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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裏子:玄武門之變(43)

(2008-09-13 15:06:09) 下一個

 

            李淵正與裴寂泛舟太極宮後的東海池,望見尉遲敬德被甲持槊而至,少不得吃了一驚。人呢?這是他的第一個反應。李淵所謂的“人”,指三衛禁軍。李淵沒有召見尉遲敬德,尉遲敬德應當不能進入玄武門。就算是掌控玄武門的敬君弘失職,放尉遲敬德同李世民一起進來了,太極宮門外的衛隊怎麽不阻攔他?難道是……李淵想起傅奕昨日上的那道奏章,心中不禁打了個冷戰:難道這一切都是李世民的預謀?傅奕、裴寂都是同謀?他扭頭看裴寂,裴寂毫無驚恐之態。是因疏忽而忘了作假?還是故露破綻?史無記載,無從考核。總之,裴寂的泰然,令李淵猜到裴寂必是同謀無疑。猜到這一點,既令李淵憤恨,也令李淵略感欣慰。憤恨,好理解。李淵一直以為能與裴寂推心置腹,到頭來,卻發現這推心置腹隻是單向的,裴寂竟然瞞著他跟李世民相勾結。能不憤恨?然則為何略感欣慰?因為裴寂畢竟是李淵最信任的人物,李淵覺得有裴寂從中斡旋,遠比直接麵對李世民為好。倘若無人從中周旋,或者那人不是裴寂,情況勢必會更加糟糕。

            聽罷尉遲敬德的申述,李淵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雖說他已經猜到肯定出了大事,畢竟沒料到事情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兩個兒子已經見殺,下一個會是誰?會輪到他自己麽?這混賬簡直畜生不如!李淵心中暗罵。不過,他畢竟是權力鬥爭的老手,深諳不能感情用事之道。心中的暗罵並沒有體現到臉上,呈現在臉上的,隻是一絲驚訝而已。而且就是這一絲驚訝,也讓一聲冷笑掩蓋住了,不善察言觀色者,根本覺察不出來。

            先發一聲冷笑,高。這時候居然還能笑,令尉遲敬德折服不已。他原本以為所謂勇,就是奮不顧身、單騎陷陣。那種勇,他尉遲敬德不輸給任何人。李淵的冷笑,令他認識到另一種勇,臨危不懼、鎮定自若的勇。這種勇,他尉遲敬德辦得到麽?原本根本沒有意識到其存在,遑論辦得到?所以,看到李淵冷笑,尉遲敬德不由得對李淵肅然起敬。

            冷笑過後,李淵問裴寂:“奉旨?奉誰的旨?”

            不理會尉遲敬德而問裴寂,也是一手高招。既公然藐視尉遲敬德的威脅,又不露痕跡地乞援於裴寂,一箭而雙雕!裴寂老奸巨猾,自然意識到李淵的用心。他暗示過李世民:千萬不能殺李淵,不僅因為弑君、弑父之後皇帝難當,而且因為隻有捧著李淵才能變篡奪的陰謀為合法的行徑。殺李淵,就是赤裸裸的造反。赤裸裸的造反,難得成功。聽到尉遲敬德聲稱奉旨除亂,裴寂暗自慶幸他對李世民的暗示不曾如西風貫馬耳。

            “自然是奉陛下的聖旨。”裴寂道,“陛下不是說過:本來有意以秦王為太子,隻因礙於‘立長不立賢’之俗說方才主意不定的麽?可見秦王之所為,不僅上應天意,而且下與陛下之聖意正相吻合。”

            李淵什麽時候說過說這句話?昨日一早,傅奕上奏,說什麽太白見於秦分,預兆秦王當得天下。李淵召裴寂問計,裴寂說:倘無天意,立長不立賢,可。既有天意如此,違之,恐不吉。李淵聽了,隨口附和了那麽一句。是李淵的本意麽?無人知曉。不過,事已至此,是與不是,已經沒有多少實際意義。李淵不是沒有其他男兒,隻是都還幼小,未足以論接班。況且,事至如今,倘若仍舊不立李世民為太子,那就非殺之方才能行。他李淵還有殺李世民的能力麽?被甲持槊的尉遲敬德近在咫尺,要他李淵的性命,隻須舉手之勞。親信如裴寂,也已經上了賊船,同李世民一個鼻孔出氣。他李淵顯然已經沒這能力了。

            “不錯。”李淵順水推舟,“不過,朕那意思,太子、齊王府屬顯然不知。你從速草詔一紙,趕緊著人到玄武門上去宣讀。”

           

            聖旨傳到玄武門上,李世民大喜,知道這回皇帝是當成了。無奈門外的薛萬徹不買賬,誰知道這聖旨是真是假?薛萬徹衝城樓上喊話,皇上怎麽自己不上玄武門來?你要是再不開門,咱就去秦王府,放一把火,把秦王府燒個精光!

            老婆孩子都是身外之物,李世民聽了薛萬徹這話,心中並不怎麽著急。當上了皇上還怕沒女人替我生兒?不過,如果真叫人一把火令秦王府化為灰燼,畢竟被搞成個孤家寡人,即使是暫時的,也不怎麽吉利。

            “怎麽辦?”李世民問左右。

            請個聖旨來撐腰,是杜如晦的主意。杜如晦是李世民左右公認首屈一指的高參。杜如晦的主意都不管用了,誰還能有什麽妙計?

            眾人正不知所雲之際,張公瑾匆匆登上城樓,衝李世民道:“外麵有人放火燒門,恐怕隻有借兩顆人頭卻敵了。”

            “兩顆人頭?”李世民聽了,略微一愣,“你還想殺誰?”

            “用不著殺誰,隻消切下太子與齊王的首級,從城樓上仍下去。兩府屬員見了,明白主子當真死了,還會賣命麽?俗雲:‘樹倒猢猻散’,此之謂也。”

            “好!就這麽辦。”李世民不由得對張公謹投以讚賞的目光,心想:幸虧李世勣推薦來這麽個人,兩番危急,都意想不到靠他化解。

            太子、齊王活著的時候,沒誰敢動手。如今既然已死,搶著切其首級以邀功者卻不乏其人。李世民的話音剛落,程咬金、秦叔寶就率先搶下城樓,其他人手腳不夠快,隻好作罷。聖旨可以假,人頭假不了。兩顆人頭落地之後,太子、齊王手下見了,果然一哄而散。手下的人都跑光了,薛萬徹雖有萬夫莫擋之勇,無濟於事,也隻有一走了之。

           

            薛氏兄弟逃回太子府時,正好碰上魏征奪門而出。

            “洗馬往哪兒去?”薛萬徹問魏征。

            還能往哪兒去?魏征恨不得沒在竇建德破滅之時,返回武陽去重操道士的舊業。以往魏征讀《史記·李斯列傳》,讀到李斯臨刑時後悔不該從政的感歎,心中竊笑李斯糊塗:哪是從政之錯?分明是錯在你李斯自己有問題嘛!這時候方才醒悟原來並不見得如此。他魏征有什麽問題?不就是錯在熱衷於功名麽?

            “上瓦崗?”看見魏征猶豫不答,薛萬徹這麽建議,他知道魏征本是瓦崗寨的人。

            “上瓦崗?”魏征搖頭,“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如今天下已定,人心思靜。有誰會跟咱上瓦崗?”

            魏征這話不錯,不過,並不是他心中的全部意思。沒說出來的意思是:你我都不是占山為王的料,倘若瓦崗寨上已經有人稱王,你我奔去入夥還差不多。這話自然是不便對薛氏兄弟明說,所以他也就沒說。

            “那咋辦?上終南山?”薛萬均問。

            “嗯,這主意不錯。”魏征略一思量,點頭稱善,“終南山近在眼前,容易夠得著。遠處再好,半路上難免不測。”

            魏征這回應不假,不過,也沒有說出他心中的全部意思。沒說出的意思是:終南以隱士聞名,不是瓦崗那種強人出沒之處。逃奔瓦崗,必遭搜捕;藏身終南,說不定能等到赦免。他之所以沒說,一來是沒模透薛氏兄弟的心思,二來是猜不準事態的動向。說出來,搞不好,或與薛氏兄弟相失,或者成為笑柄。不說為妙。

            主意拿定,事不宜遲,三人當即策馬奔出長安城,逃入終南山,一路無話。魏征三人之所以能夠一路無話,因為李世民未曾下令追殺。李世民之所以未曾下令追殺,卻並非是因為不想再殺人,而是因為有更重要的人要殺。太子、齊王已死,皇上已經歸順,還有什麽重要人物非殺不可?據史冊記載,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立即遣手下誅殺安陸王、河東王、武安王、汝南王、钜鹿王、梁郡王、漁陽王、普安王、江夏王、義陽王。共計十王見殺,前五王皆是太子之子,後五王皆是齊王之子。當時太子李建成不過三十八,齊王李元吉不過二十四,兩人之子能有多大?太子的長子也許能有二十,齊王之子,必定全在十歲以下。男兒趕盡殺盡,即使是在童稚之齡亦不能幸免,美其名曰斬草除根,真所謂草菅人命!

            女人呢?怎麽處理?史冊不曾記錄。不過,從李世民之殺廬江王李瑗一案,可以窺見一斑。李瑗何許人?李世民叔父之子。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立即唆使右領軍將軍王君廓誣告李瑗參與太子、齊王之謀反。既殺李瑗,遂“以李瑗家口”賜王君廓。所謂家口,就是李瑗的女人以及李瑗的女兒。不過,有一個女人例外。這女人本是他人之妻,被李瑗看上,殺其夫而奪之。其美豔之名,早已入於李世民之耳,記在李世民之心。李世民依樣畫葫蘆,殺李瑗而據為己有。由此推測,太子、齊王的家口,想必亦由替李世民斬草除根者瓜分。不過,也有一個女人例外。這女人就是齊王元吉的夫人楊氏。李世民對這位風騷弟媳早已垂涎三尺,殺卻老弟的當晚就上了弟媳的床。楊氏從此寵信無比,幾乎被冊立為皇後。

            太子與齊王的男女都有下落了,兩人的財產怎麽分配?太子府上的財產何所去?史冊沒有記錄。因由李世民獨吞,所以故意忽略?曆來修史,大都因襲“為尊者諱”的傳統。由此推論,應當如此。至於齊王府庫所有,李世民一並賜予尉遲敬德。理由明顯之至,倘若不是尉遲敬德從背後射殺李元吉,李世民早就死在李元吉手下了,哪還能有今日?

            太子、齊王的左右又如何處理?史稱諸將慫恿李世民盡殺太子、齊王左右一百餘人,籍沒其家。所謂“諸將”,自然就是參與玄武門之變的那一夥。“籍沒其家”四字,恰似畫龍點睛,一語道破天機。原來一場貌似驚天動地的宮廷政變,其實也不過就是如土匪的打家劫舍,最終目的無非是謀財害命而已。聽到諸將的慫恿,裴寂警告李世民:當今之急務,在於籠絡人心,力求安定。這麽搞下去,勢必釀成人心惶惶之勢,恐怕是有弊無利。李世民心下深以為然。不過,倘若不從諸將之請,會失歡於自己的左右麽?自己的左右是自己的權力基礎,為籠絡太子、齊王的左右而動搖自己的權力基礎,豈非得不償失?

            “這事兒還真有些棘手,舅爺可有什麽良策?”李世民問計於高士廉。

            問計於高士廉?怎麽不問計於房玄齡、杜如晦這兩位李世民一貫倚重的高參?因為無論房、杜如何可以信任,畢竟隻是李世民的左右,高士廉才夠資格算得上李世民的自己人。任人不能唯親,這道理,李世民懂。任人不能內外無別,這道理,李世民也懂。

            高士廉說:“良策嘛,談不上。不過,你不妨假意應允諸將之請,令尉遲敬德出麵唱反調,說出一番不能如此的道理來,然後你再作恍然大悟之狀,聽從尉遲敬德的勸阻。”

            李世民聽罷大喜,連聲讚道:“嗯,妙!妙!”

            高士廉的主意,也不過就是自己唱紅臉,叫別人唱黑臉的老生常談。何妙之有?妙在尉遲敬德這個人選。尉遲敬德與李世民手下其他人的關係一向不怎麽和諧,如今又獨得齊王的府庫,早已成為眾人眼中之釘。由尉遲敬德出麵斷送眾人的財路,從而能夠輕而易舉把眾人之怒轉移到尉遲敬德身上。既有他尉遲敬德成為眾矢之的,李世民於是不難繼續充當好人。好人怎麽當?參與玄武門之變者一個個都升官晉爵,雖然不曾大發橫財,至少是貴顯有加,能不感恩戴德? 

            對太子、齊王左右手下留情,直接受益的少不得包括薛萬徹兄弟與魏征。李世民早就想把薛萬徹延至自己麾下,得知薛萬徹藏身終南山,多次遣使者勸諭投誠。薛萬徹既歸順,李世民旋即授以副護軍之職,令與秦叔寶、程咬金等同列。至於魏征,李世民本來隻想當麵羞辱一番,然後打發一個閑差了事。

            “你多番唆使廢太子害我,如今廢太子死了,你還好意思到我這兒來討飯?”

            李世民召見魏征之時,並無寒暄客套,劈頭就來這麽一句。他以為這一句足以令魏征魂飛魄散,趴地上求饒。豈料魏征有備而來,不慌不忙,捋須一笑,反唇相譏道:“倘若前太子早聽魏征之計,何至於枉死於玄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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