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遊記的遺憾

朋友去了死亡穀，回來聊起。我翻出十幾年前自己寫的一些遊記與她分享感受，這才發現，近些年來，自己的旅行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許是老了耐受力差了， 也許是手頭比早年寬裕了，更也許是逐漸被快餐文化腐蝕了，總而言之，當初一次又一次投入旅程的熱切和激情，現在已有氣數將盡的意思。

當然了，仍舊熱衷於出遊，恨不能把每一分錢每一分鍾都花在旅行上麵。隻是旅行於我，變成了逃離現實生活的麻醉劑。渴望短暫地走出無邊卻擁擠的日常生活，讓陌生的城市或鄉村提供給我並不真實存在的無憂無慮。於是越來越注重旅行本質以外的一些東西，比如酒店的檔次，航班的方便，食物的精致。。。起初隻是以為自 己對硬件要求變高了，在某些細節上不肯將就了，更偏向於純放鬆的度假方式了。回頭看看早年的遊記，才意識到這其實是一種旅行本質的改變，而不是方式上的小小調整。怕髒，怕累，怕突然改變的計劃，不會再一時興起，信馬遊韁地去一個荒涼的地方獵奇。滿足於休閑式度假，執著於百無聊賴地躺在海灘上曬太陽，由侍者把各色雞尾酒和小食送到麵前，拍幾張美景美食，朋友圈曬曬。那些把體力全數用於最大限度探險然後回到簡陋的汽車旅館打發孩子睡覺自己用便簽紙抓緊記錄當日遊曆心得的日子不知不覺已成往事。

如今的遊記，早已演變成微信上麵散亂的moments，片言隻語，錯字連篇，對以後的回憶毫無價值。正如一個朋友以前所描述的，沒有了遊記，雖然還記得曾經某年甚至某月去過哪裏挺好玩，然而具體怎麽好玩，忘了。所有那些去過的地方遇到的人們產生的感受，隨著時間的流逝，變成模糊的一團，變成大概的印象。不像今天重讀當年的遊記，正如同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個地方，回到了孩子的童年與自己的青春，看到沙漠中那棵獨自美麗著的春天的綠樹還在，確信不同時期的遊人也像當年的我們一樣，懷著對大自然的深情與敬畏，長久地佇立在它麵前不舍離去。

不僅是遊記，整個寫作亦是如此。回想認真寫博客那幾年，不經意間，竟然記錄了如此多如此寶貴的東西。雖然之後仍然堅持寫日記，但是日記還是不一樣。散亂羅列一些事件，而不是挑選自己最強烈的感受去盡情揮灑。一本又一本的流水賬之後，也不會特別在意都記下了些什麽。就算偶爾看看，隻是疑惑，日記中匆匆提及的人和事，真的曾經路過過我的生命麽？博客相比日記，是有選擇的深度記錄。比如孩子們還小的時候，我曾經寫過“相愛的紀念”這個係列，都是養育孩子艱辛背後的甜蜜與摯愛。日子越來越忙亂，博客徹底停寫。沒有文字記錄的這些年裏，是孩子們青少年階段，細想之下，發覺它在記憶裏幾乎一片空白。隻記得他們有反叛有懂事有糊塗有成長，我們有辛苦有安慰有無奈有老去。僅此而已。

十幾年的時間足夠改變太多的東西。坐在舒適的酒店套房裏，麵對窗外無敵的海景，我難得又把目光聚集在當年的文字上。如果是寫在紙上，那些字在今天看來會更有滄桑感。但即便是在電腦屏幕上，是在博客裏，看到那曾經凝聚我很多思緒的地方，現在人去樓空，蛛網縱橫，塵垢厚積，也不免想要緬懷一下過去，其間生命飽滿的自己，像一個好奇的孩子，不怕去到任何地方，遭遇任何事件。這個世界對於我，就是一個巨大的遊樂場。我不屑於去看標識牌，由著性子地亂逛，迫不及待地感受。一切都是新鮮的，都充滿了希望。而今置身的世界仍然巨大，大到我找不到它的邊際，容我把腦袋從那裏探出去，喘一口氣。為了尋找那個並不存在的邊緣，繼續不斷地旅行，按著路標，認真計劃，怕走彎路，怕出意外。每段旅程，都有明確的目的地。到達以後，放下行李，寬衣解帶，讓自己舒舒服服坐下來，默默端著一杯紅酒對著夜色，用想象還原黑暗中的各種美麗。這便是我今天旅行的目的，那口醞釀已久的呼吸。

即便如此，還是應該記錄下來，留給未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