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虛的雲》節錄(虛雲老和尚 1840-1959)
(2010-03-06 01:22:36)
下一個
作者:馮馮
德清持望遠鏡察看,果然看見一組一組的災民分別在割取餓死的屍體之肉,有些災民尚未咽氣,也被人活活割肉了,幾個人合力捉住了垂死的弱者,另外的人就去刀割其肉,那垂死者哀求慘叫,終不獲免。那些強者有些用火燒熱了屍肉,而另外一些卻居然生咽了。
德清看得心驚膽戰,淚水奔流滿麵,他顫抖地悲泣道:“菩薩啊!弟子該怎樣才能挽救這些災民?蒼天啊!中國人為什麽這樣悲慘?
德清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轉向岑春煊懇求道:“岑大人啊!請你派人跟我出去城外施粥吧!再不救,他們就都死光了。”
岑春煊歎息道:“法師!現在城內的糧食都維持不到幾天了,哪有餘糧分給城外呢?你就是出去施粥,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能救得了誰?隻怕你剛出城門就給災民們打翻在地了,粥也給搶光了,連你自己也給災民們殺了呢!”
德清哭泣道:“他們太可憐哪!如果我身上的肉可供災民一飽,我又何惜?大人,你放我出去吧!”
岑春煊搖頭:“法師,你真乃愚不可及!你就算讓災民吃掉,你又能救他們活幾天呢?你又救得幾人呢?”
天氣越發炎熱,城外的餓屍殘骸越來越臭了,腐臭隨風吹入城中,令人欲嘔,幾天之後,瘟疫發生了!城外原野遍地都是死屍,奇臭衝天,蒼蠅數以億兆計飛聚屍體,餓鷹野狗任意吞噬活人與死屍,從城上望去,數十萬災民已經倒斃了一大半,屍骸遍山漫野,各地電報也傳來了,陝西山西兩省都受到了瘟疫襲擊。西安城內也紛紛有人倒斃了,人心惶惶,都在撫院前麵呼?叫喊。
慈禧太後召見各王公大臣,她憂心道:“洋兵占我紫禁宮,殘殺我子民,談和又未有消息,這裏甘陝突然又鬧大旱饑謹瘟疫,我聞說災民竟至生吃屍肉,我朝災難慘重至此,你們也得想些辦法出來呀!首先總得救濟災民,否則災民作亂攻入西安城內,你我大家也沒命了!”
岑春煊奏曰:“皇太後,微臣前已奉旨在西安城內開設粥廚施粥,今已有八處施粥廚,各地佛寺僧尼均自動出來擔任煮粥施粥救災,但西安庫存糧缺乏,城內百姓軍兵,有餓最多隻可支持十日了,吳永催糧,至今未回,臣實無法賑濟城外各地災民。”
太後泣下道:“莫非這真是天意要滅亡我朝麽?為何災禍疊連而至?聞報如今城外和甘陝各地都因餓死屍首太多,無人掩埋,已經發生瘟疫了!我們坐在這行宮內,束手無策,莫非真是等待滅亡麽?”
岑春煊奏道:“皇太後!這些都是天災劫數,人力難以挽回,微臣竊思,唯有請太後駕臨臥龍寺親禱上蒼,又請德清國師祈禱天降大雪來息災,方得有救。”
太後說:“我理當拜佛懺悔,你所奏請德清和尚祈禱天降大雪來消災,也說得不無道理,確實如今無糧無藥,怎能消除瘟疫?也惟有天降大雪來才消得瘟疫了,隻是,現在是閏八月,炎夏之際,哪得有大雪來呢?”
岑春煊奏曰:“德清國師道行高深,一路隨聖駕來此,為太後皇上念佛禱安,不是屢有奇驗嗎?微臣深信他必定可禱得大雪息災,望太後降旨諭令他祈雪吧!”
太後說:“我也沒有別的法子了!隻好死馬當活馬醫罷,你傳我的旨意下去,叫德清法師來,待我問問他。”
德清奉召,跪伏在墀下:“微臣納子德清參見皇太後。”
太後溫語說:“法師平身罷!我傳你來有事,岑大人推薦你代我祈求天降大雪來消除瘟疫,這件事你可做得來呢?”
德清慌忙道:“皇太後既有意旨,微臣自當盡心盡力祈求佛祖菩薩護持保佑,亦深信佛菩薩必會憐憫眾生災民之悲慘疾苦,惟臣本身並無神通法力,隻有竭誠祈求而已,成敗當然難以預料。”
太後說:“你盡量去祈求罷,成敗在天,你就是求不來大雪,我也不會怪罪於,我隻好怨命罷了!這叫做沒有法子中死裏求生的唯一法子。”
德清謝恩:“既如此,微臣遵旨,即刻返回臥龍寺準備,恭請皇太後進香。”
太後說:“你去安排吧,明日我來寺上香。”
太後帶了皇帝親臨臥龍寺上香,諭令德清國師禱雪消除瘟疫,轟動了西安城內外,太後上了香就回行宮去了。德清和尚奉旨祈雪,他有生以來從未祈過雪,連雨也未祈過,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做。
東霞長老說:“德清,今天這件差事可真難當了!除了當日晉朝道安法師祈雨成功獲得朝廷與萬民擁戴,至今千餘年來,更有誰個和尚敢接下祈雪的禦差?這份祈雪差使,可說是佛教空前的大事了,你若祈得天降大雪,不用說,是大振佛法!若求不到,今後佛教也就完了!你得盡心誠求啊!”
德清說:“長老放心,太後已說過,求不到雪,也不會怪罪的。”
東霞長老說:“縱然太後不會怪罪,我佛教也失盡威靈麵子啊!”
德清說:“我也隻有竭盡誠心祈求罷了,怎知道天意如何呢?”
東霞說:“你要什麽?可要我領全寺打七相助?”
德清說:“施粥濟厄工作要緊,長老與各法師不必分身來助我了,反正我也沒有把握祈得大雪,不如都由我一人來擔當責任吧。”
德清和尚獨自登上了岑春煊叫兵丁搭成的露天木台,他就在那台上木板上跪下來,向天伏拜,烈日當空,曬著他的頭。
“文殊師利菩薩啊!”他請求道:“請您保佑那千千萬萬災民吧!請讓天降大雪來消除瘟疫吧!”
他竭盡虔誠在木台上跪拜,他閉上了眼睛,淚水滴滴地溢流而出,流滿了他的兩頰,他在那熾熱的大太陽下麵,跪著整整一天。
全西安的人都爭看國師祈雪,人們隻看見數十尺高台上跪著德清和尚不斷向天膜拜,他的誠心或許也曾感動了一些群眾,可是人人都說:“這老和尚不是白拜麽?現在這盛夏大熱天時,天上連雪影都見不到,怎麽會求得到大雪呢?”
又有那些平素就不信佛的人說道:“八月三伏天,叫老天下大雪?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有嘲有笑,也有諷罵的,那囂擾使德清心中更加不安,他不怕祈雪失敗被人嘲罵,他隻擔憂失敗而無以消除瘟疫,個人的榮辱有什麽重要呢?瘟疫曼延各省造成千千萬萬人民死亡,那才是可怕。
有些觀眾說:“這個老和尚可不作怪?人家道士祈雨也燒紙燒符,敲鈸舞劍念念唱唱,這個老和尚什麽也不做,單獨一個跪在台上,閉上眼睛,這算是什麽祈禱嘛?”
又一個說:“還不是出來混騙的?他在台上閉目打瞌睡罷了!祈什麽雪?”
“瞧他這付樣子,既不唱又不念,又不拜不舞,他祈得到雪?”又有人說:“那麽太陽也會從西邊出來東邊落啦!”
德清和尚覺得自己修定的功夫還是不夠,他聽到那些閑言冷語,他心中還是不安的,是的,定力太不夠了!他付思道,我一定要攝心,身在囂鬧中也置若罔聞才行,我必須笑罵由他,我必須專心祈禱。
又聽到有人說:“這老和尚祈禱有什麽用呢?世間哪裏真有佛菩薩?”
“菩薩是有的,”有人說:“不過這瘟疫是天災呀,菩薩也沒有這麽大法力消災呢!”
德清虔誠念道:“文殊師利菩薩啊!你聽到這些凡愚眾生的愚昧無明之言麽?菩薩啊!請賜降威靈吧,好叫眾生從今相信佛法無邊,好叫眾生因信除妄,從今多發菩提心!”
然後他繼續專心祈求,他逐漸能夠屏除那外界的嘲笑喧鬧了。確實若能在喧鬧之中保持靜定,那才是真正的禪定功夫呢!那真是太不容易達到的境界了!
德清和尚並不能一蹴而就地在萬眾喧嘩聲中進入靜定,但是他的確做到逐漸進入,他好象聽到那些人聲變為瀑布流奔騰,就像他到過的貴州黃果樹瀑布的聲音,隻聞瀑布聲而不聞其言語,再漸漸地,他聽到的喧嘩聲變成了好像江河的奔流,他知道它仍然存在,可是那對他已經毫無存在的意義了。他好象一個終年坐落在水邊的石頭,淙淙潺潺對他已經是習以為常,久處而不聞了。
他漸漸進入了“半知覺”的靜定之境,他的心內大放光明,那光明不斷擴展,使他感覺到心胸無比寬闊,無比平靜舒適,他也感覺到頭頂放射著巨大的圓形金色光芒,他感覺到自己在金光虛空中飛翔!飛翔!
他的意念仍然不斷地念著文殊師利菩薩和觀世音菩薩,他不斷祈求著他們:“菩薩啊!求你大施大慈大悲降下冰雪消除瘟疫,挽救兆民生靈吧!”
他不知道自己從早到晚跪到了黑夜,他看不見台下四周禦林軍士兵守衛著他,台下四麵都豎起了火把,火光照耀著那台上跪著的石雕般的德清和尚,多少人仍然在圍觀,可是深夜時,漸漸都散去了。
子夜,殘月掛在天邊,夜空星光閃閃,哪裏有半點雪影?觀眾大都失望,全都走光了,守護的衛兵也不耐煩,都坐在台底下打瞌睡了。
看來是沒有希望的,的確,這八月裏,怎麽會下雪呢?然而,到將近拂曉時,奇跡出現了!天空開始飄著細小的雪花,沒有人注意到它!那些雪花越飄越多,漸漸地,黎明前的天空,滿天都是白影,鵝毛般的大雪片,紛紛飄墜,一切聲音萬籟都變得寂靜無聲了。那大雪悄悄地無聲地飄墜,積堆在城樓簷上,蓋滿了全西安的宮殿和民房頂上,鋪白了大地,把一切樹枝裝點得潔白晶瑩玲瓏!整個西安都變成了白雪晶瑩世界,處處都是瓊樓玉宇,不但西安城內外如此,整個陝西、山西、河南地帶都變成了白色的冰雪世界了!白雪落在德清和尚頭上身上,他卻仍然未有知覺,他仍在定中,他知道菩薩已經大顯神通了,他見到金光與雪影閃閃,可是他的身體一些也不感覺到寒冷。
那些衛兵都給凍醒了,大叫起來:“下雪了!啊!真的下大雪了!”
西安全城的人都驚異萬分地跑到外麵來仰望這盛夏天的大雪,捧起那冰凍的白雪。太後在行宮中步出走廊,伸手接雪:“啊!真的下大雪了!這位德清和尚真的有點道行呢!”就對左右侍者說:“看看有多深雪了?” 李蓮英去量了積雪,喜滋滋叫道:“老佛爺!雪有六七寸深啦!還在下大雪哪!這一回必可撲滅瘟疫了!真乃國家之福!”
太後說:“蓮英,你快傳令下去,我要親到臥龍寺去拜佛還願意,兼去拜那德清和尚!” 太後在岑春煊與眾將兵馬保駕之下,乘坐禦轎,冒雪來到臥龍寺前。隻見那時雪地上已經跪滿了好幾千老百姓在向著台上的德清和尚叩拜不停了,多少人流著感動的熱淚!
雪越下越大,在白茫茫的雪影中,德清和尚仍然像雕像般跪在台上,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他的頭上仿佛冒著一些蒸汽,他的眉毛上積了雪,他的肩頭也堆了雪,他完全不知道台下萬民在向他膜拜!更不知道太後已經來到,他仍然在他的定境之中虔誠地祈求諸天菩薩降雪!至少需要三五天的大雪才可撲滅瘟疫呢!他祈求道:“佛菩薩,文殊師利菩薩,觀世音菩薩,請降臨三五天大雪挽救萬民生靈吧!” 岑春煊派士兵上台上去召喚德清,可是太後阻止道:“岑大人,不要去驚動老法師了!”
太後就站在雪地,向著台上的德清和尚喝十拜了三拜,然後悄然離去。德清一點兒也不知道太後拜了他,他一點也不知道全西安的百萬軍民都紛紛向天膜拜,那些不信佛的人,也都跪下雪地來拜佛了。德清不知道萬民圍在台下四周拜他,人人念著觀世音菩薩名號。
德清一切都聽不見,一切都看不見,他仍在定中,他心中隻有一個永恒的念頭,他祈求著佛菩薩:“文殊師利菩薩啊!觀世音菩薩啊!我們需要更多的大雪,三天到五天的大雪!”
西安居民從未見過那麽大、那麽深的雪,更談不上見過、也從未聽說過三伏天降大雪,現在家家戶戶屋頂上都積滿了一尺多白雪了,大雪還在不斷地降下!
原野上鋪滿了兩三尺的白雪,數白公裏內,都是漫天大雪!大雪到晚上還不停,又下到第二天,雪深三尺,現在已經寒冷得人們都不敢出門了,沒有人再來台下膜拜,隻有德清仍跪在台上祈雪。他不曾下過台,他不食不飲,不休不眠,日夜祈雪。慈悲與感恩混合的淚水潛溢出他的眼眶,那熱淚卻不是冰雪能凍凝的。
是偶然麽?八月三伏大熱天大旱之間,突然天降大雪五天,數百裏積雪五尺餘,瘟疫病菌凍死了,瘟疫消除了,旱象也消除了。或者僅僅是偶然巧合的奇跡罷?或者完全與佛菩薩無關罷?可是它偏偏發生在德清和尚奉旨祈雪消災的第二天!
信佛的更加因此而堅信了,不信佛的人也很多紛紛生信了,盡管還有些人講什麽子曰的大肆抨擊,也盡管有些傾向西洋新科學的人說:“老天下大雪隻是偶然的巧合,”卻有更多的群眾潮湧到臥龍寺拜佛了,人人都爭著要拜見德清老和尚。
太後的供奉賞賜依仗隊伍吹吹打打音樂,抬著數不清的恩典禮物來到臥龍寺又賜黃綾,又掛紅綢,大供齋品素果,大施僧袍僧鞋,岑春煊奉旨代表太後與皇上前來上供,一時真是顯赫無倫。
德清和尚數夜之間,盛名傳遍了西京!王公大臣,文人學者,行夫走卒,天天都擠滿了臥龍寺,燒香拜佛,亟求一見這位祈雪得雪的活佛神僧。
人人都說:“這位德清老和尚,可是真正的活佛菩薩降世呀!”又有人說:“這位德清老和尚,在台上作法,向天一指,雪就下來了!這是天上的天龍八部都聽他指揮呀!”
又有人說:“這位老和尚,當晚騰空而起,在天上指揮天神天將降雪,我親眼看到的。”
“老和尚不但會騰雲駕霧,呼風喚雨,”有人說:“他叫下雪,天將就不敢降雹,必是降足了五天大雪,才繳的法旨!同誌還有移山倒海之能呢!”
又有人說:“老和尚那天晚上在天上和許多佛菩薩一齊施法降雪。觀音菩薩在南還普陀山蓮花座上,心血來潮,知道老和尚祈雪,菩薩救民心切,也不上妝,頭發披散著,就騰雲來相助降雪了!”
“要知那大暑天哪來的大雪呢?這是老和尚有移山倒海的佛法,從南極把冰山移了過來的,須知他乃濟公活佛再世的呀!”
傳說越傳越離譜也越神奇了,把一個幾天之前還飽受嘲笑的德清和尚,傳說得變為神通廣大的活佛,又傳為濟公再世,人們日夜都在臥龍寺大雄寶殿外等候,一定要瞻仰活佛,又有許多人抬了病人來,放在殿前,懇求活佛醫病。
德清不願這般地以神僧身份出現來驚世駭俗。事實上,他深感慚愧,他自問並非什麽活佛神僧,他自知隻是曾經竭誠祈求佛菩薩而已,他怎能居功?他躲在禪室內,不敢出來,可是殿前成千成萬的群眾鼓噪不已,大喊:“德清和尚!”“德清和尚!”吵得滿寺不安寧。
東霞長老來說:“德清法師,看樣子你不出去見見他們是不行的,人家抬了病人來躲在殿前求你醫治呢!你出去見一見吧!”
德清惶恐道:“長老,我又不會醫病,我又沒有法術,怎敢出去亂來呢?”
東霞長老說:“那麽也得出去講個明白!免得幾千人日夜在此叫吵。”
德清無奈,隻得出來,他與東霞長老剛出現,群眾就紛紛伏地叩拜了,有人淚流滿麵,哭哭喊喊:“德清活佛,救救我家病重的老母親吧!”“活佛,醫好我這瞎了眼的兒子吧!”“活佛,醫好我的毒疽吧!”“活佛!我兒子叫妖鬼迷了,活佛替我捉拿妖鬼吧!”
有些婦女膝行向前,不斷向德清叩頭,啼啼哭哭,好多人捧著香火,向著德清膜拜。
“活佛!活佛啊!救救我們吧!”
德清感動得流下熱淚來,他哽啁半天,說不出話來,他隻有合十回拜眾人。東霞長老拍了幾下手掌,宣布道:“你們請肅靜,請聽德清法師有話說。”
德清就對眾人說:“列位檀越!天降大雪消除厲疫,乃是佛菩薩的大慈悲,感於世人太淒慘,故此降雪消災,並非德清之能所致,德清不敢妄居其功,我祈雪周值其便而已。我有何道行?我除誠心之外,一無所有,列位休得錯拜了我!我德清除了念佛誦經,別無本事,哪會治病降魔?列位檀越枉駕了!”
眾人哪裏肯信?反而更加苦苦哀求:“活佛啊!您老人家不救我們,誰來救?”“活佛啊!休得推辭吧!您老是有法力的呀!”
眾人苦苦哀求不止,大雪才融化未久,地麵濕滑,眾人就在那積水泥濘上跪拜他,叩頭沾地,德清越發心中慚愧,隻得又說:“列位檀越,德清說的是至誠的真話,並無虛言,德清確無法力!”
眾人叫道:“活佛是嫌我等誠心不夠虔!”“活佛若不救我們,我們就再也不走了!跪到明天,跪到明年!”
德清說:“要怎樣才使你們相信我講的是真話呢?列位誠心求我,不如誠心拜佛求菩薩吧!這樣吧!不如我代各位叩請本寺東霞長老領導我等念佛祈求吧!東霞長老若領我和列位做一場打七,相信各位必獲佛佑有求必應的。”
東霞長老說:“德清法師怎麽拉我呢?”
終於是請了東霞長老領導打七,德清謙居其副,群眾期望活佛施法出現奇跡,但是都不見德清施展,群眾不免失望,但是也漸漸相信德清的誠實了。
德清不曾表現什麽特殊法力神通,這卻並未阻止四麵八方聞名而來參拜的群眾。這時天天都有數千人來見德清活佛,又有數不清的王公、大臣、縉紳、貴人來邀請往府第供養,行宮中,太後與諸親王頻頻召見,把德清忙得團團轉,也不勝其煩了。
文殊菩薩曾經許他此次西行大展佛法,這一點可說是應驗了。祈雪息災一事,已使佛法深入甘陝人心,無數苦難災民重生信心,祈求佛佑,各地佛寺空前興旺。德清勞碌半生,從未有過這樣的際遇,他現在盛名傳遍全國,被太後與皇帝尊為護國法師,他聲譽之隆,已經沒有任何僧人可比了。
可是,他是為了虛榮而來麽?他是為了這些無窮困擾的富貴應酬而來麽?
他厭煩了,他厭煩這些錦上添花的榮譽!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開辟一處道場大弘佛法,可是,以此時的災禍頻仍,朝廷窮困,民窮財盡,他從何而得金錢來建造佛寺呢?他怎能在此時向太後提出要求?
他覺得此次西行的任務已經算是達成告一段落了!他自己隻不過是佛前的一個小卒,佛菩薩的意旨叫他來此祈雪消災,作為佛法能力的一場證明。他已經盡了這一點責任了,他厭煩這太多的恭維,太多的召宴,太多的供養,太多的應酬,他更不習慣被群眾當做活佛來膜拜。
“我隻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出家人而已。”他對東霞長老說:“我不應在留寺在此惑眾,我該走了!現在施粥賑災都有足夠人手,也不差我一個。”
“走”,東霞長老詫異地問:“你要走到哪兒去?”
“我要歸隱山中,”德清說:“我須要重新再修靜定,因為我自知靜定功夫不夠,不足以當弘法大任,而且我現在太招搖了。”
東霞說:“你祈雪息災,天下共仰,並非你意存招搖惑眾,而且,你在本寺住下以來,本寺香火空前旺盛,全西安的佛寺也都重振佛光,你這一走,怎麽行呢?被太後知道,也一定不準你走的。”
德清知無法辭得脫,他就不再多言了,此時吳永等已經解糧到達西京,各地旱象已除,餓荒也漸漸減少了,朝廷下令各地賑災,各處佛寺僧人與士紳全而出動施飯救災。北京那邊、慶親王、李鴻章與瓦德西等洋人談判尚無結果。太後等不知何日才能回京。德清覺得自己實無必要再在西安受人膜拜了,他悄悄地離開了臥龍寺,他甚至沒有留下字條。
沒有名望的和尚難以開展弘法,名望太大的和尚難免受名望所縛!
德清感慨不已,他孑然一身,隻帶了他自己的衣物,悄悄踏上走向終南山深處之路。
他於十月來到終南山最隱僻的山穀,就是嘉五台後麵的獅子岩,懸崖飛墜,泉水淙淙,霧封山峰,山路迷離。
他一看就歡喜,立刻動手割取茅草搭棚,棚成之後,就開始鋤地開荒種菜,忙到十一月底,天氣已冷,山頂也飄雪了,他才把一切弄得就緒,從此他就重新靜修起來。
這兒再沒有太後皇帝,沒有王公大臣,沒有富紳貴人,也沒有群眾跪拜,此地多麽寧靜!山中隻聞淙淙泉水聲與鬆濤,太好了!
他自食其力,他獨自修靜,他仰望山峰上麵飄渺雲氣與白雪皚皚,他頗有悠然見南山的感覺。
“或者我離開帝都是一種錯誤,”他想道:“弘法豈可遠離人群?我這一退隱,不是與弘法素願相違嗎?可是,那些虛榮多麽可怕,多麽難以忍受!道是十分矛盾的事!弘法不能出世,必須入世,可是入世又難免不沾虛榮,沒有虛名又推動不了**,有了虛名,又受虛名與名利所累!我該怎麽辦呢?”
“我必須好好精進修靜定,重修證明,再等到適當時機才下山回到人群去!”
他覺得在這山中僻處多麽逍遙自在,沒有名利的束縛,不為盛名所奴役,不受儀製所拘束,沒有世俗的煩擾。
這山中隻有浩茫飄渺的雲氣,它們緩緩地輕悄悄地流動著,多麽自由,也多麽寧靜啊!他望著這些雲氣,聽著潺潺的泉聲與鬆濤,身心都與這一片曠怡的大自然化為一體了。
“我還要下山去弘法濟世的,”他想道:“我不能永遠寄身在這世外仙境的逍遙之中,可是我必須重頭做起,我必須擺脫盛名的束縛,從今以後,我不能再任用德清這個法名了,我必須另改一個名字,免得再受到盛名所累引來太多的人妨擾這一階段的靜修。”
看那些飄渺的雲氣,多麽空虛!世間法,世間相,一切還不是跟這空虛的雲一樣空虛麽?一切不都是終歸於空寂麽?這原不是直到現在才悟出的真理,他早在三十年前就悟出空理來了,他早已脫出“空”觀的極端而采取“中”觀。
現在的這些空虛的雲氣,卻給予他易名的靈感。
“虛雲!”他自語道:“虛雲!是的,今後我就是虛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