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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廣場隨想

(2005-11-13 10:56:00) 下一個
(作者不詳)

著名影星默娜·勞依(Myrna Loy)曾感慨道:“如果你呆在紐約還覺得煩悶無聊,那就是自己的錯兒了。”("If you're bored in New York, it's your own fault.") 確實,不論你是走馬觀花的遊客,還是資深的老“紐約客”(New Yorker),隻要你有心去尋找,總會有無數精彩的時刻在等待你。


紐約,如同天上的焰火表演,你還來不及讚賞一處的精彩,就緊接著迎來了新一輪的驚奇。在紐約,你總可以找到適合你的休閑之所。你若愛購物,不妨到第五 大道或是SoHo的商業區轉一轉,鱗次櫛比的歐美名店,設計典雅新穎,商品玲琅滿目,準保讓你感覺衝浪在世界時尚的潮頭。你若愛藝術,那麽曼哈頓東邊82 街到104街之間被譽為“五英裏文化長廊”("5,280 Feet of Culture")的博物館群絕對是個百看不厭的去處。單單大都會博物館就有兩百萬件珍貴的藝術藏品,從古埃及的神廟、古羅馬的雕塑到拜占庭的壁畫、歐洲 宮廷的華服,從宋徽宗的山水、朱耷的怒鷹到馬蒂斯的《舞蹈》、莫奈的《睡蓮》,件件美奐美侖、讓人如癡如醉;漫步其中,仿佛蕩舟於人類智慧才情的千年長 河,遊目騁懷,流連忘返。你若愛科學,自然要到美國自然曆史博物館看看恐龍、藍鯨、隕石、星空,數億年從眼前溜走,銀河係在身旁掠過,不能不讓人念天地之 悠悠,感人生之渺渺;縱使心中本有千憂百結,此時也都應憬然一笑了。你若愛清靜,挑個明媚的日子到中央公園坐坐,占地340公頃的中央公園地處曼哈頓中 心,湖光瀲灩,樹木蓊鬱,明溪淙淙,芳草萋萋,在摩天大樓林立的擁擠都市,它是一方綠洲、一片桃源。在旖旎的夏日周末,寬闊的草坪上到處是曬太陽的紐約 客,其間曼妙的比基尼女郎、放風箏的天真孩童、自得其樂的民謠吉他手,是最具盎然生趣的點綴。

但要論熱鬧繁華,沒有那裏比得上夜晚的時代廣場。這裏霓虹璀璨、流光溢彩,到了午夜仍然人流如潮,儼然白晝。在時代廣場,你聽得到紐約強勁有力的心跳。

中國人曆來重視起名,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雲雲,可見“正名”對教化純正、社稷安康之重要。所以古代的皇帝遇 到不順心的事就改年號,唐高宗李治在位三十五年間就改了十三四次年號;城市的地名也都是有些講究的,“廣安門”、“木樨地”、“公主墳”之類,聽起來就是 頗有些掌故的。美國的曆史則短得很(如果土著人的曆史不算的話;希望別冒犯了人類學家),地名也往往起得馬虎潦草。象曼哈頓島這樣有四百年曆史的地方,已 經算相當悠久的了,可是主要街道還全是數字化的,東西走向的叫“街”(Street),從南麵地處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的“第1街”排到最北邊的“第220街”;南北走向的叫“大道”(Avenue),由最東邊的“第一大道”排到最西邊的“第十二大道”。 幾年前我剛到紐約,對這偷工減料、囚犯似的命名法頗為不屑,戲言紐約人兩百年前就開始貫徹蓋茨鼓吹的“數字化生存”了。可沒過幾日就真正被“數字化”的好 處折服了。我是一個全無方向感的人,常常自嘲“不是方向感太差,而是迷路感太好”(Not bad sense of orientation, but good sense of disorientation.) 記得初到北大的半年,常常因找不到教室樓而遲到,直到畢業的時候還常在未名湖畔轉暈。可在紐約卻從未迷路過,即使不帶地圖,也總可以從路牌上判定自己的位 置。紐約人深入骨髓的高效務實,由此可見一斑。

再說“時代廣場”(Times Square) 這個名字,其實是最名不副實的。中外的廣場大都是刻意規劃出的四四方方的城市部件(Square在英文中也原義為正方形),可是紐約的時代廣場卻是由地上 交通自然形成的無心之作:由於第七大道和百老匯大道(Broadway)在42街交會,於是39街到52街之間便形成了一個沙漏形的地帶。這要放到其他城 市,大抵隻能讓交通部門的大人們傷傷腦筋,但是到了紐約,就煞有介事地成了一處廣場,因為精明的紐約人看出了這裏的潛在商機。最早洞悉這個奧秘的,是一位 叫古得(O.J.Gude) 的藝術品收藏家,審美修養頗高,也極具營銷才能。他看出,時代廣場地處交通樞紐,形似狹長沙漏,而底部、頸部又寬又平,這實屬張貼牌匾廣告的聖地。 1917年,古得先生身體力行,在百老匯大道43街和44街之間豎起了一麵200英尺長的電動招牌,12個貌似扛槍士兵的小人痙攣似的做著柔軟操,一時引 起轟動。但是當時紐約負責城建規劃的“城市藝術協會”(Municipal Art Society)極力反對巨型廣告招牌,認為有損風雅。狡黠的古得先生設法成為會員,並參與了一係列城建法案的擬訂。結果,巨幅廣告在整個中城區被禁,隻 有時代廣場除外。做人做得實在老到。

漫步深夜的時代廣場,霓虹曜彩,熠熠生輝;影象流動,瞬息變幻。上百個廣告招牌爭奇鬥妍,把夜晚映成了童話世界、燈火王國:可口可樂瓶子流淌著睥睨一 切的霸氣;百威啤酒吐著狂喜的泡沫;克萊斯勒的汽車每隔幾秒優雅地轉一下身,猶如超級名摸;長達37米的納斯達克(NASDAQ)標誌穩如磐石,儼然王者 之風(據說招牌的製作就耗資近四千萬美元,每年還要交兩百萬美元的樓麵租金);百老匯歌舞劇和好來塢新片的招貼畫,多是美女俊男,笑靨粲粲,呼之欲出;斯 沃淇(Swatch)樓頂六對兔子不分晝夜地向世界展示著它們的情愛生活......在紐約,時代廣場是唯一一處政府規定周圍建築必須懸掛電子招牌的區 域。這項帶有強製性的規定還附帶產生了一個新的亮度單位,“拉茨”,全稱為“時代廣場亮度單位”(the luts, or, Light Unit Times Square),以保證每個招牌都達到一定的亮度。為一個廣場發明新的度量單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規定既出,所有公司機構都必須執行,連紐約警署設在時 代廣場的分局都不能例外。我每次路過,都特意去看看了警署的這塊大牌子,在時代廣場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落裏,字母已經殘缺不全,藍紫相間的圖案好象一張裂著 的嘴,嗤嗤地傻笑——仿佛是一屋富翁裏夾著的一個安貧樂道的窮光蛋。

順著百老匯大道走過去,仿佛沉浸於色彩的粼粼波濤中:嫣紅、瑩藍、妃粉、墨綠、皎白、霽青,五彩繽紛本身就是美不勝收的,再依持了動光流形,就更多了 一種讓人心癡神醉的媚,就象萊辛《拉奧孔》裏說的:“媚就是動態中的美。”(Charm is a beauty in motion.) 燈賦予了顏色新的生命,如同廣告設計賦予商品新的生命。有人不喜歡這紛亂的電光,印度首都德裏至今是沒有一丁點霓虹的;可是千千萬萬的紐約人卻對它情有獨 鍾。在陰翳避日的都市叢林中,它就是動人的霞光和夕照,是世俗版本的自由女神的火炬,是城市生生不息的脈搏。從審美的角度來看,紛亂裏不乏和諧,蕪雜中自 有秩序。霓虹彩影讓我想起五六十年代興起的“色塊畫派”(Color Field Painting)前鋒藝術家Mark Rothko 和 Helen Frankenthaler 等人的作品。隻是,時代廣場是更豐富的一幅作品,每個角度、每一秒鍾看上去都是一幅畫;它是流動的畫、有形的詩、公開的夢。

時代廣場周圍許多樓盤的主人是名聲煊赫的傳媒公司,如美國廣播公司(ABC)、路透社(Reuters)、紐約時報社(New York Times)、時代華納兄弟公司(Time Warner Brothers)、ESPN、Viacom/MTV等等。運氣好時,你透過深色的玻璃可以看到正在進行直播的新聞主持人。每逢有重大新聞,如9/11、 紐約大停電、美伊開戰、裏根逝世等等,大記者們就徑直跑下樓來現場采訪廣場周圍的群眾,隨便一問,準有全美各地以至世界各洲的遊客,即興民意測驗,恐怕找 不到更具全麵的樣本了。這裏又是紐約的娛樂中心,從43街到53街,密集分布著40家聞名遐邇的劇院,連年上演音樂劇、話劇、歌劇,以戲劇中心聞名的“白 光大道”(The Great White Way)即是指百老匯的這一段。

時代廣場不僅與“廣場”名不副實,其實與“時代”也並無關係,中文譯名應為“時報廣場”才妥當(估計是以訛傳訛的結果),因為廣場是因一百年前《紐約 時報》社遷到此地而得名。之前的名字要俗氣得多——“長畝廣場”(Longacre Square)。1904年,經過《紐約時報》的出版商奧赫斯先生(Adolph S. Ochs)一番遊說,市政府同意在廣場添加地鐵站,並且把“長畝廣場”改名為“時報廣場”。為了慶祝這一勝利,《紐約時報》社在新命名的廣場舉行了新年慶 祝活動。這一傳統延續至今,成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新年守夜儀式。每年,近一百萬人冒著攝氏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自發聚集在時代廣場,等待著美麗的水晶球徐徐 降落。隨著新年的第一響鍾聲,玉壺光轉,瑩瑩皎皎,似鎏金碎鑽串串散落、如星如雨,又似千百隻玲瓏剔透的蝴蝶翩躚起舞;再加上焰火齊放,一時間繁花千樹、 姹紫嫣紅,與時代廣場原有的霓虹相互映襯、分外妖嬈。十億電視觀眾與紐約人一起分享著驚喜、歡欣和祈願。

時代廣場的命運卻遠沒有表麵上這般榮耀氣派。一百年來的沉浮榮辱,也可以寫成一部厚厚的書。19世紀末,曼哈頓的城市化還在由南向北發展,位於中城區 的時代廣場(當時還是“長畝廣場”)尚未開發,卻成全了蓬勃發展的色情產業。廣場兩邊漸漸聚集了幾十家妓院娼寮,成為當時紐約最大的“紅燈區”。紐約是個 多族裔的移民城市,連“紅燈區”也頗有些地球村的味道:整個區域自發形成了“法國區”、“愛爾蘭區”、“非裔區”、“亞裔區”等等。按主題回類、方便查詢 檢索,有點象“視窗”裏的文件夾。

1 895年,一個叫漢莫斯坦 (Oscar Hammerstein) 的移民來到紐約。他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幻想家,立誌要在42街建起一座“如夢幻般美麗的”娛樂中心。這個想法在當時簡直不可思議,如何讓沉渣泛起的紅燈區脫 胎換骨,成為中產階級的娛樂中心呢?好在和古得先生一樣,漢莫斯坦不僅是幻想家,也是實幹家。竣工後的“奧林匹亞中心”規模宏偉,包括三家裝飾華美的劇院 和一個屋頂花園;兩年之後,漢莫斯坦又建成了另外兩家劇院,中間以玻璃通道相連,通道中是一個提供歌舞表演的花園飯店,草木葳蕤、瀅瀑潺潺、天鵝遊弋、舞 女蹁躚。“奧林匹亞中心”的出現,逐漸改變了時代廣場的聲譽。陸續又有數十家劇院在次爭相建成,以歌舞雜耍表演招徠客人的街頭藝人也紛紛聚集在廣場周圍, “美國甜心”瑪麗·佩克伏得(Mary Pickford)和戲劇大師查理·卓別林 (Charlie Chaplin)等聲名炫赫地表演大師,都是從廣場賣藝起家的。電燈剛一發明,百老匯的各家劇院就忙不迭地裝上了電燈,使這裏成為紐約最早的不夜城,“白 光大道”(The Great White Way)的美稱即由此而來。到了一戰時,時代廣場正式成為美國的戲劇中心,每年有上百部新戲在此公演。隨著電影技術的成熟,電影逐漸進入了人們的娛樂生 活,電影院又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廣場周圍。二十年代的美國,是菲茨傑爾得(F. Scott Fitzgerald)筆下的奢靡浮華的“爵士樂時代”,人們沉浸在笙歌夜夜、金樽灩灩的幻象中;二十年代的雪,都象白花花的碎銀子,充滿誘惑而不真實。

然而危機象魔鬼一樣在人們熟睡時偷偷逼近。三十年代的大蕭條將美國的中產階級重重地扔進了深淵,從美夢中醒來的人們麵對的是一個冰冷殘酷的現實。時代 廣場周圍的劇院漸漸門庭冷落,或關閉或轉而放映好來塢的廉價電影,僅存的幾家戲院苦苦支撐,終年上演著幾出奢華空洞的音樂劇,繼續向人們兜售著一夜成名的 夢囈。“白光大道”日益蕭索,黃金歲月,空成追憶。到了四十年代,二站的勝利給時代廣場帶來了新的生命。凱旋的士兵常常聚集在此,與紐約人共同慶賀這來之 不易的勝利。《生活》雜誌的攝影記者愛森思泰得(Alfred Eisenstaedt)抓拍到了亞洲戰場勝利日(V-J Day)時代廣場上的一個珍貴的瞬間:一名狂喜的水兵俯下頭,親吻迎麵走來的一位年輕護士;姑娘潔白的衣裙、美麗的曲線,水兵年輕英俊的臉,他們身後歡欣 的人群,都永遠定格在時代廣場的背景上,定格在人們關於四十年代的回憶裏。

好景不長,戰後的時代廣場又漸漸墮落為色情之都。廣場周圍興起無數脫衣舞廳、色情書店、X級電影院,街道肮髒齷齪,娼妓泛濫,毒品橫行;暴力事件幾乎 每日不斷,犯罪率高居紐約之冠,愛滋病如瘟疫蔓延。電影《午夜牛郎》(Midnight Cowboy, 1969)和《出租車司機》(Taxi Driver, 1976)都真實地反映了當時紐約底層生活的危險殘酷。《出租車司機》中,Robert De Niro 飾演的Travis Bickle一邊開著出租車一邊說:“一到夜裏,所有的動物都現形了,妓女、雛妓、男妓、同性戀、毒販子、癮君子、精神病、受賄的警察。總有一天,一場真 正的大雨會把這些人渣從街上衝走。”他痛恨這罪惡的淵藪、人間的地獄,而他自己和這病態城市一樣,是病態的。在擁擠的大都市裏,隻有孤獨與他如影相隨、寸 步不離,在酒吧裏、地鐵裏、商店裏、人行道上,他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孤島,無數孤島中的一個。千千萬萬到紐約淘金的年輕人,在這裏掉進了黑暗的泥淖。歌手 Stevie Wonder1973年一首叫做《為城市而生》(Living for the City) 的歌中,有一段震撼人心的道白,講一個剛從南方來的黑人男孩,還沒有看夠42街的燈火,就被誘騙成了毒販子的幫凶。

從八十年代起,市政府開始整頓色情業、打擊惡性犯罪,並協同紐約的地產商和狄斯尼等大企業,對廣場周圍的商業模式進行了重整。於是才有了今天這個看起來象狄斯尼樂園一般整潔美麗的時代廣場。

從它1904年得名到今天,時代廣場經曆了整整一百個春夏秋冬。一百年的命運,訇訇隆隆猶如一部過山車。即使時代廣場的曆史的可以一語道完,那麽其間 與它休戚相關的千萬人的命運呢?紐約象磁石一樣吸引著世界各地的尋夢者,財富夢、藝術夢、明星夢、愛情夢;當他們駐足時代廣場的廣廈霓虹間的時候,心中的 美國夢就頓時擁有了最瑰麗的背景。這是他們的起點,也是他們的終點。追夢總是美麗的,可是誰能預料這美麗中有多少哀傷和無奈?隱約記得一首歌裏唱到:每一 盞霓虹下,都有一顆破碎的心/每一束光芒,都是一千滴眼淚匯成/高高在上的燈嗬,對你漠不關心/心頭滴血的,終將是愛你的人/每一個角落裏,都潛藏著深深 的哀怨/總有一天,我們都是憂傷的人/想想吧,每一盞霓虹下都是媽媽破碎的心。

這樣想著,不覺走到了52街,時代廣場上紅紅綠綠的喧囂漸漸拋在身後了。我不經意走到了一方地鐵通風的格蓋上,身上穿的碎花細縐短裙突然飛翻上來,還 好我反應快及時用手抓住,否則就出洋相了。鎮定下來才想起,瑪麗蓮夢露在《七年之癢》(The Seven Year Itch)裏的那個“春光乍現”經典鏡頭正是在這裏拍攝的。五十年過去了,因了偶然的機緣卻讓我懷念起她。佳人已逝,顰笑宛在;灼灼榮耀不再,隻留一縷嫋 嫋的餘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忍受千載寂寞,等待著某個人在某個時刻與她靈犀相通。頭頂是一彎萬古常新的月亮,耳邊傳來賣藝人咚咚的非洲鼓,眼前是膚色殊 異的人潮,我忽然恍惚了起來。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今昔何年。

2004年六月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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