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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色如何從尊貴淪落到色情的?

(2005-02-06 12:11:34) 下一個
 

  我們今天經常用“黃色”來指稱帶有明顯色情意味的的東西,對此大家已經約定俗成。一樣事物隻要被冠以“黃色”二字,往往就是“掃”和“打”的對象。而在中國古代,黃色卻是極其高貴的色彩,是皇家禦用的,平民百姓還不準用呢。這中間的變化轉換,主要是受了西方的影響。

  1894年,英國創刊了一家雜誌,名字就叫《黃雜誌》,一批有世紀末文藝傾向的小說家、詩人、散文家、畫家等,圍繞該雜誌形成一個被稱為“頹廢派”的文藝集團。他們的作品,有時帶有一點色情意味,但不能算淫穢。

  然而第二年4月3日,當時極負盛名的英國劇作家王爾德(O.Wilde),因同性戀的罪名遭到逮捕。而逮捕他時的一個小插曲,使得《黃雜誌》名聲大受損害。當時報紙上說,王爾德在被捕時脅下還夾了一本《黃雜誌》,於是人們想當然地認為這雜誌和王爾德同樣是不名譽的,第二天就有人到《黃雜誌》的出版商門前示威,用石頭將櫥窗玻璃砸得粉碎。

  其實王爾德被捕那天,脅下夾的書是法國作家比爾·路易的小說《愛神》,碰巧這本小說和當時法國的許多廉價小說一樣,也是黃封麵的。這種小說稱為“yellow book”,也被認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黃雜誌》也好,“yellow book”也好,都使得“黃色”與性、色情、惡俗等等概念發生了聯係。但就在同時,大洋彼岸的美國報業,則另有一番“黃色”景象。

  當時紐約的《世界報》和《日報》,為了發行量而展開瘋狂競爭。先是J.普利策買下了《世界報》,用繪聲繪色、聳人聽聞的報道和對政治腐敗的攻擊,贏得了全美報紙的最大發行量。1895年礦業巨頭之子W.R.赫斯特買下了《世界報》的對手《日報》,他所采用的手段更是變本加厲,甚至把專為《星期日世界報》畫極受讀者歡迎的連環漫畫《黃色小子》的畫家也挖了過來。當時兩報廣泛采用通欄大字標題、彩色連環畫、大量圖片等等手法,竭力迎合讀者。這段時期被稱為“黃色新聞”時期。

  這就是西方的“黃色”──色情也好,媚俗也好,都被認為是低級的東西。

  色情與情色

  除了古人沒有攝影、錄像帶、影碟等技術手段之外,色情文藝的情境古今幾乎沒有任何改變。文字(小說、詩歌等)和視覺形象(繪畫、影視等)是色情文藝的載體。色情文藝一直受到政府的禁止和道德家的聲討,卻一直在暗地裏大有市場。

  關於色情文藝的界定,對色情文藝可以容忍的限度等問題,依然是爭論不休和尚待解決的問題。

  收集和欣賞色情文藝,是文人的傳統愛好——古今中外都是如此(當然不是每一個文人都如此)。上一章中談到周作人、劉複等人熱心收集民間淫穢歌謠,這在中國文人中是有傳統的,明、清上大夫中熱衷於搜集、編輯和欣賞色情文藝的,大有人在。欣賞色情文藝給他們帶來快感,在一些民間歌謠集的序跋中,可以看到對這些快感的表達:

  其間四時風景,閨怨情癡,讀之曆曆如在目前,不覺腹中多時積塊豁然冰釋矣。……雖未足動雅人之興,亦足以暢敘幽情。(《白雪遺音》高文德序)

  批閱之餘,不禁胸襟暢美,而積憤夙愁,豁然頓減。……而其中之詞意纏綿,令人心遊目想,移後忘倦,其亦可以步碧城十二闌幹之後塵乎!泉乃恍然日:詞無深義,文有別情,吾輩在異鄉中可籍以暢敘幽情,豈非小快大樂之一助耶?(同書又序)

  這還隻是對民間情歌而發,讀後感中強調一個“暢”字。對於更多的色情或準色情作品,欣賞者和辯護者們又強調“古已有之”: 孔子編輯《詩經》而不刪去其中的《鄭風》、《衛風》(裏麵大多是情歌),是欣賞者和辯護者經常祭出的法寶,盡管這其間有那麽一點偷換概念——《鄭風》、《衛風》中的詩歌無論怎樣大膽謳歌情愛,畢竟沒有像明、清色情文藝中那樣直接描寫性行為。如果《掛枝兒》、《夾竹桃》中那些色情歌謠讓孔子見了,他是否還會保留,恐怕還很難說。

  色情文藝無法禁絕,最根本的原因,或許在於人性的弱點——人類有情欲,而且不能不尋求情欲的滿足。這一點人所共知、本無煩舉例,但是看一看《金瓶梅》作者諸候選人之一屠隆的自述,可以加深理解。屠隆說他曾試圖“治欲”,即克製、禁絕自己的情欲,但終歸失敗:

  又三年治欲,若頓重兵堅城之下,雲梯地道攻之,百端不破……乃知其根固在也。……男女之欲去之為難者何,某日:道家有言,父母之所以生我者以此,則其根也。根故難去也。(《白榆集》卷九“與李觀察”)

  這段話說白了,就是認為男女情欲是有生理基礎的。男女之欲既“治”不去,計將安出?一條路當然是縱情聲色,滿足情欲;屠隆本人就是因“淫縱”罷官的。另一條路就是色情文藝——欣賞或創作色情文藝作品,也可以使情欲有所宣泄。有的學者從這封信上看出屠隆的“改悔之心,破迷之意”,認為這才是他創作《金瓶梅》的動機,這恐怕未免牽強。

  從現代的觀點來看,屠隆上麵的話還真有其深刻之處——人類之有情欲是生物學上注定的,回避不了。但作為社會動物的人類,滿足情欲畢竟要受很大限製,這時色情文藝就可以發揮其特殊功能了。現代的文化人類學理論對這一問題有如下解釋:

  出路在於窺淫狂症——這裏取的是這個詞的最廣泛的意義。這個辦法一直被廣為采用。就其嚴格意義而言,窺淫狂症指的是從窺探他人的交媾中獲得快感,但從邏輯上講其詞義可以擴大,從而包括對於一切性活動作壁上觀的興趣,幾乎整個人類都樂此不疲。他們觀看、閱讀、收聽這一類活動,電視、電台、電影院、劇院以及小說等大多跟滿足這一要求有關,雜誌、報紙以及日常談話在這方麵也大顯身手,這已經成了一個重要的行當。……這方麵的需求是如此的巨大,以致我們不得不發明出一些特殊替身——男女演員——讓他們為我們表演性行為的全過程。他們求愛,結婚,然後換一個角色,隔幾天再求愛,再結婚。就這樣,可供窺視的東西層出不窮。……我們的窺淫活動從生物學角度看是不正常的。但相對而言,它有益而無害,因為它不僅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我們對性的好奇感,而且避免使人們卷入可能威脅對偶關係的婚外性關係。(D. Morris:《裸猿》,餘寧等譯,學林出版社1987年第1版,56頁)

  這就為色情文藝的社會功能提供了一個較能言之成理的說明,有助於從根本上理解人類為什麽會歡迎色情文藝或至少是準色情文藝。

  “色情文藝”這個字眼本來並無貶義,人們乍聽之下產生的貶義感覺,其實是道學家們長期口誅筆伐造成的“語境”所致。而且要對色情文藝作出界定也是極為困難的,精確的界定是不可能的。在色情文藝和沒有任何性意味的文藝作品這兩極之間,又是一個連續譜,期間有著無數逐漸變化的情形,特別是那些“準色情文藝”作品,範圍可以非常寬泛。比如上古之時先民在石壁上作岩畫,其中不乏男女交媾、人獸交媾和陽具勃直挺出的男性形象,用後世的眼光觀之,此非色情文藝而何?而如今那些聰明的作者、編輯們,則巧妙地將“色情”改為“情色”,使情況變得更容易被各方麵接受。

  推想先民的“創作動機”,亦不過“行者歌其選,勞者歌其事”而已,對於迄今仍流傳於民間的各種猥褻歌謠,尤應作如是觀,所謂反映生活也。對於曆史可以有講史小說,對於探案可以有偵探小說,對於商業可以有商戰小說;淩煙閣上可以畫功臣,紀念碑上可以刻大戰,等等等等,都不過是反映生活,描寫生活,以增進其“文化”而已。而人類天生有情欲,靠性交才能繁殖後代,這件事比之探案或商戰,立功或戰爭,不知要重要多少,何獨不能筆之於書籍、施之於繪畫、形之於影視?

  可知色情文藝的功能遠不止於緩釋性張力這一項,它還有更廣泛也更持久的功能。隨著社會的進一步開放,多元和寬容的觀念日益深入人心,性張力會逐步減弱(但在文明社會中它永遠不可能等於零),但色情文藝的使命不會到此完結。今日歐、美各國社會中,人們承受的性張力無疑遠遠小於明、清時代的中國人,而色情文藝在這些國家裏依舊繁榮,原因正在於此。

  化色情為學術

  色情文藝容易招惹麻煩,可是色情文藝又是那麽的招人喜歡,怎樣才能暢快地欣賞、談論色情文藝而又不招惹麻煩呢?光是將“色情”改為“情色”並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因為這兩者所指稱的作品畢竟是有區別的,“情色”所對應的,大致隻能是準色情文藝。要想完全解決問題,還得另覓途徑。

  也許是明清之際文人編輯民間色情歌謠集的做法提供了靈感,聰明的現代學者想出了一個絕妙的高招——化色情為學術!色情文藝不是淫穢下流嗎?不是不宜大眾閱讀嗎?那咱們在學術範圍內來對它進行研究行不行?嚴肅的學術研究!咱們研究它的社會背景、文化淵源、語言特色、思想方法……光一部《金瓶梅》就可以創立一門“金學”!

  怎麽樣?可以?那您就瞧好吧,就等著收獲學術成果吧。

  於是,關於《金瓶梅》的學術會議(國際學術研討會!)、學術論文(多文種的!)、學術專著(高品位的!),次第出現,蔚為大觀。

  其實嚴格說來,《金瓶梅》不能算色情小說,裏麵淫穢之處總共不過兩萬字,就像《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不能算色情小說一樣。但《金瓶梅》名氣極大,這就成為一個很好的引子。《金瓶梅》研究膩味了,當然就需要“拓展研究領域”,那麽《肉蒲團》(這才是真正的色情小說)啊,《癡婆子傳》啊,《如意君傳》啊……都需要研究,都應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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