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柞裏子:《經學通論》摘錄(3)

(2011-07-02 16:13:48) 下一個

經學導論

1.2 (1)

所謂“經典”,在如今為“權威性著作”之意。在古代,其本意不過是書籍之通稱而已,既無權威性可言,亦不得為儒家所專有。先秦非儒家而稱“經”的子部著作屢見不鮮。比如,《管子》有“經言”九篇;《墨子》有“經上”、“經下”兩章;《老子》又稱《道德經》;《莊子》又稱《南華經》;《列子》又稱《衝虛經》,皆非儒家經典。但凡論及國家製度、地理沿革之作,亦例稱經。例如,李悝的《法經》,作者不明的《山海經》及《水經》等皆是。後代雜著而稱經者,例如假托師曠之名的《禽經》、假托伯樂之名的《相馬經》,以及論茶的《茶經》、說棋的《棋經》、品酒的《甘露經》、談貝的《相貝經》等等,不僅與儒家無關,與非儒諸子百家皆無瓜葛。

古代書籍之所以通稱為經,因書籍的製作過程使然。古時既無紙張,亦無印刷技術,文獻記錄皆通過手抄,書寫於竹木。《儀禮·聘禮》:“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 如果視“百名” 為泛指,那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長文書寫於策,短文書寫於方”。如果視“百名”為確指,則可見當時“策”與“方”的尺寸與字體的大小都已確立固定的標準。杜預《春秋序》:“大事書之於策,小事簡牘而已。” 一般來說,敘述大事,文字偏長;記錄小事,文字偏短。故杜預所雲,正是從不同的角度複述《儀禮》“百名以上書於策,不及百名書於方”之意。

所謂“方”,指單片的木牘或者竹簡。“策”、“冊”二字,古時通用。所謂“策”,就是“冊”。而所謂“冊”,指編成係列的竹簡或木牘。冊既為簡的係列,勢必編次連綴,否則,次序混亂,無從閱讀。用什麽材料編次連綴?或者用韋繩,或者用絲線。史稱孔子讀易,韋編三絕。韋,傳統的解釋指皮革。據此,則所謂韋編,就是編次簡冊的革繩。革繩堅韌耐用,孔子讀易何至於韋編三絕?除非是文學的誇張。按“葦”字本作“韋”,所謂韋編,未嚐不可釋之為用於編次簡冊的葦草繩。葦草易折,如此,則所謂韋編三絕方才可以為實指。荀勗《穆天子傳序》:“古文穆天子傳者,……盜發公塚所得書也。皆竹簡,素絲編。”李善《文選注》引劉歆《七略》:“《尚書》有青絲編目錄。”劉向《別錄》:“《孫子》書以殺青簡,編以縹絲繩。” 則皆用絲線編次簡冊之例。無論韋編為革繩抑或為葦草繩,絲線既出,想必取代韋編而為主要的編次材料。“編”字從“糸”而不從“革”,正絲雖晚出而更為普及之證。

《說文解字》:“經,織也。” 引申之,但凡編次而成之冊,無論用韋抑或用絲,皆可名之曰“經”。“典”字從“冊”、從“幾”,象形置於幾案上之“冊”。《爾雅》:“典,經也。” 正“經”引申為“冊”之證。

自秦以降,儒家成為中國學術的主流,於是,標榜“經”為儒家聖人之言、永恒不易之理者,遂如汗牛充棟。比如,據《漢書·翼奉傳》,翼奉稱:“聖人見道,然後知王治之象,……,以視賢者,名之曰經。賢者見經,然後知人道之務。”王充《論衡·書解》:“聖人作其經。” 班固《白虎通》:“經,常也,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經,言不變之常也。” 劉熙《釋名·典藝篇》:“經,徑也,常典也。如徑路無所不通,可常用也。” 鄭玄《孝經注》:“經者,不易之稱。” 張華《博物誌》:“聖人製作曰經。” 劉勰《文心雕龍·宗經篇》:“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 長孫無忌《唐律疏議》:“聖人製作謂之為經,傳師所說則謂之為傳。”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章太炎《國故論衡·文學總論》稱:“世人以經為常,以傳為轉,以論為倫,此皆後儒訓說,非必睹其本真。案經者,編絲綴屬之稱,異於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猶浮屠書稱修多羅。修多羅者,直譯為線,譯義為經。蓋彼以貝葉成書,故用線聯貫也。此以竹簡成書,亦編絲綴屬也。” 章氏之論,不僅指明如此標榜實為後儒之陋見,更援引梵文“修多羅”一語之來曆,從比較文字學的角度推論中文“經”字之本意,其論斷,可謂獨具慧眼、入木三分。

 

後世儒家對“經”字的引申與曲解,無疑是令“經典”二字成為“權威性著作”的根源,最早用“經”字通稱先秦儒家著作的文獻,卻是非儒家的《莊子》。《莊子·天運》:“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 孔子是否的確對老子說過這番?無從考核。與其信其有,不若視為莊子對孔子學術的總結。換言之,合稱詩、書、禮、樂、易、春秋為六經,極可能始於非儒家之莊子。不過,無論“六經”之說出自孔子還是出自莊子,孔子致力於“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應當是無可爭議的事實。“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為經學最早的內容,也應當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然而,所謂“應當”者,往往與實際不相吻合。事實上,後世儒家兩大流派今文家派與古文家派對這兩點都有爭議。爭議從何而出?首先出在“治”字之上。所謂“治”,究竟是撰寫?還是編輯?近代今文家派如康有為等認為六經不過是孔子“托古改製”之作,無孔子即無六經,從而神化孔子,尊之為“素王”。古文家派認為《易》、《書》、《詩》、《禮》、《樂》等早在孔子之前就已存在,孔子隻不過有所整理、刪節、修訂而已。考之以史冊的記載,今文家派的論點顯然是無稽之談。《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之時,……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古者詩三千餘篇,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義。…… 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論語·述而》稱:“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倘若先孔子之時無《書》,經孔子編次者為何物?倘若先孔子之時無《詩》,經孔子刪訂者為何物?倘若先孔子之時無《易》,“韋編三絕”者為何物?倘若先孔子之時文獻全無,經孔子所述者為何物?為孔子所好者又為何物?如此等等,皆《詩》、《書》、《易》等存在於孔子之前,並非孔子撰寫之證。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