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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38)

(2007-04-18 19:46:12) 下一個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荊軻》(6

§6

 

            燕都薊城西門外有一座高台,原來叫什麽名字?已經沒什麽人知道了。俗稱黃金台,因為台上本有一座殿堂,以赤銅為瓦,琉璃為磚,每逢夕陽斜照,金光閃閃,燦爛輝煌。到了燕王喜的時候,台上殿堂早已傾倒,銅瓦琉璃蕩然無存,隻剩下幾方廊柱的石基;台下路徑淹沒,鬆柏凋零,雜草叢生。那一日,被荊軻稱之為廢物的燕太子丹與太子太傅鞠武並肩站在黃金台的廢墟之上,兩人都背叉著手,一齊向西眺望。正是夕陽斜照的時候,有雲、有風、有黃塵滾滾、有寒鴉陣陣,偏偏沒有夕陽斜照。

            黃金台是燕昭王修建的,燕昭王是八十五年前登基為王的。說“登基”,不過是沿襲習慣的說法,其實那時候燕國已經談不上什麽基礎,領土十之八九已被齊國侵占。倘若不是趙魏秦楚等國聯手反對,齊國早就把燕國徹底吞並了。稱燕昭王為“王”,也不過是沿襲習慣的說法,燕昭王其實不過是一個傀儡。誰的傀儡?齊國的傀儡。至少,齊宣王對此深信不疑。燕昭王是他齊宣王為搪塞眾諸侯之口而扶植的,不是齊國的傀儡,還能是什麽?齊宣王這推理似乎無懈可擊,隻是忽略了一點:所有的比擬,畢竟都隻是比擬,信死了比擬,難免不出問題。人不是傀儡,即使是當作傀儡扶植起來的,也不是傀儡,隻是像個傀儡而已。齊人把燕王宮中的寶器洗劫一空,甚至把燕國先王的墳墓也一一發掘,燕昭王能不懷恨在心?是傀儡,就不可能會,因為傀儡沒有心。是人,就不可能不會,因為人有心。有心的燕昭王不僅暗中賄賂趙魏秦楚等國的權臣,向齊國發出聯合通諜,迫使齊人歸還大部份原本屬於燕國的領土,而且秘密遣人甘辭厚幣,四方奔走、廣招賢才,圖謀滅齊雪恥。

            燕昭王的這些舉動足以說明他絕不是傀儡,不過,不是傀儡隻說明他是人。是人,並不見得是人物。是人物,也不見得是豪傑。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沒有豪傑的名聲在外,想要豪傑之士替你效勞?雖然未必是癡心妄想,也同守株待兔相差無幾吧?果不期然,過了一年,奉燕昭王之命四出求賢訪能的人一個個空手而返。燕昭王不得已,退而問計於丞相郭隗。不得已方才退而問計於丞相郭隗?不錯,因為在燕昭王心目中,郭隗並不是個能人,否則,何必費力氣到外邦去求訪賢能?郭隗沒能耐滅齊,這一點,燕昭王沒有看走眼。郭隗有能耐招賢,這一點,燕昭王卻看走了眼。如果燕昭王提前一年問計於郭隗,後來稱雄天下的也許就不是秦國而是燕國了。不過,那是後話,無人能夠預知的後話。郭隗是個務實的人,務實的人既不侈談未來,也不追究責任,隻有興趣從往事中吸取經驗與教訓。所以,郭隗並沒有說:你怎麽不早問我?他不過追述了一段往事。這往事並不見諸史冊,也許是史官遺漏了,也許根本不存在,隻是郭隗編造的寓言。究竟是什麽?並無考證的價值,總之,他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先王召公遣人以千金購千裏馬,那人尋訪數年,毫無著落,正彷徨無計之時,看見路邊一夥人圍著一匹死馬歎息不已。死了一匹馬有什麽好歎息的?那人問。嗨!你不知道,這匹馬生前可是能夠日行千裏呀!歎息的人七嘴八舌地說。真的?那人問。可不!圍觀的人異口同聲。那人於是解開革囊,掏出五百金來,買下了那匹死馬的骨頭回去向召公複命。召公不悅,說:你這人怎麽這麽傻?人家說那死馬生前能夠日行千裏,你就信以為真?況且就算不假吧,馬已經死了,骨頭能有什麽用?那人說:主公請息怒,主公既然肯以五百金買一匹死千裏馬的骨頭,這消息傳出去之後,還怕沒有人把活的千裏馬送上門來?召公當時並不以為然,揮揮手,把那人打發走了。豈料果不期然,不出一年,召公

就購獲千裏馬十有餘匹。

            燕昭王聽了郭隗這一席話,沉吟半晌,不解其意,問道:你的意思是?郭隗說:郭某不才,請主公就以郭某為死千裏馬之骨。原來如此!燕昭王翻然醒悟,於是不惜重金,大興土木,營造了這座黃金台。台之宏偉,殿之壯麗,當時並稱天下第一。台成之日,四方之人,不遠千裏,趕來觀看落成典禮者數以千計。奏樂、升旗、擂鼓、鳴金、檢閱儀仗之後,燕昭王恭請郭隗登台升殿,入坐上席,自己南麵而立、北麵而朝,拜郭隗為師,執弟子之禮。燕昭王求才似渴的消息於是不脛而走,不出一年,韓趙魏秦楚的能人智士聞風而來、甘心為燕昭王效力者不下數十百人。其中以魏人樂毅最為傑出,燕昭王以國事相托,言聽計從。樂毅忠心盡力,經數年精心籌劃,終於統領五諸侯國之眾,大破齊師,下齊七十餘城,一律收編為燕國的郡縣。可就在齊國國破王死、隻剩兩座城池、即將全麵覆滅之際,燕昭王突然死了,太子即位為燕惠王。燕惠王自為太子之時就與樂毅有隙,即位伊始便聽信讒言,不顧兵法之大忌,臨陣換將,用將軍劫騎取代樂毅。樂毅擔心見殺,不敢回燕,轉而投奔趙國。於是,燕軍將士離心,劫騎又恰好是個草包,齊人趁機反擊,燕軍一敗塗地,樂毅所下七十餘城一概倒戈,重新歸順齊國。如果燕昭王早一年問計於郭隗呢?豈不是可以早一年用樂毅?如果早一年用樂毅,豈不是這時候燕昭王還沒死?燕昭王既然還沒死,能不是另一種結局麽?無奈曆史不是實驗,不能更換條件、試探結果。在曆史上,“如果”兩字沒有任何意義,有意義的隻是事實。事實是:燕昭王死了,樂毅走了,燕軍全軍覆沒,齊國反敗為勝。黃金台從此走上厄運,任憑風吹雨打、鼠偷狗竊,不出十年而淪為廢墟。            有生必有死,有死未必有重生。死而複活、枯而複榮,除去原上的野草,還能有什麽?黃金台!太子丹在心中如此這般自問自答,嘴上卻隻發一聲歎息。

            “如果我沒猜錯,你的意思是想重修黃金台,以我為死馬,招來樂毅那樣的能人?”鞠武問。

            “想重修黃金台,不錯。想以先生為死馬,也不錯。”太子丹說,“不過,我想要物色的人嘛,卻並不是像樂毅那樣的人。”

            太子丹想要物色什麽樣的人,鞠武其實早已了如指掌,否則,他怎麽會私下遣人去邀請田光?不過,他並不希望太子丹選取行刺那條路,他以為那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如今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為什麽行刺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因為行刺隻會有三種結果。其一,行刺失敗。秦王政必然興師伐燕,那絕對不是燕國之福。其二,行刺成功,新秦王順利登基。新秦王能不興師問罪?由此可見,那也並非燕國之福。其三,行刺成功,秦國公子王孫為爭奪王位繼承權而發生內戰。這當然就是燕國之福了。三種可能,機會孰大孰小?鞠武以為機會均等。換言之,行刺之計,利與害,是一與二之比,能不是萬不得已的下下之策麽?為什麽說還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呢?因為趙國雖然殘破,還沒有滅亡,燕國多少還可以依之以為拒秦之屏障。年前趙將李牧不是還曾大破秦軍來著?說明隻要有人才,秦軍並非百戰百勝之師。鞠武把他的這些想法同太子丹講過,無奈太子丹不聽。憑什麽不聽?太子丹反問:你這機會均等之說,有什麽憑據?鞠武說不上來。太子丹又問:以你之見,趙國還能維持多久?鞠武也說不上來。於是太子丹一笑置之,不再同他深談這話題。

            可鞠武依舊不死心,於是,他就假裝吃了一驚,說:“說起縱橫捭闔之士,向來‘管樂’並稱,‘管’,指管仲;‘樂’,就是樂毅。當年要不是惠王誤中間諜的反間之計,如今稱霸天下的還能不是咱燕國?像樂毅這樣的人才,你怎麽還嫌不夠好?”

            太子丹不以為然地搖一搖頭,說:“樂毅為糾合五國之眾,費時三年;帥眾破齊,又費時五年。費時如此長久,我等不及,也忍不了。”

            “如今秦國的實力超過當年的齊國,如今燕國的不振,不在當年的燕國之下。孔子說:‘欲速則不達’,‘小不忍則亂大謀’。由此可見:急,不能成事;不忍,隻會壞事。”

            “孔子?”太子丹嗤之以鼻,“孔子是什麽東西?老子不就笑話孔子是書呆子麽?書呆子的話也能聽?”

            “不錯,老子是笑過孔子呆。不過,老子不也鼓吹以柔克剛麽?不急,是柔;忍,也是柔。”

            太子丹聽了大笑,說:“誰說我的意思不也是柔呢?”

            太子丹這話令鞠武一愣,什麽意思?他想。不過,他沒有問,他不急,他知道太子丹自己會把答案說出來。

            果不期然,太子丹隻是略微一頓就接著說道:“先生方才提起管仲,正好令我想起一個我想要的人。”

            “你是說曹沫?”鞠武試探著問,他想不出還可能是誰,可也想不出曹沫能與“柔”有什麽相幹。

            “不錯,正是曹沫。曹沫是什麽人?刺客,對吧?用樂毅興師問罪,是陽謀;用曹沫持刀行刺,是陰謀。陽剛,陰柔。行刺既是陰謀,難道不正好是以柔克剛之計麽?”

            鞠武不以為然地搖一搖頭,可又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反駁,於是從太子丹的話裏挑出一個小毛病,說:“曹沫其實並沒有行刺,隻不過拿刀劫持齊桓公,逼令齊國歸還侵吞魯國的領土而已。”

            “曹沫雖然沒有殺死齊桓公,卻比殺死了更成功。”太子丹說,“能夠刺殺秦王政,固然不錯。如果能夠模仿曹沫,劫持秦王政,令秦國歸還侵吞各諸侯的領土,豈不是更好?”

            太子丹這話又令鞠武一愣。你不想刺殺秦王政?你不是一心一意要替勝勝報仇的麽?鞠武這麽想,不過,他沒有這麽問。這問題多少牽涉太子丹的隱私,鞠武覺得不便啟齒。可他那一愣已經令太子丹識破了他的心思,太子丹詭秘地笑了一笑,說:你不信,你以為我一心要殺秦王政替勝勝報仇,對吧?既然太子丹自己把問題挑破,那也就沒什麽不便啟齒的了,於是鞠武反問道:難道不是?太子丹又笑了一笑,詭秘之中還增添幾分得意。詭秘,因為涉及秘密。得意,因為是傑作。什麽秘密?什麽傑作?勝勝根本沒有死。笑完了,太子丹咳嗽一聲,鄭重其事地宣布。沒有死?鞠武大吃一驚,那她是失蹤了?也沒有。也沒有?不錯。你昨天還見過她。昨日還見過她?昨日鞠武見過誰,鞠武清楚得很,用不著回憶,因為昨日他隻見過兩個人,一個是太子丹,另一個是太子的如夫人可兒。難道可兒就是勝勝?可不。換個名字還不容易?況且她本來也不叫勝勝,勝勝不過是個藝名。改名換姓並不見得都這麽易如反掌,慶輅改稱荊軻,不就是既要先殺人,又還要做些別的手腳麽?不過,勝勝的情形不同,她隻是換個名字,不是頂替別人的名字。再說,在燕國見得著可兒的人,都沒見過秦國的勝勝;在秦國見過勝勝的人,都無緣在燕國見著可兒。誰能猜出勝勝就是可兒?可兒就是勝勝?

            那麽,勝勝死了,勝勝失蹤了,勝勝就是秦王政的如夫人趙姬那些流言呢?難道都是太子丹製造的謠言?死了,被秦王政娶走了,那是太子丹放出去的謠言。失蹤了,不是謠言,是事實。不過,那是太子丹一手炮製的事實,所以,對太子丹而言,勝勝從來沒有失蹤過。玩這一招的目的呢?為了讓秦王政以為你是個沉迷酒色的廢物?所以,你跑了,他不意為意,甚至懶得派人去追?鞠武試探著問。太子丹聽了一笑,說:也為了省錢。什麽意思?鞠武沒聽懂。勝勝這麽一失蹤,不是省了勝勝的贖身費麽?太子丹說完,哈哈大笑,好像這才是傑作中的精華之所在。

            一陣風來,鞠武不禁打了個冷顫,他覺得該是言歸正傳的時候了,於是,他說:“既然你要找的是個刺客,用我當死馬恐怕不成。”鞠武說的是事實,不過,也反映出他的心境。什麽心境?他忽然覺得他的才幹不足以輔佐太子丹,連當死馬的資格都

沒有。

            “先生的意思是?”

            “你得找個殺手。”

            “這我也想過,不過,幹殺手這一行的,行蹤都詭秘得很,咱上哪去找一個殺手來?”

            “我湊巧認識一個。”鞠武說出這句話來,心中增添了幾分自信。畢竟,我鞠武能夠未雨綢繆,他想。

            “誰?”

            “田光。‘田畝’的‘田’,‘光輝’的‘光’。”

            “田光?我記得好像邯鄲南市有個賣卦的人也叫田光。”

            太子丹怎麽會記得田光?因為他在邯鄲的時候,不止一次去田光那兒占卦。因為田光的卦靈驗?也許。不過,不如說太子丹希望田光的卦靈驗,因為田光開出的卦總是稱心如意,大吉大利,即使不怎麽靈,田光也總能左右逢源地說出一番道理來,令買卦的人聽了心裏舒服,下次有什麽心事,一準還想著往田光那兒跑。

            “就是那個田光,賣卦不過是他的幌子,殺人才是他的真正行當。可惜田光老了,否則,他就是千裏馬。”

            “的確可惜。”太子丹附和著說,神情有些迷惘。可惜什麽呢?可惜田光不再是千裏馬?還是可惜田光賣卦隻是個幌子?太子丹沒有說,因為他自己也說不清。鞠武沒有問,因為他不知道太子丹上過田光的當。

           

            “田光是什麽人,你打聽到了?”秦王政問樊巫期。

            樊巫期是什麽人?有人說是魏人,有人說是趙人,還有人說是楚人,大有來曆不清的意思。不過,他肯定不是秦人,這一點不容爭議,因為他在秦國的身份是“客卿”。所謂客卿,就是外籍官員的意思。他的官職呢?人人都稱他樊將軍,不是阿諛之詞,他的確有個將軍的頭銜,不過,他從沒來有帶過兵、打過仗。他也沒有衙門、沒有下屬,而且還經常不知去向;在鹹陽的時候,他也並不上朝,卻時常出入秦王政的書房,倒是像個侍從或者郎官。秦王政同他談些什麽呢?外人無從得知,因為秦王政總是單獨召見他。

            “一個在邯鄲賣卦的老先生。”樊巫期說。

            燕太子丹重修黃金台,第一個被請上台去人的就是田光。這人能是個賣卦的老先生那麽簡單?絕不可能。樊巫期知道他的答覆會令秦王政大失所望,作為秦國負責搜集情報的最高長官,他樊巫期應當知道得更多。可他偏偏隻知道這麽多,這該死的田光!居然隱藏得滴水不漏,他心中暗罵。怎麽辦?他不敢少說,也不敢多說,隻敢如實以對。隱瞞與言之不實,那是重罪。知道得不夠,那是失職。雖然失職也是犯罪,畢竟可以從輕發落。避重就輕是人的天性,留下這麽一條輕路給人走,還有誰會欺瞞他?“他”,就是秦王政。處欺瞞以重罪,處失職以輕罪,就是他秦王政的發明。

            “將功贖罪。”聽了樊巫期的回答,秦王政不動聲色地說出這麽四個字,沒有做任何解釋。

            聽不懂?那就說明你不稱職。不稱職,你就得走人,沒什麽好商量的。這是秦王政的禦下之道,樊巫期清楚得很。

            “臣已經擬定了一份將功贖罪的方案,請主公審批。”樊巫期一邊說,一邊從衣袖裏取出一卷帛書來,可見他不僅對於秦王政的禦下之道清楚得很,而且對於如何應付秦王政的禦下之道也清楚得很。

            秦王政接過帛書,仔細閱過,點一點頭,然後把帛書伸到蠟燭的火苗上點著,投入幾案前的香爐。

            那天夜晚,鹹陽城中火光衝天,喊聲震地,出了什麽事?失火了?沒有,不是失火,隻因數百名禦林軍手持火把將樊巫期的宅邸圍個水泄不通。喊的什麽呢?休要走了反賊樊巫期!樊巫期居然敢在秦王政的鼻子底下造反?那還不是死路一條?可樊巫期居然走掉了。這壞消息秦王政當然是當夜就知道了,老百姓卻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的。第二天一早鹹陽東西南北四個市場的告示欄上都懸掛著一條白幡,白幡上麵用黑墨寫著幾行鬥大的秦篆。圍觀的人眾大都不識字,不過,那並不要緊,因為每幅白幡下都立著一個識字的刀筆吏,每隔一刻鍾就把白幡上寫的告示大聲宣讀一回。於是,不到半天的功夫,整個鹹陽城就都知道了樊巫期是個叛徒、特務、內奸、現行反革命、裏通外國分子,十惡不赦,罪該萬死。也都知道了昨夜執行任務的禦林軍竟然都是些飯桶,因為告示的最後幾句話是什麽“有敢藏匿、或者知情不報者,與之同罪”雲雲。

            樊巫期既為客卿,在他頭上加上這些罪名不僅易如反掌,而且有例可援。十年前,客卿鄭國被發現是韓國派遣的間諜,一夥秦籍官僚於是趁機慫恿秦王政下過一道逐客令,要把客卿統統轟走。那意思同如今一些國家的政客反對移民如出一轍,古今中外,人與人之爭,名目繁多,骨子裏無非是爭權奪利。幸虧客卿李斯上了一封“諫逐客書”,力陳逐客之非,秦王政翻然悔悟,即時收回成令,未曾付諸實行。十年後的今日,會不會因樊巫期案而再次引發一場逐客運動?在秦國混飯吃的客卿一個個提心吊膽,噤若寒蟬,隻有李斯處變不驚,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樣子。你是不是又上了一封“諫逐客書”?有幾個同李斯關係不錯的客卿私下裏問。李斯搖頭一笑,說:主公英明偉大,怎麽會重複錯誤!秦王政當真英明偉大到能夠“不貳過”的地步?也許未必。不過,李斯既然敢於說秦王政犯過錯,說明秦王政已經夠英明偉大的了,曆史上有幾個英明偉大的領袖能夠容忍手下的人說這種話?是屈指可數?是寥若晨星?還是絕無僅有?

            李斯對秦王政的評價也許言過其實,不過,李斯對局勢的判斷卻顯然準確無誤。十天半個月之後,隻見到處張貼懸賞捉拿樊巫期的告示,並沒有半點逐客的風聲。客卿們的驚,不過是一場虛驚。待到塵埃落定之後的某一日,秦王政在偏殿單獨召見李斯。眾客卿惶惶然不可終日的時候,聽說你卻處之泰然,行若無事?秦王政問李斯。秦王政問這話的時候,偏殿裏沒有別的人,宮女都被秦王政支走了,衛士立在殿外的石階之下,聽不到殿裏說話的聲音。衛士立在階下,不立在廊上,沒有秦王的命令不得擅自登階上殿,違犯者殺無赦。這是秦法的規定。這法令是誰製訂的?有人說是商鞅,有人說是秦王政。曆史久遠,無可追尋。製訂這法令的動機呢?有人說是擔心衛士行刺,有人說是防止衛士竊聽。還有些別的說法,也都各自成理,不知道該信哪一說。不過,這法令的確存在卻不容置疑。宮女呢?本來都是貼身站立的。貼誰的身?當然是秦王的身。沒聽說有什麽法令規定如此。不過,好像古今中外的貴人身邊照例都貼著一些花枝招展的女人。所以,不妨視之為不成文的習慣法。

            秦王政當著李斯的麵把宮女支走,用意明顯得很。這麽明顯的用意,李斯當然不會不懂,他立刻就領悟到今日的談話必定涉及機密。涉及機密的談話不必含蓄、不必拐彎抹角,以單刀直入、一針見血為宜。於是,李斯並不回答秦王的問題,卻說:樊巫期想必逃到燕國去了。聽了這話,秦王政捋須一笑,心想:這家夥果然厲害!算我沒看錯人。讓我再試他一試。為什麽?難道隻有燕太子丹肯收留他?秦王政反問。那倒未必,李斯說,不過,那是他應該去的地方。好一個“那是他應該去的地方”!秦王政大笑,既然你對樊巫期了解得這麽透徹,樊巫期留下的空缺,非你莫屬,從今日起,樊巫期的事情,就由你兼管。秦王政說罷,從幾案底下提出一個錦囊來,隔著幾案扔給李斯。錦囊裏裝的是什麽?一卷卷的帛書。帛書上寫的是什麽?秦國在各諸侯國的間諜名單和聯絡方式。

            “你別小看了這錦囊,”秦王政說,“勝過十萬雄師。”

            “豈敢!”李斯說,把錦囊在手上掂了一掂,好像當真重似千鈞。“不過,我覺得我可以令間諜活動的作用翻三番。”

            翻三番?那豈不是勝過雄師三十萬?好大的口氣!秦王政想。不過,他沒有問,他知道李斯不敢信口開河,必定已經有了可行的計劃。

            果不期然,李斯略微一頓,接著說道:“據我所知,咱目前的間諜活動止於搜集情報。我想擴充兩項任務。其一,收買各諸侯王的寵臣和能臣。以趙國為例,寵臣莫過於郭開,能臣莫過於李牧。如果咱暗中將這兩人收買過來,拿下趙國,還能不易於探囊取物嗎?”

            李斯說到這兒,把話停了,因為他看出秦王政有插話的意思。秦王政果然有問題,他說:“這計劃不錯,不過,如果有人不接受咱的收買呢?”

            “那正是我計劃擴充的第二項任務。”李斯說,“但凡不接受收買的,先遣間諜施反間之計,離間其君臣的關係,令其自相猜忌、自相殘殺。倘若反間之計不奏效呢?再遣刺客,送他上黃泉。”

            收買、離間、行刺,這些活動不僅秦國早就搞過,其他諸侯國也都早就搞過。不過,從來沒有人像李斯那樣予以係統化、政策化。秦王政聽了,滿意地點點頭。於是,秦國就憑空增添了二十萬雄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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