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踢了兩個賽季的足球,我們得以認識了一些足球小孩及其父母。中國人講究緣份,可惜其他父母都是老美或者老墨還有幾個歐洲人,同他們不好解釋這個所謂緣份。今天用我們的中文記錄心裏的感受,更是自說自話了。然而人心相通,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緣份”二字,即便我們沒有清晰溝通過,即便我以他們不懂的中文書寫,相信他們也都知道並且同意。緣份是一種關係,更是一種心靈感應。
1. 約翰教練
Coach John是孩子們的第一位正式教練。在此之前,他們參加過一些培訓班,也在不大正規的球隊裏混過,但是每當填表陳明足球經驗,那些都屬於野路子,填不上去。
在約翰那裏,孩子們總算進了正規軍,有球衣有隊友,有訓練有比賽,像個足球運動員的樣子了。
隻是這個約翰教練,實在不像正規軍的領袖。頭次訓練,按約定時間到了球場,看見個矮胖子,滿頭大汗地在太陽底下忙碌,掛球網,搬沙袋,插小旗。。。我們上前打個招呼,他風風火火地同我們握了手,臉被曬得通紅,笑的樣子不像教練,反倒像是懵懂的家長,自顧自說了一堆的話,也不介紹自己,也不介紹訓練與比賽的程序,隻是擺頭甩汗,一疊聲地喊熱,叫孩子們跑起來,一定要跑要踢要珍惜每次踢球的機會。家長有點手足無措,不知彼時該走還是該留,有沒有事情能插手幫忙,還是應該傻站著聽約翰絮絮叨叨。
結果誰也沒介紹誰的來路,大家稀裏糊塗就算認識了。
每周訓練一回。慢慢熟悉一些,大俠和另外幾個孩子的爸爸開始幫忙訓練。約翰人胖,每次訓練到後來都有點體力不支。“啊老了,啊太熱了,啊需要鍛煉不然會像我這樣胖,啊你去守球門讓他們練習射門吧,啊動起來喲都動起來,嘿你再坐在足球上發呆我就罰你去跑圈,我說過很多次他叫Albert不叫Albert Einstein你們不要給人亂起外號,喂你們都來猜猜我正在想什麽。。。”
聽多了他的天馬行空,我不再試圖理解這些話的真正用意,權當約翰是一位特別需要表達的藝術家,自言自語就是為了表達別人無需理解的某項感受。他的訓練,就是在畫一幅畫,譜一支曲,寫一首詩,完全為著自身表達的需要,而不是為著表達的結果。
約翰說他當教練,隻是為了能讓自己的兒子少打遊戲多做戶外運動,隻是為了多幾場踢球的機會,隻是為了不停地跑動,進攻,防守,跟足球廝守。他的教練職位與方式都是誌願的業餘的,連草台班子的水平都算不上,可是他站在球場上,情不自禁地那麽生動那麽熱情,他跳著舞給孩子們加油,他沒有矯飾的雀躍讓人相信,他打心底裏愛踢球。
他的這種方式,有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影響力。碰上過幾個陰冷的日子,訓練時間砸在飯點兒上,同孩子一起,無精打采地往球場走,遠遠聽見約翰大聲的疾呼:“嘿,來嘛,踢個高的,嚇一嚇我;哦可別介,隔壁隊那個叫納米爾的小子我帶過,很難纏,可別小瞧他;聽著孩子們,咱們絕對得要吃頓好的咱們踢得太賣力了”。
隻要聽到約翰的聲音傳來,孩子莫名其妙就來了勁,帶著球飛奔過去。教練更加興奮,拍著他們的肩膀誇獎他們,似乎他們能來參加訓練就是極大的功績,值得頒發勳章。我看著他們大人小孩一堆,在綠地上忙活,有種一直如此生活著的舒適感,仿佛我們不是僅僅訓練了幾次,而是常年如此,從來如此。我願意一直坐在場邊,從陰雲密布到雲開霧散,看他們跑步,摔跤,帶球,遊戲。這片綠地,長滿沒有煩憂的芳草,剛剛在外頭經過的磕絆,到這兒都可以忘一忘。
可惜這樣沒幾周,雨季就來了,連著取消多次訓練,直接進入賽季。第一場比賽那天,教練抖著手在場上跑來跑去,大喊著:“怎麽辦怎麽辦,咱們都還都沒商量好誰踢什麽位置,就這麽踢吧,管它的呢,照樣能贏球你們說是吧我的明星們?!”
那場球還真就贏了,險勝。每當進球,約翰都會扭動他胖胖的身體跳一個舞,嘴裏發出帶有哨音的呼喊聲。中場休息,孩子汗涔涔下來聽教練教誨,教練卻不教誨,拿了帶冰的礦泉水,一個個照著小孩的頭上淋下去,喊著痛快,很為自己的這一降溫絕招感到驕傲。
下半場二比二平的時候,約翰從球場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再折回來。一邊這樣快步走著,一邊扭頭對我們家長說:“你們要使勁加油啦,我不行了,我已經緊張得心髒快要停止工作了,不能靠我加油了,我不行了,我太緊張了,我再也不能觀看這樣緊張的比賽了,我會死在球場上的。。。”
一個賽季下來,我的印象裏,隻贏了那麽一場球。但是之後的每一場球,也都像這第一場,歡歡喜喜的。沒有人抱怨,沒有人沮喪,沒有英雄也沒有狗熊。
最後幾場球,跟遊泳訓練有交叉,很是疲憊。但是我們仍舊熱忱地拖著冰盒和座椅跑去,巴巴地等著開球,等著全身心投入到一場又一場的比賽當中去。
那個賽季,就在這樣的熱切當中嘎然而止。
在PIZZA店開了慶功派對。十來個孩子,十來對父母,吃著喝著。我們球隊的家長,多數都是些紅脖子,身處社會中下層,家累頗重。可是我們舉杯對飲那一刻,店裏仿佛有的隻是奔跑的那些孩子健康的身姿。作為不那麽為成績搏命的無名爛隊,沒有求過出線,在精英賽事中大顯身手。那幾個月享受的,僅僅就是在一起踢幾場脫離俗務的足球比賽。
我們湊錢給教練買了禮物卡和小卡片,卡片上寫了許多暖心的話。約翰讀了,那麽敦實的一個中年男子,眼眶竟然濕了。說了幾次:“不要這樣,你們不能這樣,我是個很心軟的人。”
不知怎麽的,他這話一出口,我立刻想到了教練的太太。隻見過一次,前來觀戰,是個美麗的黑人女子,優雅到不肯委屈自己坐下,矜持地站了半場。當有孩子受傷,按照規矩,所有其他球員都要半跪下來,等待受傷的孩子站起來,一起為他鼓掌。教練太太忍不住嘲諷地問:“他們在幹嘛?天哪,難道還要祈禱麽?這也太可笑了吧。”
下半場就不見了伊人。約翰笑笑說,她是高檔的婦人,不參與我們這類下裏巴人的活動。大概是真的。幾次在路上碰到約翰,都是他獨自帶著兒子在擠羊奶,在圖書館借書,在登山。據說太太那時都在購物或者喝咖啡,購物也必定不會去Costco這種大眾商店的。
那幾個月的中心就是踢球。孩子們得了獎章,大俠也得了教練特發的攝影嘉獎。喜滋滋結束了那段緣份,然後是一夏天的遊泳,再然後進入下個賽季,換了一位嚴格的有組織的教練,帶出一班賽場上實打實的健將。偶爾想想,如果約翰也那麽嚴格那麽有板有眼,會不會小N和小T早已猛進?可是我真的願意如此麽?
最近的幾次比賽,頻頻遭遇過去球友的父母。交談起來,都懷念著約翰的好處。他像一位激情四射的音樂家,他以他的熱情,讓我們彼此相親相近。他肯定不是最優秀的教練,但有他為孩子們啟蒙,我們都覺得十分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