把經營層和所有層弄成了一團混水。所以老邸的問題,我壓根回答不了

    見我無辭以對,老邸又把問題向前推進一步:既然你回答不了這個問題,那麽,你就告訴我們,自從你來了公司之後,都做了些什麽?

    我瞠目結舌,終於意識到行將到來的暴風雨是何等的猛烈。

    老邸這句話給了我一個明確的信號,老臣子們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們要報複了。

    壞事做得太多,遲早會有報應。

    就為了那麽點錢,真是不值得。

    事實上許多高管都曾經遇到過象我這樣的情形,但他們與我不同,他們曾經為企業效過力,裁起人來自有道義的支持,行得正,走得端,理直而氣壯。而我則不同,我被韓董事長找來就是專門裁人的,被我趕走的每一個人對於企業的貢獻都比我多,我的心裏總是被一種罪惡感所糾纏,甚至連走路時都不敢用眼睛正視別人。

    心不正,行不端,天怒之,禍不斷!

    這日子我受夠了。

    於是我當即對老邸說了句:你不要再說了,我今天就辭職,你那些問題,你留著問別人好了。

    老邸隻是冷笑了一聲,說道:就算你辭職,也改變不了事實。

    我不知道他說的“事實”是什麽,與我又有什麽關係,但當我當天下班的時候,正要走出辦公樓,卻發現外邊有幾個員工正在嘀嘀咕咕。看到我,他們的眼光都轉向一邊,象是在回避什麽。

    我往前走,走不多遠回頭,發現他們都跟在我的後麵,我上了公司接送員工的班車,到了檸溪路時我下了車,卻發現他們也都隨我下了車,當時我突然害怕起來,想也沒想順手攔下輛出租車,去前山找了家賓館住了進去,再也沒敢回到原來的住處。

    第二天我就打電話辭職了。

    我的南下之行,竟然是如此草草結束,讓我心裏無法接受,於是我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調整之後,就去珠海的人才市場看看是不是別有別的機會,結果卻在人才市場上遇到幾個被我裁掉的員工,雖然他們對我也出現在人才市場有幾分幸災樂禍,卻也沒有怪罪我。

    跟他們聊起,我才知道,原來這家企業的裁人之舉,是老韓和老蔣為爭奪企業的控股權所發生的一場戰爭,老韓雖然占得股份居多,但老蔣能力極強,架空了老韓,成為了企業的實際控製者。老韓查了多次帳,也查不出個端倪來,隻能眼見得自己的投資化為烏有,無奈之下,才決定幹脆關掉這家企業,據員工們告訴我說,到了老韓找我來的時候,已經是他請來的第三個專門裁人的副總了。這些被裁掉的員工們告訴我,與前兩任砍人副總相比,我激流勇退,算是幸運的了,前兩任中有一位就因為砍人過猛,招來報複,腦門被人黑了一鐵棍,至今還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     這些員工們說話喜歡誇大其辭,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但當時我的心裏說不出來的輕鬆,我總算從這爛泥潭裏走出來了,這才是唯一讓我高興的事情。

    (5)珠海的幾個老板

    博弈的法則幾乎可以應用到任何一個領域之中,在城市發展之中,也不例外。珠海做為觀小平早年劃定的四個“特區”之一,除了進入珠海得需要邊防證之外,經濟上卻乏善可陳,幾家城市當年大博弈的過程中,珠海不惜甘冒忤怒總理的風險,堅持上了珠海機場這個大項目,但其經濟的活力,仍然無法與深圳相比。

    這是因為經濟管製從來意味著對經濟活力的抑製,一個地區的經濟發展是靠了無計其數的民間企業的合力所推動的,遠不象官員們所想象的那樣斥巨資搞個大項目就能夠達到的。

    老深圳們都知道,在早年的深圳,如果一家企業需要注冊的話,材料遞到工商局三天不見消息,隻須一個電話,就會讓具體的辦事人員砸掉飯碗。正是這一點寬容賦了深圳民企篷勃旺盛的活力,但是,隨著深圳公職人員的隊伍不斷擴大,對其保護的意識也越來越強烈,兼以香港經濟低迷的影響,終至使深圳的經濟淡出黃金盛季。幾年前一位叫咼中校的網友以一篇《深圳,你被誰拋棄》引來了媒體的強勢反彈,堅稱這一問題為“偽問題”,但市府並沒象媒體那樣不敢正視現實,反而與咼中校進行了直麵相會,成為當年的深圳一大熱點。

    但是,所謂形勢比人強,一旦社會群體的博弈合力形成,是任何人的力量也無法挽回的。

    比如說珠海,就是被這樣一種博弈的合力推到了“花園城市”的定位之上,許多人在珠海買了房子,卻無法在珠海謀生,隻能驅車趕往廣州求職。當年我曾經在珠海最有名的九州大道上走了兩個小時,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群落之間,我隻見到零零星星的幾個人。

    這樣一個地方,可想而知其人才市場的活泛性了。

    我去了珠海的人力資源市場,才終於知道我以前的月薪八千,居然真的是高薪了,至少,我不可能再在人才市場上找到與此數目相近的工作。

    但我當時並沒有急燥,因為我在半年的工作期間多少已經積攢了幾萬塊錢,還有足夠的悠閑心情慢慢的研究這個市場。

    我發現,有一家廣告公司,本事大得很,每天人才市場一開門,他們就不知用了什麽辦法混了進去,隨隨便便的找個攤位,大模大樣的開始“招聘”,對任何求職責他們來者不拒,收下你的簡曆之後,再告訴你公司的確切位置,讓你趕過去麵試。

    你要是真的相信了他們,那你就傻了,因為他們隻不過是跑到人才市場這裏打廣告而已,凡是接到他們麵試通知的人,最後無不再回到人才市場,繼續徒勞的奔行在遞簡曆的行程之中。

    這樣的公司還不止一家,我時常的納悶,你說你連公司都開起來了,還不說抓緊時間去弄錢,跑人才市場來跟求職的人調皮搗蛋,你說你圖個什麽啊?

    他們就是圖個窮樂嗬!

    還有一家姓沐的老板,他開了一家在珠海很有名的私企,亂七八糟的做了許多怪項目,從保健品到房地產無所不包,沒有沐老板不敢幹的事情。這位沐老板有趣得緊,他每至周六周日,就開輛黑色的轎車趕到人才市場,獨自一人板著一張臉坐在攤位裏,拿粉筆在黑板上寫四個大字:真才實學,然後就煞介其事的開始招聘。

    沐老板的攤位前,經常性的會擠滿了人。概因其它單位的招聘條件,都非常的具體,學曆,經驗,技術或業務能力等等,隻有他這裏的要求最是不著邊際,這就給了大家一線希望。試想,跑來人才市場找工作的人,誰會認為自己沒有真才實學呢?

    我曾經看到一個頗有幾分賣相的中年人衝到沐老板的攤位前,將自己的簡曆遞過去,沐老板卻不接,問:你要聘什麽職位?

    對方答:營銷總監。

    沐老板問:以前幹過嗎?

    對方答:我在某某公司做過五年的營銷總監。

    沐老板問:幹得怎麽樣呢?

    對方答:幹得挺好。

    沐老板問:幹得挺好怎麽不幹了?

    對方頓時語塞。

    於是沐老板哈哈大笑:怎麽樣,你還是沒什麽真才實學,要是真的能幹的活,怎麽會跑這裏找工作來?一席話說得中年男人抱頭鼠竄。

    中年男子遭此重創,一時間嚇呆了四周躍躍欲試的求職者。概因沐老板的問話過於刁鑽古怪,擺明了把你往圈套裏邊推,他的問話不是讓你能夠簡單的用是或者否回答得了的。

    我琢磨著這個老板有意思,見無人出場,心裏就按奈不住,躍躍欲試的想和他過一下招。

    還沒等我行動,一個個子矮矮的小女孩突然從人群中鑽了出來,把簡曆往沐老板麵前一推:我來應聘。

    沐老板翻了個白眼,問:你聘什麽?

    小女孩個頭雖然不高,口氣卻是不小:什麽都行。

    沐老板冷笑:給你個老總,你幹得了嗎?

    小女孩搖頭:幹不了。

    沐老板眼睛一瞪:幹不了還有什麽資格來我這兒?

    小女孩嘻嘻一笑:拜托,你們公司總不會都是老總,連個文員都沒有吧?你們這麽多的老總湊在一起,總得有個文員替你們幹活吧?我就當那個幹活的文員好了。

    沐老板失笑:你能幹得了什麽活?

    女孩子響亮的回答:打字,前台,打掃衛生,我都行。

    沐老板搖頭:我們公司需要的是高素質的人才。

    小女孩卻是越戰越勇:我就是高素質的人才,我還從來沒見過比我更能幹的人。

    沐老板被纏不過,氣道:你就會個打字,算什麽高素質人才?

    女孩子聲音更加響亮:難道你們公司高素質的人才,都不會打字嗎?

    女孩子的話,引來了現場圍觀的求職者們的哄堂大笑。就這樣,刁鑽古怪的老板遭遇到了刁鑽古怪的小女孩,最終老板敗下陣來,兩人足足抬了兩個多小時的杠,一直到人才市場快要關門了,老板這才擦掉黑板上的字,帶著女孩子上了他的私家車,去他的公司上工去了。

    這件事讓我一下子明白了職場招聘的全部奧秘所在,所謂麵試,就是你通過自己的表現要讓對方對你由衷欽佩的過程,任何一個招聘者都不可能對那些缺乏信心的求職者產生好印象的。

    是欽佩,而不是讓對手嫉恨。

    許多有能力的求職者卻屢屢在求職的過程中碰壁,其原因就是他的表現遠不到位,非但未能讓對方產生欽服之情,反而讓對方感覺到一種危機,這就叫過猶不及。

    明白了這個道理,我的手心頓時癢了起來,決定了無論如何也要和這位老板過一過招。


    當天晚上,我上網查了一下這家公司的資料,雖然語焉不詳,卻差不多已經足夠用了。而我知道這位老板姓沐,就是從他的公司網頁上查到的——早期公司的網站粗陋得很,搜索引擎也沒現在這麽發達,我當時是怎麽找到的他們公司的網站?現在一點印象也沒了,我懷疑我是不是記錯了——第三天是星期天,我又跑到人才市場,果然,沐老板已經先我來到並擺開了攤位,這次有一個男人搶在了我的前麵,我隻好看他的表演。

    沐老板問:你聘什麽職位?

    男人答:人力資源主管。

    沐老板問:幹過嗎?

    男人答:幹過四年。

    沐老板問:幹得怎麽樣?

    男人答:幹得非常之好。

    沐老板突然瞪眼:幹得非常好,怎麽不幹了?

    男人回答:我原來的公司太小了,我希望一個更多大的舞台。

    沐老板勃然大怒:象你這種對公司不忠的人,我們公司是決不會聘用的!

    男人目瞪口呆,漲紅了臉退下。我在一邊看得來氣,就指點那男人道:你就不應該回答他這個問題,這個問題你怎麽回答,就怎麽錯。男人茫然搖頭:可是他問我啊。我說:問也不能直接回答。

    我說話時的聲音較高,引起了沐老板的注意,他立即提高了聲音,問我:不直接回答,你要怎麽回答?

    我說:這個問題要繞著彎的回答。

    沐老板斜著眼睛打量著我:怎麽個繞彎法?

    我說:如果剛才是我的話,我就說:我本來在原公司做得非常好,可是因為我家裏有私事,……

    這時候沐老板打斷我:什麽私事?

    我隻好硬著頭皮說:就說我父親病了,我隻好辭職回家照顧父親,現在我父親病好了,當然我也就又回來求職了。

    沐老板冷笑搖頭:那你還是幹得不好,幹得好,怎麽不回原公司?

    我強挺著說:原公司的人全部換過了,連老板都把公司賣掉了,所以我才來人才市場求職。

    沐老板悶哼一聲:當麵撒謊,這也叫真才實學?

    我攤攤手:這怎麽叫撒謊,實話實說嗎。

    沐老板的眼睛很是厲害,掃視了我幾下,就問道:來珠海時間不長吧?

    我老老實實的回答:已經半年了。

    沐老板冷笑:知道檸溪路是東西朝向的,還是南北朝向的嗎?

    我苦笑:這個問題我還真知道,因為我在那條路上住過半年。

    就這樣,我們兩抬起杠來,唇槍舌箭的吵了足足十幾分鍾,他不斷的挖空心思刁難我,我則是兵來將來,水來土淹,總之是胡攪蠻纏,亂答一氣。十幾分鍾過後,他站了起來,收拾東西,對我說:你要是有興趣的話,就跟我來。

    我無可無不可的跟在他的身後,出了人才市場,坐他的私家車去了他的公司,他的公司在體育館內,裏邊的空間極是寬大,他讓我坐在門口的沙發上,他則一個人進了辦公室。不一會,一個文文弱弱的年輕人出來,象對客戶一樣的遞名片給我,原來是他旗下子公司的一個總經理。

    這個總經理的名字我早已忘記了,但他在陪我聊天的時候,突然說了一句話,倒是讓我記了一輩子。

    他說:你別瞧不起我,我跟你說,別看我現在是個總經理,可我以前隻是公司裏一個掃地的勤雜工。

    當時我高聲的說了一句:掃地的當上總經理,不丟人,要是總經理幹到最後,成了一個掃地的,那才叫丟人!

    就我這句話,立即贏得了掃地總經理的好感,兩人又熱絡的聊了一會兒,然後沐老板叫我進去,開始做正式談話。

    沐老板先問我以前的月薪是多少,我如實回答了,沐老板的臉色都有點不對。他好象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說出了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夠就任他們總公司的辦公室主任,主管行政及後勤,但是他勸我說:畢竟我是剛來珠海不久,對企業管理與運作了解得少,因此他建議我低調一些,從最低端做起。

    最低端,低到什麽程度呢?

    我問沐老板這句話,但是沐老板卻把話岔了過去。而是讓我談如果我來做這個辦公室主任的話,應該從何做起。

    我表述的概念很簡單,辦公室嗎,行政嗎,後勤嗎,說明白了就等於一個公司的保姆,是替前沿部門清障的,也負有對公司的固定資產的監管之責,在六大核心部門中排到最後,一個辦公室主任最完美的工作表現,就是讓全公司的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諸如此類。

    聽我談完了,沐老板極是滿意,於是一個女文員拿了份合同讓我填寫,我拿起筆來填了幾行,眼睛向下一溜,突然看到了薪資待遇一行,這一望讓我怒發衝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個所謂的辦公室主任的薪資,赫赫然竟是月薪兩千元。

    我當時一句話也沒說,而是把筆一丟,問那名正等我填表的女文員:廁所在哪兒?女文員指給我,我順著廁所的方向一徑的出了門,以後再也沒回到這家公司。

    但這件事卻讓我對珠海企業的薪資水平有了真正的認識,那一天我心裏真是懊悔不迭,你說我拿著高薪砍人砍得多開心啊,幹嗎要想不開竟然自己辭職呢?

    當時我並沒有想到過,幾年之後,我居然會因為這次沒簽兩千塊錢的合同而後悔,更因為錯失了與這位掘起於民間的草根英雄而懊悔。這就是商業世界,似乎我們注定總是生活在患得患失之中。此前從未有過如此美好的時代,但我們的心靈卻總是不堪負荷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