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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不最的譚老師(附《呼蘭河傳》書評)

(2008-12-28 23:12:05) 下一個

譚老師是我回國想見的朋友之一,不過肯定不是最想見的那一位,沒有好到即刻就要見。有一類朋友就是這樣的,十幾二十年不見,精彩或者無奈都不幹對方的事。不見未必至於想念,但更不至於遺忘。他們在我們的生命中顯得若有若無,彼此的交往從來沒有波濤洶湧過。永遠都像薄薄的小河,幹旱的季節中甚至隻剩下了斷斷續續的一條水線。但它就是不消失,來年春暖的時候,又活潑地流淌起來。

阿小八終於決定婚禮。酒席宴上,從廣州趕來了賀喜的譚老師。當晚隔著長長的餐台,隻與他喝了幾杯紅酒。邀他來家裏住一晚,他卻要住酒店。我便獨自帶孩子回家,大俠同他在酒店談了半夜。次日他從書城打來電話,說是要來家裏看望我們。我們原本打算要出門的,聽了這話,把外套和鞋子去掉,安心在家等著。

大家坐下喝茶,自然也是從瑣事說起,講講孩子回國以後如何適應。大概是為了幫我們想主意,譚老師忽然說起他的一位鄰居,夫婦都不工作,十幾歲的孩子也不上學,全家都在家裏吃老本,寫字畫畫,自己教孩子讀書學習,也常出門旅行,已然不受俗世的煩擾和羈絆。譚老師說這話的時候,顯得非常謙遜,仿佛很不好意思借用一篇散文,來表達他個人所篤信的小小理想似的。我和大俠是在俗世中過活的人,並且也不以為,當有一天譚老師落入我們這樣的俗世,能夠繼續向著他的海市蜃樓前行。但是我們更不以為,我們能夠批駁他的理想。在我們的朋友裏麵,像他這樣單純地保持著很多理想甚至是幻想的人,實在已經所剩無幾了。他把這些告訴我們,是認為我們或許也還抱著同樣不切實際的理想吧。

本來要出去吃飯的,但是譚老師要吃家常的麵條。於是我差大俠去買拉麵,我進廚房,煲了骨頭湯,做了辣與不辣兩樣鹵,炒了幾款下酒的小菜。其間譚老師和他的同伴坐在客廳,繼續喝喝茶看看書說說話,大俠留在那兒的音樂自顧自地唱著,得不到任何注意。孩子們正在享受他們的screen time,無暇跑來跑去。於是明明滿屋子都是人,兼有各類不同的聲音,卻顯得異常安靜。

雖然備了下酒菜,譚老師他們倆可是沒有喝酒,因為還要開車回廣州。我跟大俠略微喝了一點兒,兩位客人呼嚕呼嚕地吃著打鹵麵。這時候,音樂聲終於凸顯出來。不知怎麽的,上午天還晴好,到了下午就陰了。與他們吃著午飯,說著話,聽著音樂,仿佛落入過去。於是我對譚老師說,音樂啊,最能把我們瞬間帶入與眼前無關的情緒當中。他也不回答,繼續聽音樂。那個下午在音樂中搖晃著,懶洋洋地。

譚老師送給我一些書,有楊顯惠的《定西孤兒院紀事》,筱敏的《幸存者》,朱文的《弟弟的演奏》,李馮的《有什麽不對頭》,蕭紅的《呼蘭河傳》。自從回國,讀書的選擇突然多了很多。而其中最喜愛的,幾乎全部都是譚老師和老包兩位朋友的贈書。這一點,差不多是我喜愛譚老師的一大半理由了。對了,譚老師還送了我一隻巨大的筆筒,可惜我不用筆墨寫字的,所以下次要送我一台電腦才行。

他們走後,大俠帶孩子下樓滑旱冰,我坐在午後昏暗下去的光線裏,開始讀這些書,感覺到了不可言說的滿足。

眼看一年又要過去,各路媒體又在忙著總結08之最。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有自己過去一年的最難忘,難免此刻拿出來想上一想。但是當我們年老的時候回頭看,就是這些最難忘,也都將猶如過眼的雲煙。我們多數人的一生,還是主要由一些“之不最”的事和人匯集而成,給我們一片模糊的情懷,伴隨我們一輩子到老到死。正如現在的我,回想我的2008年,確有很多大喜大悲的時刻。可那究竟隻是我這棵樹木的某一橫斷麵,刻畫得出年輪,刻畫不出年輪之間之不最的白雲和微風。

下麵是譚老師的《呼蘭河傳》書評,寫得非常到位,拿來同喜歡這本書的朋友分享。



那些大地上的事

             ——讀蕭紅的《呼蘭河傳》

 

呼蘭縣城中粉坊的人,住在草房裏辛苦勞作,卻每天唱著歌;剛出生的嬰兒,呆在零下十幾度的磨房裏,身上隻蓋了幾條麵口袋——這麵口袋最後也被拿走了;婆婆有事沒事痛打媳婦,用鞭抽,用針紮,用烙鐵烙,理由是:誰家的媳婦不這樣過來的呢?媳婦生病了,就亂吃偏方,直至推進開水缸內“洗澡”至死,鄰居們見了說:人死了,就像小雞,蹬一下腿,就算完事。

多麽的沒心沒肺——而蕭紅的《呼蘭河傳》,好就好在這沒心沒肺上!《呼蘭河傳》,就象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坐在門檻上,饒舌的講述著左鄰右舍的不幸,在你看來全那麽悲慘,不忍再聽了,她沒有任何感覺,隻管歡快的講——這,也許就是真正小說的藝術,就是艾略特所提倡的“詩歌,不是表達感情,而是回避感情”。

所以,當有人問我:《呼蘭河傳》到底好在哪裏?我說:蕭紅寫出了一種不動聲色,在這不動聲色的背後,深藏了某種心酸和沉痛。試想,當從汶川大地震廢墟中救出一個小孩,父母都死了,他被抱出來時,衝著救援人員咧嘴笑了,你會是怎樣的感覺?。

魯迅先生曾這樣評價蕭紅的小說:女性作者的製止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好一個“製止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何等精當的評論,魯迅到底是魯迅。

事實上,在《呼蘭河傳》中,這種“製止的觀察”隨處可見:

“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這段話中的“一塌糊塗”四個字,特別的令我興奮,中學的地理老師,是個東北老頭,常用的詞就是“一塌糊塗”,最喜歡在課堂上吹噓他的家鄉,講到末了一定是“總之,好得一塌糊塗”——聽得我們“一塌糊塗”。

不妨再看看呼蘭城中人們眼裏的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麽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老,老了也沒有什麽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躺著。這有什麽辦法,誰老誰活該。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

佛也好,道也罷,達到的境界怕是也不過如此吧。猶記得加繆小說《局外人》開篇的名句“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其實,拿《呼蘭河傳》作為存在主義哲學的文本,就又差到了哪裏呢?而莫言寫山東高密的那些“尋根小說”,不過是忝附驥尾罷了。

但蕭紅到底不是真正冷酷到底的人,她的一生,如自己所述,“總在追求自由與愛”。有愛,就有情懷。於是,在表麵平靜的背後,蕭紅卻又不禁要慨歎,“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麽這麽悲涼。”在描寫完生龍活虎的跳大神後,末一句陡然變成了:人生為了什麽,才有這樣淒涼的夜。

如果隻是對這世界充滿冷靜與悲涼,那隻能說在精神實質上,蕭紅得了魯迅的真傳——魯迅說“她比誰都更有前途”的原因大約也正在這裏。蕭紅之不同於魯迅,在於魯迅看到了人生的全部黑暗和虛無,蕭紅對家鄉至死有著溫熱的回憶,臂如,她童年的後花園是:

“花開了,就象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無限的本領,要做什麽,就做什麽。要怎麽樣就怎麽樣。都是自由的。倭瓜願意爬上架就爬上架,願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願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願意結一個黃瓜就結一個黃瓜。若都不願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玉米願意長多高就長多高,它若願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

因著這份溫熱,《呼蘭河傳》中馮歪嘴子的孩子盡管出生就躺在磨房裏,溫度是零下十幾度,母親也死了,但在馮歪嘴子的拉扯下,“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這些,也都是發生在呼蘭河畔大地上的事。

張愛玲之後,張迷無數,仿張愛玲風格的寫作者亦無數,蕭紅之後呢?無人再有她這等才情和風格了,也許,她的作品正如女詩人翟永明所說:寫給無限的少數人。

好在至今還有人紀念到:當舊上海的張愛玲變成人人喜愛的玉蝴蝶,作品鋪天蓋地成為小資時髦生活的必需品時,呼蘭河畔的蕭紅仍像孤苦無依的孩子,睜大漆黑絕望的眼睛期待著與你邂逅,等你攬她入懷,一起哭泣。


《呼蘭河傳》的最後部分,總讓我不忍卒讀——讀到這裏,鼻子總是酸的。還是允許我把結尾抄錄下來吧:

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裏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麽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裏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麽幽美的故事,隻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裏了。”

蕭紅寫《呼蘭河傳》時,年正三十,避難香港,完成《呼蘭河傳》這部自傳體小說不到一年,香消玉殞,時人評說:天妒英才,紅顏薄命,這兩樣她競都攤上了。

臨終前的遺言裏,留傳至今的是:留下半部紅樓給別人寫去了,不甘啊不甘!其實,在臨終前她還另外說過:我要回家去……認錯也行,磕頭也行,求情也行,隻要回家。

這就是蕭紅,對待她的呼蘭河,就像對待那些曾經拋棄她的男人們,沒有恨,有的隻是無限的眷顧和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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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13)
評論
閑人Filiz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推薦,去讀書了!新年快樂!
wumiao 回複 悄悄話 《呼蘭河傳》是我最喜歡讀的書之一。感覺那小縣城就在我的老家,人們期待著生,又期待著死,過場。魯迅喜歡蕭紅的作品,因為他也有個《過客》
神在阿堵中 回複 悄悄話 蕭紅一次問魯迅:你對我們的感情是是屬於父愛或是母愛?魯迅想了一下,回答道:母愛!

今天我們沒有魯迅了。

謝謝介紹!新年愉快!
dongfangshaoer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這部小說;祝新年快樂!
綠豆紅茶 回複 悄悄話 祝阿小名全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綠豆紅茶 回複 悄悄話 非常讚同阿小餅關於“之不最”的總結 :)
謝謝推薦“呼蘭河傳”,有空會找來看看。
阿小餅 回複 悄悄話 非常非常喜歡這篇。
其實在我的周圍有很多這些“之不最”的人或事,有時候我想,其實當人遇到困難時,有可能幫上忙得大多是“之不最”的人。那些最好的朋友親人也許想幫,可是由於時空的交錯隻能幹著急,哈哈
網絡上的朋友,是不是也算“之不最”赫赫,可能這個“之不最”有了一種新的涵義,你說呢?阿小名。
八月猴媽 回複 悄悄話 一塌糊塗也是我的家鄉話,居然南北通用的說哈哈。
八月猴媽 回複 悄悄話 音樂啊,最能把我們瞬間帶入與眼前無關的情緒當中,這句太經典了!了
mycereal 回複 悄悄話 沒有看過這本書,以後會找來看看。

沒有吃過無名做的打鹵麵,如果有機會,以後會吃到。嗬嗬。
阿貝 回複 悄悄話 “製止的觀察”,就是睜著一雙眼睛靜靜地看吧?不動口,也不動手的一種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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