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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絕唱-----報任安書

(2007-08-11 18:00:26) 下一個
生命的絕唱-----報任安書司馬遷的《報任安書》是他生命的絕唱。要了解它,一定要說到兩個人物----李陵和任安。李陵,飛將軍李廣的孫子。眾所周知,漢武帝用武力攻伐匈奴。衛青和霍去病發動了幾次軍事進攻,其軍事意義十分有限,但大部分曆史學家一提起他們就眼睛放光。那實在是人雲亦雲的東西。而後匈奴的力量像燒不盡的野草一樣迅速複蘇。漢武帝將傾國之力的軍事指揮權交給他大舅哥李廣利既貳師將軍。老實說,李廣利是一個十足的草包加飯桶。可漢武帝三番五次地讓他率師出征。戰場上,他丟盔掉甲,一敗塗地。漢武帝這樣做,目地隻有一個:讓他大舅哥立功封侯。當時漢武帝如果不是老年癡呆症發作,就是他相信:一個人隻要他的姐妹一嫁給漢武帝,此人立即就有了軍事才能。衛青就是漢武帝的大舅哥,霍去病是衛的外甥。就連善於發掘皇帝優點的司馬光(不是司馬遷)在《資治通鑒》中說:“臣光曰:武帝欲侯寵姬李氏,而使廣利將兵伐宛,其意以為非有功不侯,不欲負高帝之約也。夫軍旅大事,國之安危、民之死生係焉。苟為不擇賢愚而授之,欲徼幸咫尺之功,藉以為名而私其所愛,不若無功而侯之為愈也。然則武帝有見於封國,無見於置將;謂之能守先帝之約,臣曰過矣。”天漢二年即公元前99年,李廣利又率幾萬(注意是幾萬)騎兵出酒泉。當時漢的實力已捉襟見肘了,要知道,一匹馬要吃三個人的口糧,一年要吃一千多斤糧食。馬要三歲大以後才強壯得能用於作坐騎,再說還需訓練。當時一畝(今製) 產小麥僅一百幾十斤。戰爭這個怪物的費用及殘酷是沒參加過戰爭並且沒有理性的人,僅會喊幾句“犯漢必誅”的人永遠理解不了的。李陵手下有五千楚人雄兵。漢武帝要他為李廣利搞後勤運輸。這實在是侮辱李陵。寧折不彎的李廣的孫子怎肯為草包作墊腳石!“陵叩頭自請曰:‘臣所將屯邊者,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願得自當一隊,到蘭幹山南以分單於兵,毋令專向貳師軍。’上曰:‘將惡相屬邪!吾發軍多,無騎予女。’陵對:‘無所事騎,臣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於庭。’上壯而許之。因詔路博德將兵半道迎陵軍。博德亦羞為陵後距,奏言:‘方秋,匈奴馬肥,未可與戰,願留陵至春俱出。’上怒,疑陵悔不欲出而教博德上書,乃詔博德引兵擊匈奴於西河。詔陵以九月發,出遮虜障,至東浚稽山南龍勒水上,徘徊觀虜,即亡所見,還,抵受降城休士。陵於是將其步卒五千人,出居延。”大意是: 李陵自請獨自出擊匈奴,找一高帽戴上:不使匈奴全力攻擊李廣利。漢武帝說。我沒有騎兵給你,李陵說我不要。這是李陵鑄下大錯的關鍵之點。本想光宗耀祖,兩秒鍾的熱血充頭,最後反倒光宗滅祖了。漢武帝是怪李陵不肯為李廣利打下手,故意不予李陵騎兵。明明是漢武帝說沒有騎兵給李陵,後來他給路博德的信說:“吾欲予李陵騎,雲‘欲以少擊眾’。 ”公開撒慌就說明是故意不予李陵騎兵。多了沒有,一千總有吧?五百無論如何是有的。看來馬基亞維利僅是理論家,實踐者東西方大有人在。漢武帝讓強弩都尉路博德半道接迎陵軍。強弩都尉是強弩部隊的司令官。今出土的漢弩機非常先進,殺傷力極強。這支部隊大概相當於今天的重機槍或重炮軍團。它是野戰時對付騎兵有效的力量。漢武帝命這支部隊半道接迎李陵軍,顯然他知道單靠李陵的步兵與匈奴鐵騎在敵方土地上作戰,實為以己之短擊敵之長。當路博德不肯為李陵打下手,漢武帝又猜是李陵反悔了。這一猜測的前提是:李陵料到此去凶多吉少。在此情況下,漢武帝不但不急令路博德出兵,而是讓他西去支援李廣利去了,同時讓李陵孤單地在秋日出兵。這除了是漢武帝故意讓李陵陷入死地外,再也沒有任何合理的解釋了。看來“陽謀”不是今天才有的。李陵出戰時所麵臨的形勢是極其險惡的:匈奴人沒有糧食喂馬,因而他們的馬隻有在秋天是最肥的。秋天是匈奴人機動力最強的時候。讓李陵步兵此時深入敵境尋敵作戰,沒有接應,沒有後勤供給。這樣的作戰幾乎犯了兵家全部的大忌。這樣的作戰任務就是交給亞曆山大,他恐怕也會躊躇再三。但李陵毫不猶豫地出發了。李陵僅有步兵不足五千,應該是少數馬匹拉著車輛。在匈奴境內,他們遭遇八萬鐵騎的層層包圍。他們且戰且退,殺敵萬餘。他們殺傷的百分之百是敵人的作戰人員,不像某些將軍將百姓殺死,砍下頭充數。史書中的“斬首多少多少”,其中多少是平民恐怕隻有上帝清楚了。試想一下吧:敵人的騎兵像蝗蟲一樣鋪天蓋地而來,而他們手中僅有箭作武器。敵人進退自如,而他們自己卻動彈不的。最後他們的箭也用完了。在離邊境三十多公裏的地方全軍覆滅了。連邊境上的官兵都聽到戰場的聲音。這還是一低級軍官在受到上級軍官的汙辱後,投降了匈奴,將李陵的虛實全盤托出,匈奴死戰的結果。本來匈奴打算退兵了。愚人猜想,李陵曾經將部下私自帶入,藏在車中的婦女全部殺死。這是促使那個軍官那樣做的一個因素。我們有理由相信,李陵隻要有幾百騎兵作策應,斷不會全軍覆滅。李陵被圍時,李廣利按兵不動。李陵在絕境投降了匈奴。在今天文明國家的價值觀下,在作戰已毫無意義的情況下投降算不了可恥。但在殘忍的漢武帝看來是不可容忍的。當漢武帝聽到李陵投降了,朝上百官均指責李陵。就像今天某些方塊字常幹類似的東西那樣。他們這樣做的前提是:將良心賣掉,全不管失敗者是怎樣導致失敗的。也不管失敗者是人而不是神這一基本事實。漢武帝問司馬遷怎樣看。本來司馬遷是檔案館館員,這個問題遠遠超出了他的職權範圍。司馬遷也許沒看破漢武帝的險惡用心,也許錯誤估計了皇帝老兒的反應,說:李陵不得已投降了,我想有機會他還會報答國家。李陵後來不肯為匈奴訓練軍隊,就說明這位偉大的曆史學家對李陵的性格判斷還是相當準確的。就這麽幾句話,皇帝老兒認為司馬遷有意指責李廣利。就算司馬遷有指責李廣利的意思,皇帝不聽不就完了嗎?“司法當局”竟判司馬遷死刑。司馬遷為了活下去,隻好請求用宮刑代替死刑。當時可以用錢代刑(不是所有的罪)的,但司馬遷沒有錢。看來,陪在獨裁者身邊,實在是在火山口邊跳舞。說完了李陵,再說任安。任安為司馬遷故人。當時任北軍使者護軍,也就是長安城警備區司令。漢武帝的戾太子受那個頭腦簡單,但又狠毒無比的江充陷害逼迫,在麵臨絕境時發兵殺了江充。又發兵想控製要害部門。可控製了要害部門後又該怎麽辦呢?太子的老師太傅石德實在是個書呆子,給太子出了個不能再糟的主意。太子叫任安出兵幫助他。如果你不知道什麽是dilemma,想想任安麵臨的處境就明白了。任安該怎麽辦?派兵去控製要害部門, 那是犯上作亂, 何況作戰目標是什麽都不知道。派兵去打未來的皇帝----太子,那是先得意幾天,其後必死,隻不過是將死亡函數乘上了一個延遲函數因子罷了。任安選擇了一條智力再高超的人也隻能選擇的道路:按兵不動。當太子兵敗後,被隻知拍馬而不知自己死期不遠的人殺死。任安被認為“坐觀成敗”,判處腰斬。要知道,在當時動輒被滅九族,任安得到的結果算“好的”啦-----至少保全了家人的性命。想一想吧,漢武帝的兩個公主,另加太子,兩個夫人,還有草包李廣利全部被滅族。也就是DNA全部被從這個星球上清除了。千古奇冤的太子的一個嬰兒被人冒死保存下來了。實在是百姓對命運悲慘的太子的無限同情的結果,而不是出於漢武帝的仁慈。該嬰兒後來成為漢宣帝。愚人願用“偉大”一詞稱漢宣帝,但絕不用這一詞加在毫無人性的漢武帝名字前。許多方塊字會不高興,那我可管不了那麽多。許多稱漢武帝偉大的人,實在應該到漢武帝手下弄一個差事幹一幹,那樣他就會體會到“偉大”的滋味了。任安在司馬遷受宮刑後給他寫過信,要司馬遷推賢進士,為國家出力。這相當於在文化大革命時,彭德懷被人打斷了肋骨,躺在牢房裏,動彈不得,而一位朋友進來要他為文化大革命出力一樣。當時司馬遷並沒有回答他。也許是不知該說什麽,也許是忙於完成《史記》,無暇回答他。在任安被判了死刑,等待走向人生悲慘的終點時,也就是司馬遷信中所說的“恐卒然不可為諱”的意思,司馬遷寫了這封信回答他。那時大概《史記》已完成了。再說時間也快沒了。看來,盡管當時殺人如麻,死刑犯還可收信,大概也不檢查。司馬遷尊稱任安為“足下”,謙稱自己為“牛馬走”,也沒見有立即和他劃清界限的意思,以示忠於皇帝或其它什麽東西。和二十世紀相比,漢人是進化了,還是退化了,有頭腦的人都能看出來。說句題外話,德國社會學家韋伯這位漢學的“偉大的外行”在他的《儒教與道教》中說:“在任安當時受到拘禁而求助於由於政治上受嫌疑而被閹割的司馬遷,但卻無效。複職後的司馬遷回信說:他實在無法也不願意幫助他,因為害怕召致危險。”並說:“雖然有些事情我們在感情上難以接受”。這“難以接受”的事是韋伯自己想像出來的。這實在是外行了十萬八千裏。人經常是用自己的想法去想像別人。麵對白紙黑字,甚至不願仔細查看,寧願用想像代替。任安沒有向司馬遷求救,司馬遷也救不了他。任安心裏也很清楚。想像司馬遷要救任安,就像1971年彭德懷要救林彪一樣。太子全家被殺。31年間,六位丞相隻有一位唯唯諾諾,異常謹慎的丞相善終,其餘的不是死於獄中,就是被殺。唯一的那位也差點自殺。最高行政長官的命運尚且如此,能救任安的大概隻有上帝了,但上帝保持沉默。司馬遷的信實際是他的一篇簡短的自傳,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後文字。他用悲憤的語言,敘述了他遭受的奇恥大辱,那僅僅是因為他的良心未泯。從中折射出他那偉大的人格和人文主義的光芒,是他生命的絕唱。讀來讓人蕩氣回腸。他罕見地向我們揭示了他內心的痛苦與掙紮。在一個沒有任何法律體係的獨裁國家裏(有法律體係,有貴族階層維榮譽的社會,孟德斯鳩稱為君主國),一個知識分子要保持人格的獨立是異常艱難的。就連生命的存在與否也取決於許多你無法掌握的隨機變量---不是指自然因素。司馬遷以他那偉大曆史學家的眼光準確地預言了自己的著作將永垂千古。司馬遷的信昭示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在一個以倫理道德為維護社會秩序的唯一和最高(注意是唯一)手段的社會裏,通常走向了它的反麵---人的虛偽與偽善。從李陵事件中,我們是不是可以看到幾分反右,文化大革命的影子呢?每當痛苦來襲的時候,愚人常常將司馬遷的信拿來讀幾遍,痛苦便減輕了許多。司馬遷的信字意深奧,但有高中背古文的底子,大致可以看懂,盡管個別句子可能理解不太明白。《報任安書》有《昭明文選》本和《漢書---司馬遷傳》本。前者較佳。下文從網上copy自《漢書》。該本以“標點二十五史”為底本。“二十五史”的編委先生大約多於二十五史的作者,但該書斷句,標點和排版使人不堪卒讀。打字再錯上加錯,讀之好不過坐牢。愚人用王力先生《古代漢語》本校改。另外,用簡化字打印古文,好像用楊木作小提琴的味道。但愚人不想用繁體字打印。報任安書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仆雖罷駑,亦嚐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複鼓琴。何則?士為知已用,女為說己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慘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官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爰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忼慨之士乎!如今朝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雋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鄉者仆亦嚐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嚐銜杯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趙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曆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卬億萬之師,與單於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征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淒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攻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訴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   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阱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已至此,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牖裏;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孤,係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裁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親,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絏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所笑,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臧於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心刺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謹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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