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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的能量

(2005-11-13 10:02:09) 下一個
BY:十年砍柴

《水滸》、《紅樓》、《西遊》這類遊戲文字,可自問世後,都如六經一樣,讓後人紛紛按照自己的意圖注解。寫一百單八將聚義梁山的《水滸》更是如此,在不到 三十年前的中國,意識形態一通江湖,政製權威無孔不入,水滸更是演繹成投降與反投降,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教科書。眾頭領也按階級劃線,而主張招安的大頭領 宋江自然是篡奪革命果實、一心想投降的地主子孫。

其實說梁山這幹殺人放火、隻顧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銀的強盜們是“農民起義”,完全是後人附會。除了遊手好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阮氏三兄弟和農民沾邊外,其他誰是地道農民?


與其說梁山聚義是農民起義,不如說是小吏造反。這一百單八將裏許多人原來是體製內的小吏,——那時候民事、軍事分野不嚴格,因此下級軍官也可算小吏。我粗略地算了算。這些小吏有如下這些。


大頭領是鄆城縣的押司宋江,這是個舞文弄墨的文吏,大概算縣委縣政府辦公室的主任或秘書,在這個職位上必定心細,善文墨、懂相關法律政策、多權謀、交往 廣。宋江在這個職位上結交天下英雄,拿公家的政策送人情從而博得大名,最後成為造反的眾吏之首決非偶然。另外還有一個文案孔目裴宣。


警察序列的:都頭(刑警隊長)武鬆、朱仝、雷橫、李雲等。監獄警察或司法警察有戴宗、李逵、施恩、蔡福、蔡慶、楊雄、樂和等人。


下級軍官有林衝、(八十萬禁軍的普通教頭品級不高,他並非總教頭,這便是參謀與參謀長的區別,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如果他是高級武官,陪夫人進香怎隻 能有丫鬟錦兒陪判而無公職跟隨?又怎能隨便和一個野和尚結拜弟兄?)魯達、索超、楊誌、花榮、孫立、孫新、徐寧、關勝、宣讚、郝思文、單定圭、魏定國、張 清等人。呼延灼、秦明也就是個中級武官。


另外梁山水泊的前領導核心晁蓋是個保正,即東溪村村民自治委員會主任,無小吏之名,有小吏之實。


這些人上梁山的具體路徑不一樣,有主動投奔,有逼上梁山,有被哄騙上梁山的,也有隨大流糊裏糊塗上山的。但從整個小吏群體來看,他們造反,其殺傷力要比普 通的農民大得多,普通的農民上梁山也就是個進不了序列的嘍羅。他們拿趙官家的俸祿,小吏的職位也曾為他們帶來風光,他們為什麽還要造反?


我們得從中國古代的官製說起,從漢代舉孝廉開始,中國逐步形成成熟的文官製度。有妻到了隋唐,科舉取士日趨完備,文官地位日高,官和吏即政務官、事務官涇渭分明,不經科舉的能吏要想混個大官,沒有特殊機遇幾乎不可能。


具體說到宋代,宋太祖這個政變起家的丘八坐了龍廷後,鑒於前朝得失,采取了抑武重文的國策。文人的政治地位、經濟地位高於前代任何一朝,每次進士錄取名額 是唐代的幾十倍。必然造成“冗官”,這麽多正經出身的文人湧進官場,勢必把任何一個官位占忙,而眾多小吏即使幹得再好,除非在自己的崗位上楷點油外,幾乎 隻能終身為吏而不能升官。無激勵機製就不會有責任性,而時間一長,整個群體還會對朝廷心生不滿。


你看宋江潯陽江頭題反詩那一節。幾杯酒下肚,任宋江平時如何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此時也醉後吐真言。他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 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於是便有了那首滿紙反意的《西江月》:“自幼曾讀經史, 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這可以說是宋江對體製不滿的全部暴露,他的反意早有了,如果他一直是個忠於朝廷的小吏,他怎會主動結交天 下的盜賊強梁,又怎會主動做“黑惡勢力”的保護傘?


幾次以老父在堂為由不入梁山,隻是一則時候未到,二則還沒有積累足夠的資本。——這正是宋江狡詐過人之處。


宋 代的文吏命運如此,軍官更是這樣了。宋代當兵的和囚犯地位差不多,像秦明這樣一州軍事統領,見了文官知州,就如保鏢見到老板,他安能服氣?中級軍官如此, 更不用說下級軍官了,除了戰功一途,他們幾乎不能出頭。而北宋長達百年的“歲幣”買和政策,他們也難以有戰功。那麽一有風吹草動,這些下級軍官極易造反。 ——林衝連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可見軍官待遇。


而且在那時候,權力和責任又不是成正比的。當官的有權有勢卻不辦事不負具體責任,做小吏的無大權, 待遇不高卻責任重大。正如今天所說:“上麵千根針,下麵一條線”,任何重大的事情,必須通過小吏才能在基層落實。你看楊誌失了生辰綱,因擔不起責任而入了 盜賊;而在有關部門偵察這驚天大案時,也是太師責府尹,府尹責觀察、觀察責公人。最後壓力落在具體辦事的小吏身上。府尹以充軍威脅緝捕使臣何濤速速破案。 ——就如政法委領導批示下麵基層公安限期破案一樣。


你看府尹所說:“我自進士出身,曆任到這一郡諸侯,非同容易!今日東京太師府,差一幹辦,來到 這裏,領太師台旨,限十日內,須要捕獲各賊正身完備解京。若還違了限次,我非止罷官,必限我投沙門島走一遭。”他當然隻有打具體辦事人的板子,這具體辦事 的小吏又如何服氣?因為即使破了案,向太師報喜領賞最後升官的是府尹,幹小吏何事?小吏能口服心服嗎?不過破案的還是何濤這個小吏,離開小吏什麽太師、府 尹頂個啥用?


小吏地位卑微,可惜他們的能量卻不小。自古中國是鐵打的胥吏流水的官,因為回避,因為深遷。科舉出來的官是真正的“流官”,往往在一 個陌生的地方呆不了幾年就走了,而小吏多是當地人士,有的還是世代為吏,對當地的社會情況太熟了,張村有哪幾戶富翁,李村有幾個二流子,他們清清楚楚。他 們不僅熟悉社情,也熟悉官場和朝廷的各種律例。而那些端坐在朝廷上做官的大員,要麽讀聖賢書出來的,每天吟詩作對,要麽如蔡九、梁中書這樣靠裙帶關係起來 的,具體帶有技術性的事務活,他們遠不如小吏熟悉。因此捕盜、收錢、送發公文這些話被小吏把持就是自然的。做官的信息渠道不暢,而具體辦事能力不行,碰上 宋江這類見識廣、神通大的能吏,能不輕易被瞞騙麽?


你看何濤破案後,報知府尹,府尹卻不親自出馬抓賊,而是讓小小的緝捕使臣何濤去通知鄆城縣政府 ——依靠當地公安捉拿大盜。恰好碰上了鄆城縣黑社會第一保護傘、晁蓋的結義兄弟宋江。——可見平時官僚主義到何等的地步,府一級官吏對自己屬下的鄆城縣重 要書吏如此複雜的社會關係毫不知情,何況遠在東京的趙官家?這種信息不暢使宋江有通風報信的機會。


你看這個能吏官場上手腕何等嫻熟,他先恭維何 濤:“觀察是上司差來該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休說太師處著落,便是觀察自齎公文來要,敢不捕送。”捎帶上大罵晁蓋:“晁蓋這廝,奸頑役戶。”用如簧 的巧舌穩住了何濤,然後去東溪村報信。——在抓捕晁蓋等人的行動中,不止是宋江,包括鄆城縣兩大都頭朱仝、雷橫也正相通風報信。主要辦事的胥吏如此,難怪 如賴昌興這樣的老大隨便就能逃走。


對於宋江這樣能幹的書吏,當官的容易被蒙騙,同樣做吏的同行則未必會被騙。——因為他們平時行事和宋江一樣,自家人那點伎倆誰不知道。


你 看宋江到了江州,日日和監獄警察戴宗、李逵喝酒遊樂,當地官員竟然得不到信息,這又是官僚主義嚴重的又一證據。直到題寫反詩被另一能吏黃文炳報告到蔡九那 裏,知府下令抓人。這戴宗又出主意,讓宋江裝瘋。——今天這類把戲也不少,多少人犯罪後買通醫院出具有精神病的診斷,以逃避刑事處罰。可黃文炳卻不會像蔡 九這樣的公子哥那樣愚蠢,他說:“休信這話。本人作的的詩詞,寫的筆跡,不是有風症的人,其中有詐!好歹隻顧拿來!便走不動,扛也扛將來。”評點水滸的金 聖歎讀到此處也大讚“黃文炳能。”後來蔡九寫信給父親蔡京請示,被吳用請聖手書生蕭讓和玉臂匠金大堅偽造文書和圖章,幾乎騙過了蔡九這個紈絝,可還是騙不 過黃文炳。原來這封假冒的書信用的是“翰林蔡京”圖章,這中間的毛病,技術上作假水平再高的金大堅和梁山其他草莽自然不明白,隻有吳用和黃文炳才明白。你 看黃文炳所說:“如今升轉太師丞相,如何肯將翰林圖書使出來?更兼亦是父寄書與子,須不當用諱字圖書。”這封假冒書信便幾乎要了宋江、戴宗的命。能吏宋 江、戴宗終於栽在另一個能吏手中。


吏中如宋江這樣能幹者不乏其人,他們這種辦事能力、辦事功績與自己的待遇、身份不相稱,讓他們公忠體國如何可能 呢?他們無非將吏這一公共職位作為自己謀取私利、傷害別人保護自己的工具而已。那時候吏的工資並不高,像宋江、朱仝這樣的富戶做吏恐怕更多是為了保護本家 財富、更兼有某些政治抱負而已,好比現在一些地方富翁的子弟花錢也要進公安,買身警服保護自己。而像李逵這樣的牢子也許還是編外人員,他不向犯人敲詐行 嗎?


吏的地位卑微底下而無製度性的保障,所以他們可以傷害別人也容易被別人傷害。那麽他們在體製內三心二意處處為自己留後路完全可以理解,你讓他們拿那點錢誠心誠意為趙官家,為上司幹活,從而得罪江湖人士,可能嗎?除非他們腦子進水。——黃文炳的下場就是所有小吏的反麵教材。


日 積月累的不平、委屈碰上時機,那就隻有造反了。正因為他們來自體製內,所以並非真正反這個體製。他們反的是自己不公平的待遇。正如宋江那樣能力出眾,年過 而立卻隻有江湖上的虛名,而沒有真能光宗耀祖的官位一樣。造反後再受招安做大官便是他們自然的選擇,當年我們說投降派頭子是宋江,這也很自然,因為他們作 為小吏並沒有真正造那個體製的反,而是造那些能力不如自己、卻占據高位、在分肥中占盡優勢的大官們的反。造反的目的是為了從吏到大官,為了分肥更方便。


這樣的造反不是真造反,那麽這樣的投降也不是真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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