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來源: 饒舌 於 2004-12-18 12:28:35
第一次想到這個話題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還在國內。有一次途徑河北邯鄲，在那裏呆了兩天，參觀了一些地方，所有的都沒有記憶了，就記得在一座小橋邊上塑了一個粗製濫造的 邯鄲學步 的雕像。取材自然是成語 邯鄲學步 的典故了。雕塑作者對邯鄲極盡諷刺挖苦，我想作者的思想不是它自己的，而是它繼承的後來大多數人的理解吧。我記得關於邯鄲學步的通行的注解是這樣的：古時候在現在河北邯鄲這個地方有一個叫做邯鄲的人，因為看到鄰國人走路步伐特別，覺得好，就著意模仿，結果新的步伐沒學會，連自己原來走路的樣子也不記得了，亂套了。然後批判邯鄲的模仿。表麵看，這個典故沒什麽問
題，尤其是給邯鄲戴上盲目模仿的帽子，批判的人就更加義正詞嚴了。
當年我看到這個塑像的時候，突然猛生一個念頭，有沒有人想過，正是我們代代傳承至今不容忍模仿的文化，妨礙了中國社會後來的發展呢？放下架子，盡情學習模仿的反麵是妄自尊大，不屑學習借鑒，或者簡單說是固步自封。要邯鄲學步還是固步自封，兩種觀點的爭論和對抗貫穿整個20世紀的中國社會發展。世紀初的論題是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從滿清延續下來）還是“西學也可以為體），三四十年代則演化成著名的論戰，全盤西化還是反對全盤西化，到了文化革命論戰禁止了，成了絕對的固步自封，鄧小平時代論戰變成了四個堅持還是資產階級自由化。有意思的是，在每次論戰中 邯鄲學步（以下指全方
位引進西方製度，文化甚至生活方式的一方）派總是敗下陣來，固步自封（堅持中學為體，西學隻能為用）的一派總是戰勝一方。但是，在實際操作層麵，中國還是選擇了全方位引進西方製度和文化的道路。
蔣介石時代，中國一度加快西化的步伐，宋美齡甚至搞過新生活運動，力圖全麵改進中國人日常生活方式。不能說蔣介石時期一點收獲都沒有，隻是他當時做的事情是在不毛之地上栽花，能播種的麵積實在太小。蔣介石離開大陸之後到鄧小平時代開始，中國成了當代最封閉的社會，即使如此，中國也沒有完全停止學習西方，文化傳播畢竟有一個慣性，中國整個社會在四九年之前的學習的成果，也逼迫共產黨接受西方的某些製度和文化。最重要的製度是人民代表大會製度和政治協商會議，一直被說成是中國特色的政治製度，其實就連它的模版也是西方兩院製度。很多人說它們形同虛設，但是虛設也比沒有設好得多。比如那九個民主黨派，平常日子裏給人陽萎的感覺，但是一有風吹草動它們就會成為民主的力量，遠的可以追溯到右派向黨進攻，領頭的就是民主黨派，近的就是六四，如果沒有民主黨派微弱的製約，共產黨會更加肆無忌憚。這些民主製度的模版也是西方民主政治。
中國真正的全方位引進西方製度和文化是六四之後，九二年鄧小平南巡講話，讓那些反自由化的人收聲匿跡。也就是說，中國社會一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左右，才真正理解了學習模仿對社會發展的重要性，才從拒斥外來製度和文化，轉為不太抵抗地接受。今天中國還未西化的製度大概剩下多黨製，直接選舉和新聞自由，而這幾項製度是相關聯的製度。我們正好是中國全方位引進西方製度和文化時期的見證人，從70年代末到今天，中國選擇的是邯鄲學步而不是固步自封。
扭轉對邯鄲學步的偏見要用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巨大的代價。再看看日本，從明治維新開始，甚至更早就盡情地模仿西方，尤其是二戰之後一半被迫，一半自願地全方位西化，結果日本現代化的進程比中國大大提前。而日本人好像從來不提什麽”體“”用“之說。日本人的模仿是畢恭畢敬的，之後卻做出了超過模版的改良，遠的不說，隻說比較進的九十年代才被摩托羅拉泄漏的 質量控製方法 six-sigma，日本人隻用了幾年時間就超過了美國人。現在輪到美國人無比敬仰地提到 日本人 Taguchi，要知道這套方法是摩托羅拉在八十年代末首創，九十年代中才貢獻給全社會的方法。我想日本人的文化裏，肯定不譏笑邯鄲學步。
為什麽模仿學習能創造巨大價值，極大減少成本代價。拿汽車前座強製係安全帶這個法律或者製度來說。後來的國家抄襲美國的法律就行了，比如中國也有這樣的法律。但是這個法律製定花了多少代價呢，那是美國的有關學者和專家全美兩百多個城市跟蹤了幾十年的車禍資料，研究得出結論：汽車前座係安全帶可以降低死亡率 百分之零點三幾（記不清楚了),也就是每年可以在美國挽回幾千人的生命，報告出來之後立法機關在此基礎上通過相關法律。這麽一個浩大的研究需要多少成本呢？後來的國家其實不用知道美國為什麽這麽立法，至少不用了解得太清楚，就可以模仿製定相應的法律。中國在二十年間出齊了差不多所有的法律，都不是自己研究的結果（我曾有機會立法機構邀請討論製定某些法律，那些機構的人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而是抄襲的結果。模仿，"抄襲”都是很好的學習。
最近，再想到邯鄲學步，是在詩壇裏讀詩，明顯地，裏麵寫詩的人分成兩類。一類是讀過不少詩，明顯受到好詩歌和好詩人的影響，另一類給我的感覺是從來沒讀過好詩，不知道現在學習寫詩應該使用什麽樣的模版。讓我再一次想到模仿學習的重要性。無論物質產品還是精神產品，越好的產品包含前人的思想和智慧的成分越多，如果沒有足夠的閱讀，琢磨和學習，根本不可能出好的產品和作品。中國學者寫書，參考書目二三十本就打住，美國學者沒有幾百本參考書不敢寫專著。
看看你吸取別人的成果的多少，就大概知道你有沒有創作的能力。每個人的創作如此，製度文化的創製也如此，這就是今天重新解釋邯鄲學步的意義。我們應該鼓勵邯鄲學步（把盲目模仿的帽子摘掉），轉而批判固步自封。對個人的意義很大，對國家社會的意義就更大。現代化到今天為止主要內容都是西化，很明顯我們不可能拿哪個平窮落後國家來做模版，所以必須有全盤西化的傾向，但是用不著擔心真能全盤西化，不必西化的自然會保留，日本從來也沒有擔心它的全盤西化會導致大和民族不再是大和民族，相反日本很好地保留了自己的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