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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圖去圖留圖

(2011-08-09 21:29:15) 下一個

0.

字母同學配了一副新眼鏡,幾個月戴下來,我常常麵對麵同她說話,硬是沒瞧得出。一來不戴眼鏡的我對這個物件沒什麽直觀概念,二來就是字母同學所說的,每個人的觀察點不同,我大概對於某些方麵極其敏銳,比如事件,而在另外一些方麵就特別遲鈍,甚至視而不見,比如畫麵。


1.

賈平凹出過一本小集子,名為《小石頭記》。皆因愛石頭的緣故,結識了同好李饒。兩下一商量,就出了這麽一冊藏石書,選96塊石頭,李提供照片,賈作小品文,並謙虛自序曰:“石頭是上帝的,它讓李饒發現而李饒不敢私存,多一塊奇石多一份天真,多看一個人多洗一雙塵眼。這是李饒的心願,我寫小文隻是輔助他,這如書生趕考,後邊跟一個背文房四寶的書僮。”

我有的這本書,卻不是《小石頭記》,而是《造一座房子住夢》,“小石頭記”隻是其中的一部分,沒有配圖。

讀圖時代的我們,又是在讀一本理當配圖的書,本能地感覺有缺憾,責怪編者怎麽這麽不體恤讀者的心情?

讀了一些之後我卻發覺,自己並不十分需要配圖。大概是因為天生眼拙吧,觀察力本來就不行,又不懂石頭,看也就看個熱鬧,圖一時眼目的愉悅。而當無圖可賞,反倒專心在賈平凹的文字描寫上,多出想象中的意境。

比如他寫的三葉蟲化石,有這麽一段:

“三葉蟲化石雖然十分珍貴,畢竟在地質博物館和一些收藏家那裏能見到,但這塊化石長二十公分,寬十五公分,如此之大,卻使所有觀賞者歎為觀止。有趣的是,這塊石板上,為了襯托大三葉蟲之大,旁邊竟有一隻小三葉蟲,活該是蟲的父子。蟲父或許是老了,喜歡沉靜,沉靜一肥而大身軀無處不表現著世故、自滿和雍容,蟲子卻掉頭往石板邊沿去遊,是那麽地輕盈和頑皮,我們似乎聽到蟲父在嘟囔:遊吧,遊吧,看你怎麽遊出石板去!”

你看,死的一塊石頭,就這麽被作家寫活了。如果真配著照片來讀,我這等濁人,可能反倒被局限到讀不出這番情趣來了呢。

再比如他寫了一塊葫蘆形狀的石頭,如果看照片,我大概就是一串感歎,好像啊,太像了,像極了一個葫蘆!但是賈平凹是對石頭有感情的人,將我這種外行看不出的感情,放進了他的世俗描述裏邊。講了孫思邈在長安大腸泡饃館給人家獨家秘方的故事,就因為那葫蘆是個標誌,並且寫道:“李饒的這個葫蘆,形狀古樸,顏色深沉,會不會是唐時哪一家飯館門口懸掛過的?問李饒,李饒笑,隻說明他是在涇河灘上發現的響葫蘆,葫蘆沒嘴。葫蘆裏到底還裝著沒裝著藥,裝的又是什麽藥,就更不知道了。”

可能我是個對於文字更為敏感的人吧,所以在我這裏,如此活潑富有生活氣的文字最好,影像圖片全在其次,因為給我的留白不夠。如果將來,我的各種感官與能力要依次丟失的話,我最不吝惜的可能會是視力,最舍不得的則是想象的能力。什麽都看不見的時候,我自信依然可以靠著想像,欣賞外界的活色聲香。但是如果頭腦混沌了,即便眼睛窗明幾淨視野清晰,怕對我都無濟於事。

 

2.

名家引用完了,再引用一下我們身邊的鄰家小妹明亮。那天看她的博客,覺得她雖然小資依舊,但畢竟還是長大了,文字穩陣不少。她筆下的春天是這樣的:

“這幾天天氣非常正,就是那種分寸拿捏得很好的正。不往左歪不往右斜,浩蕩之氣滿乾坤地正方圓。在這樣的陽光裏,不會躁不會熱,不輾轉不纏綿,欣欣然的有生機。白天是碧藍天空有白雲,夜晚是寶石般星星撒天穹,透亮芳香像剛洗好的白被單。我們中午吃了飯都會出去走走,這樣接了這些陽光的浩然氣,接著回來幹活時候,也能安穩一些。頭發微微發熱,衣服上都隱約有草木香。再怎樣,春天還是極其可愛的一季。地上樹上,老繭結實的心上,都能冒出嫩芽。一到這時候,我就想起小時候我寫得毛絨絨小雞破殼而出,黃色的一團,咬破黑暗外麵就是青青綠草野花芬芳。春天總是童話般美麗,總是幹淨清新充滿希望。”

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心想,還好這丫頭當時這篇是寫給自己,沒有費事配一大摞的照片討我們滿意。她拍出來的風景,不及她筆下的風景。相機肯定是好相機,手藝嘛,或許潮了點兒,但還不至於壞事。關鍵在於,這些風景再怎麽好,都是咱司空見慣了的,哪能就讓咱心動?必須得要明小亮四維神筆一揮舞,才能打造出色香味俱全的這麽一股小清新。

 

3.

07年我們全家去大峽穀,回來之後我寫了遊記貼去“世界風情”(http://bbs.wenxuecity.com/travel/77195.html),其中有這麽一段話:

“在大峽穀從始至終,我們都抓牢了孩子,生怕他們走丟了,或者一腳踏空摔下山去。這就是大峽穀的氣勢。

“站在上麵,多數人發出的第一個聲音就是‘WOW’,或者‘我KAO’。同樣是紅石頭,Sedona俏麗,大峽穀雄偉,無邊的雄偉,令人無言的巍峨。

“我抓著孩子們,想起‘超人’第一集裏有個情節就是在大峽穀,一個小男孩不小心掉了下去,超人飛身而起,瀟灑地把小男孩救了上來。在超人身上,我們賦予了人類征服自然的夢想,但是人類征服不了自然。當年最初發現大峽穀的人們,他們為了探險和研究,在峽穀下麵湍急的河流中沉浮,死了一位又一位的英雄。現在我們已經可以像鳥兒一樣自由地飛翔,在峽穀的各個角落輕盈地起落,可是人類仍然渺小而羸弱,努力的終點不過是要能夠親近地欣賞自然的偉岸,了解它巨大奧秘中的片斷,卻遠遠不是與之擁有同等的力量,更不是與之抗衡。

“所以我雖然沒有說出來,心裏卻一直在對孩子們講:‘小心不要掉下去啊,媽媽可救不了你們。世界上沒有Superman,Superman隻是一個故事,是一個夢,一個無能為力的英雄主義幻想。’

“在家裏,我坐在電腦前邊,要為我的遊記選幾張照片,於是屏幕上出現了兩組天藍山紅的照片,一組是Sedona,一組是大峽穀,混在一起,對照之下,大峽穀顯得風塵仆仆,色彩灰暗,而Sedona的紅,絕對配得上它Red Rock的別名。

“大俠在我身後看見了,問要不要幫我把它們PS處理一下,至少色彩明豔一些,我搖搖頭說不用了吧。再怎麽處理,也不會有身臨其境的那種感覺。看了那麽多大峽穀的照片,還沒有看到過一張真正完完全全拍出了它的氣勢。隻有站在它之間,被它所環繞:巨幅的山川,高遠的天空,石間的冰雪,微寒的氣流,亙古不變的沉默世界,每一樣,都帶有我們人類不能體察的靈魂。人類尚且不能體察,隻能慨歎它冷俊的威儀,更何況是一部相機,和一些處理圖片的軟件了。

“‘真可惜,人站在那裏看它,滿懷的是敬畏之心。可是沒見過什麽照片,能把那種多方位的體會表現得淋漓盡致’,我歎一口氣說。‘那當然。人的眼睛才是最好的鏡頭。’大俠說了這句,掉頭去忙自己的事情了,留下我繼續挑選照片。”

這篇遊記貼出之後,Quinster貼了一篇回應文章(http://bbs.wenxuecity.com/travel/77294.html),憶及他的大峽穀之旅,並以QQH贈我幾幅美圖。他在文章中寫:

 “清楚地記得那天大雪紛飛,峽穀躲在濃霧之中。站在觀望台上,真有一種漂浮在雲霧中的幻覺。濃霧慢慢散去,大峽穀漸入眼中。一束陽光從天而降,將峽穀之間的一平台照得異常明亮。我立即被它的壯觀所震撼。‘網上無名’所言的‘敬畏之心’也許最為恰切。當時就有想拿起畫筆的衝動。但棄畫多年,早已有心無力。便萌起了學攝影的願望。這壯美的大峽穀也重新喚醒了我對大自然的熱愛。我想這也許是我鍾愛西南的緣故吧。

 “就像老美所說:The rest is history。

 “大家說得很對,隻有身臨其境才能真正體會到大峽穀的宏偉和壯麗,以及感觸到它的靈魂。”

此事兩年之後,我在中國,驚聞Quinster英年辭世,扼腕歎息。他就是城中很多人如今都在懷念的謝尤勤老師,他的作品美得撼人,就憑我對色彩構圖的一無所知都看得出來。我想那是因為,他用鏡頭,我用文字,不同的方式,分享了共同的存在於文字和圖畫之外的人類共通的情感。如今謝老師已走,再不會拍出更新的作品,正如他的引用——the rest is history。我們每個人都會逐一死去沉入曆史,人為產物全部都是限量版。然而美好的情感,壯麗的想像,則會跨越文字和圖畫和音符所有這些載體,跨越我們有限的軀殼,曆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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