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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裏子:《美國風·美國文化輸出》(20)

(2007-04-15 20:23:46) 下一個

       

            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都不曾以美國獲勝告終,對南斯拉夫的轟炸是否會獲得如美國意旨的結局尚在不定之天。不過,倘若據此而以為美國文化輸出並不成功卻大錯而特錯。事實上,美國文化如今大有在全球泛濫成災之勢。任你走遍天涯海角,說話離不開美式英文“OK”、“吉普”、“卡基”,穿衣難免美式時裝牛仔褲、“T恤”、球鞋,吃快餐躲不開美式快餐“麥當勞”、“肯德雞”、“必勝客”,喝冷飲無非是美式飲料“可口可樂”、“百事可樂”、“百威”啤酒,聽音樂少不得美式音樂“搖滾”、“滾石”、“爵士”;電影一任美國好萊塢統領風騷,遊樂總由美國“迪士尼”獨占鼇頭,新聞廣播看美國“CNN”風頭出盡,股票市場唯美國華爾街的馬首是瞻,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見說美國文化“全球泛濫”,是不容否認的客觀事實。至於說“成災”,則隻是柞裏子的一己之見,主張全盤西化的人視為福從天降也未可知。

            美國文化的泛濫全球大約始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當時歐洲列強表麵上各有勝負,其實是不僅兩敗俱傷,而且傷得元氣殆盡,於是美國文化趁虛而入,隨著馬歇爾重建歐洲的經濟數劃侵入歐洲,所向披靡。至於日本,則直接受美國統治多年,受美國的監護以至於今,因而日本戰後的政治和經濟體製完全由美國一手包辦,本來以中國文化為基礎的日本文化遂迅速美化。以美式英文為主體的日語外來語如決堤之洪水,一發而不可收拾,而創造這些外來語的必要性卻似霧中之花,水底之月,依稀朦朧甚至無有。舉此一端,可見其美化程度之廣之深。

            馬歇爾計劃本來也包括中國在內,因眾所周知的原因而未遂。不過,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結束而來的美國文化浪潮雖然未曾波及中國,中國卻並非不曾受到美國文化的入侵。事實上,美國文化之入侵中國早在20世紀之初即已開始,而且不是像對歐和對日的文化入侵那樣出於機會和偶然,而是出自美國政府和國會的計劃。一九零零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強迫清政府簽署城下之盟,勒索賠款白銀四億五千萬兩,史稱“庚子賠款”。美國為八國之一,卻於一九零八年宣布有條件退還部份賠款,其條件是所退賠款隻能用於培養留美學生。如此退賠的用意,不在退賠而在文化輸出明顯之至。(據另一說,退還的不是賠款而是部分受賄的贓款。不過,無論所退者為何款項,其目的並不受影響。) 在如此退賠的方案下,美國不僅在中國建立了美式學校(比如,清華大學的前身即為憑借退賠庚款而創始的留美預備學堂),栽培了一批依靠退賠庚款而留美而親美的學生,並由此而掀起一股留美的熱潮,造就一大批雖非憑借退賠庚款卻同樣留美並親美的學生。這些留美學生回國之後,憑借美國的勢力而把持或壟斷中國的學術、文化和教育。於是,中國文化的一切領域皆改宗西方為正統,而中國固有的種種都得冠以“國”、“中”或“民族”等字樣以示其非主流。

比如,中國畫得稱為“國畫”、中國醫學得稱為“中醫”、中國音樂得稱為“民族音樂”、有關中國的學問得稱為“國學”。西方的種種固然也可以冠以“西”字,但其作用隻是強調其“非中國”而已,與“非主流”無涉。無冠詞的“醫學院”實僅指“西醫學院”,無冠詞的“樂團”實僅指“西樂團”,無冠詞的“美術”實僅指“西方美術”,即其佐證。其實,就是所謂“西”和“東”這一簡單的方向認識,也由這批留美並親美的勢力壟斷中國文化之後出現改觀。否則,如果中國人仍視“中國”為“居中央之國”,則所謂“東方”,實為“中央”,所謂“遠東”,實為“近東”,所謂“中東”,實為“中西”。

這類“改觀”往往通過所謂“科學”的途徑而輸入,因而罕為人知其為美國文化入侵之結果。比如,方向意識的改觀,就是經地理學而輸入。再如,中國人素以“炎黃子孫”自居,自從引入人類學之後,受過教育的人就會邈視這種“非科學”的觀點,而接受中國人為蒙古人種的所謂“科學”的觀點。實則,“蒙古人種”的說法並非出自科學的推理,而是文化的產物。無論是從起源的時代、文明的開化、文化的影響、人口的數量和國土的麵積等等一切可以作為推理的標準來分析,中國人都絕對不可能成為蒙古人的亞種,隻是出於西方對東方文化的無知和蒙古的武力曾經一度涉及西方,才會有如此謊謬的分類。

或曰,名稱問題無關緊要,舍棄中國傳統文化的稱謂而改從西方的稱謂並無所失。此說似是而實非。從純粹語言邏輯而言,把“東”說成“西”,或把“中國人”說成“蒙古人”,的確無可無不可。問題的關鍵並不在改換一種說法本身,而在於為什麽要改。兩千年前秦朝的權臣趙高為試探自己的權勢,故意在皇帝秦二世麵前跪稱一頭鹿為馬,秦二世大笑趙高謊謬,可是朝廷上的臣子懾於趙高的權勢,無不阿附於趙高。趙高於是得知大勢已成,遂弑秦二世以謀篡奪。由此可見,名稱的變異其實意味著潮流的轉向和權勢的易手。中國人放棄自我文化中固有的稱謂並不隻是換個說法而已,而是反映出中國文化的式微。

更為重要的是,一切定義都由名稱而表達,一切邏輯推理都建立在定義之上,在名稱上依附於人,則不能不在定義上也依附於人,在定義上依附於人,則不能不在推理上也依附於人。左撇子打球有可能出奇致勝,左撇子寫字則難於同用右手者競爭,因為寫字的方式和方法是用右手者根據用右手的長處而製訂的。同理,放棄自我的推理方式而追隨他人的推理方式,隻可能束縛自我的思維,限製自我的創造。長此以往,則罕有能不在文化上淪為他人殖民地者。

            此話絕非憑空想象,實有端緒可征。上文提到日本自從接受美國的統治和監護之後盲目地出現一大批以美式英語為主體的外來語,類似的現象目前正在中國出現和流行。比如,“托口秀”源自“talk show”,“克隆”源自“clone”,“多媒體”源自“multi-media”,電子計算機硬件術語“鼠標”源自“mouse”,電子計算機軟件術語“菜單”源自“menu”,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出現外來語,為文化受到入侵的跡象,盲目出現外來語,則正是追隨他人推理方式從而喪失自我思維能力的跡象。之所以稱上述外來語的出現為盲目,是因為漢語並非缺乏表現這些英文詞匯的能力而非如此這般生吞活剝不可。比如,“talks show”可以譯作“單口相聲”、“clone”可以譯作“自體分生”或“自體繁殖”。“media”譯作“媒介”本已通行多年,音意兼顧,遠較譯作“媒體”為勝。“mouse”之得名固因形似玩具老鼠,也因“鼠”在美國形像可親可愛。比如,“米老鼠”就是“迪士尼”遊樂園的招牌。“鼠”在中國則一向同卑鄙惡齪發生聯想。比如,“鼠目寸光”,“賊眉鼠眼”,“鼠首兩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比比皆是。照搬“鼠”字,於意於趣兩無可取,當根據“mouse”的作用譯作“定位鍵”。“menu”雖有“菜單”的意思,但在軟件中的用意為“功能表”。中文“菜單”一詞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引申出這層意思,其生吞話剝之程度遠過於將“milk way”譯作“牛奶路”的老笑話。

如此這般盲目製造外來語,並不限於恨不得全盤美化之流,甚至一些自以為反美的英雄好漢也往往在所不免。比如,《妖魔化中國》一書的作者們想必不是坐視中國文化泯滅而無動於衷者,其書名中的“妖魔化”一詞卻恰恰是盲目製造外來語的典型產物。“妖魔化”源自“demonize”。demonize”,其實就是“醜化”的意思。或許是因為對應於“demonize”的名詞“demon”的意思大致相當於中文的“妖魔鬼怪”或“螭魅魍魎”,這批作者們於是以為譯作“醜化”還不夠確切。殊不知“醜化”者,包含“詆醜歪曲”、“造謠中傷”等等意思在內,並不隻是“搞得難看”那麽簡單。此外,“醜”的本字為“酉”旁加“鬼”,不僅已經有“鬼”在,而且是個喝醉了的“鬼”。

盲目製造外來語的下一步極可能是乾脆放棄中文而用英文。這話也絕非憑空設想,也是實有端緒可征。台灣和香港兩地大學理工科教材都用英文而無中文版就是極好的明證。香港或可歸咎於直接受治於英國多年,台灣則除文化上淪為美國的殖民地外,無可解說。

            失去自我思維能力的跡象,不僅放映在盲目製造外來語,在現代漢語語法學中也有明顯的反映。一種語言的語法,應絞是出自對該語言自身遣詞造句方式之分析和總結,而所謂現代漢語語法,卻出自對英語的生搬硬套。英語有所謂八大詞類,現代漢語語法於是也有所謂八大詞類,英語非動詞不夠成一句英語,現代漢語語法於是也稱非動詞不構成一句漢語。如何解釋“山青水秀”、“柳暗花明”這類無動詞的句式呢?生搬硬套者於是說,那是“山是青的”,“水是秀的”,“柳是暗的”,“花是明的”的省寫。且不說所謂的“非省寫”並不實際存在而隻是出於杜撰。即使實際存在,所謂“省”與“非省”,兩者並非一種意義的兩種表現形式。有“是”、有“的”句式所表現的是一種客觀的陳述,無“是”、無“的”句式所表現的是主觀的印象,二者不可混為一談。英語借助動詞的變化而表現“時態”,漢語的動詞無所謂變化,於是現代漢語語法遂稱漢語沒有“時態”。殊不知所謂“時態”者,是任何語言皆不可缺乏的成份,隻是表達方式可以各不相同而已。如果漢語真的沒有時態,那麽漢語就不會有“我吃飯”,“我睡覺”和“我吃過飯”,“我睡過覺”這樣不同的說法。漢語通過“曾”、“已”,“過”這樣的非定指時間副詞而省卻動詞變化的麻煩,本當視為一種優點,卻被歪曲為欠缺,好像漢語不能清楚表達動作與時間之間的關係似的。可見生搬硬套之患,還遠不止於牽強。

在這批所謂現代漢語語法學者中,有趙某人,居然無視漢語以字為基本單位的事實,仿英語詞幹詞尾之說,稱“桌子”,“椅子”的“桌”與“椅”為詞幹,“子”為詞尾。尤為可笑。趙某人的漢語語法用英語寫就,在美國發表,以教授美國人為目標,如此比擬不倫,或可收學生心領神會之效倒也未可知。卻被國內的現代漢語語法學者捧為經典,譯成漢語在國內發表,則實難免崇洋媚外之譏。或曰,八大詞類雲雲,不僅英語如此,德法意西俄等等各語無不如是,拒不接受,不能無標新立異之嫌。但凡作如是想者,皆缺乏語言學的基本常識。英德法意西俄分流而同源,故其語法可以有共同基礎。漢語同這些語言了不相涉,故漢語語法必須另辟蹊徑。中國人往往小覷日本人,以為日本人一味模仿抄襲。日語語法學者卻能擯棄八大詞類的說法,根據日語的特點而建立日語的詞匯分類法。至少就這一點而言,日本人遠較中國人更具獨立思考的能力。

            或曰,近百年來中國文化的式微,與其說是美國文化輸入的結果,毋寧說是西方文化輸入的結果。就輸入文化的內容而言,這話不為無理,但無論其輸入文化的內容為純美國的、偏重美國的、還是包括美國在內的所謂西方的,其輸入中國均大都假質留美和親美者之手則無疑。這種觀點可以從以下四點因果交錯的事實中得到證明。其一,留學美國的人數遠遠超過留學其他國家的人數。其二,懂英文的人數遠遠超過懂其他外語的人數。其三,譯成中文的外文著作絕大多數原本為英文作品。其四,雖然英國和美國同用英文,但凡英國和美國有明顯顯差異之處,中國所效仿的都是美國而不是英國。中國交通規則仿效美國而不仿效英國就是一例。

            促成美國文化入侵中國的這批留美並親美的代表人物之一為胡適。有人吹捧胡適,說什麽胡某某毫無憑借就趕走了北京大學的保守勢力雲雲。其實,胡某某何償是毫無憑借,胡某某本人對於自己所憑借的靠山比誰都清楚,否則,也就不會腆著臉把並不曾獲得的美國博士學位的頭銜印在其所著《中國哲學史》的封麵上嚇唬人。以胡適為代表的親美思潮曾一度在中國國內表麵上受挫,實則由其徒子徒孫一脈相承以至於今而未曾多損。在當今新環境下,一度蟄伏的親美文化思潮重新抬頭,掀起又一次留美的熱潮。如今胡適在國內時來運轉,又有所謂陳(寅恪)學和錢(鍾書)學興起,這固然是學術開放使然,然亦皆為美國文化再度入侵中國的證例。無可否仍,美國在科技領域領先中國,倘若某人以科技為專業,留美學成而歸,貢獻卓著,被人崇拜為權威、捧為泰鬥,無可厚非。然而,胡、陳、錢均不屬此。三人之學皆以中國的文史哲為其領域。其被人追隨、崇拜和吹捧的根本原因,並非因為其學術的造詣遠出其他同行學者之上,而隻是因為三人者,皆出身於或任教於美國創辦的學校,並皆受知於美國的學術界。美人以為重,於是國人也以為重,如此而已。留美回歸者固然並不能都象胡、陳、錢一般青雲直上,不過,視胡、陳、錢為典型則可,視胡、陳、錢為特例則不可,因為憑借留美而占便宜的遠不止胡、陳、錢等寥寥可數之數,而是極為普遍的現象。柞裏子曾看見過四十年代好幾所大學的教職員名冊,其中但凡留美者無論所學者為何,也不問年齡老少,一無例外均為“教授”;而不曾留學者則即使所學者為中國之文史哲,即使年逾不惑,滯留在“講師”一級者良多。就是在政治上反美最激烈的五十年代,留美者同樣在學術和教育界出人頭地。不信的人隻消看看當年教授評級的結果就一定會前疑頓失,因為一、二級教授的職位幾乎讓留學美國者所壟斷。據說,如今這種留美回歸旋即升遷的風氣有增無減,以致有些本來無意留美的人隻是為了晉級加薪,也不得不設法來美國鍍金。如果的確如此,則實可悲可歎之至。

            然而,目前中國文化親美思潮中最令人耽憂的,竊以為還不是留美回歸的人在地位、名聲和金錢上占盡便宜,而是電子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對美國軟件,尤其美國操作係統的莫明其妙的依附。但凡在美國吃電子計算機技術這碗飯的人大都明白微軟公司的操作係統“道斯”(DOS)以及在“道斯”基礎之上開發出來的“窗”(WINDOWS,包括後來的NTXP 等等),在技術上毛病甚多。這一係列操作係統之所以能在美國個人電子計算機工業中形成近乎壟斷的地位,依靠的並不是技術上的優勢,而是龐大的“安裝基礎”(installation base)。換言之,隻是因為大多數公司業已在先在“道斯”上投下太多人力和物力,舍不得放棄或實無法放棄,因而不得不在支持“道斯”的“窗”上進一步投資。“道斯”之所以曾一度風行,基於在當時電子計算機工業居實際壟斷地位的IBM的大力支持。IBM選用“道斯”的原因也絕非以為或誤以為微軟的“道斯”在技術上優於其他公司的產品,而隻是因為IBM向來不同可能成為自己競爭對手的公司合作,而微軟的規模在當年小得IBM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令之灰飛煙滅,其超越IBM的前景萬萬出任何人的意料之外。“窗”的流行首先是基於“道斯”業已流行,也就是說得力於所謂“安裝基礎”的龐大。其次是因為微軟在“窗”上開發的“辦公軟件”(Office)有優於其他同類產品之處從而深受經理人員的歡迎。經理人員除辦公應用軟件之外,對於電子計算機一無所須因而也一無所知,大都在電子計算機和個人電子計算機之間劃等號,在電子計算機和電子計算儂的操作係統之間劃等號,在操作係統和應用軟件上劃等號,在應用軟件和辦公應用軟件之間劃等號,從而得出微軟即電子計算機的謊謬結論。本文曾反複提到,美國公司的決策權完全操在治人的經理人員之手,技術人員無予焉。美國公司決策者既然大都得出如此這般謊謬的結論,美國公司大都選取微軟的“窗”和NT為其標準電子計算機操作係統,自然也就不足為奇。

令人驚訝的,是中國既無所謂“安裝基礎”的因素,又並非在技術問題上完全依賴非技術上的門外漢,卻也紛紛拜倒在微軟門下。且不說微軟的“窗”在技術上遠遜於其他操作係統如UNIX等,即使“窗”誠為技術上最先進的操作係統,中國電子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追隨微軟的“窗”和NT也無異於束手自縛。理由簡單明確之至,微軟的操作係統是美國人開發的產品,其原版為英文自不在話下,歐洲和日掛是美國最重要的市場,在英文版問世之後繼而推出的是法、德、日文版,然後才會輪到中文版,也自然是不在話下。換言之,中國的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一旦依附於微軟的操作係統,這兩項工業和其他一切依賴這兩項工業的行業均必然永遠落後於美國也自不在話下。此為中國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絕不可依附微軟的理由之一。微軟的操作係統既為美國人所開發,其版權歸美國人所有自不在話下,版權既歸美國人所有,更新中文版的權力自操在美國人之手,而不在中國人之手也自不在話下。既然如此,一旦美中交惡,倘若美國人拒不繼續更新中文版,試問中國的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以及其他一切依賴這兩項工業的行業將如何繼續生存和發展?此為中國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絕不可依附美國微軟公司的操作係統的理由之二。

竊以為有這兩條理由中的任何一條,應當就足以引起中國有關方麵的警惕,更何況這兩條理由同時並存。說中國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莫名其妙地依附於美國微軟公司的操作係統,還不僅在於微軟的操作係統並非技術一流,也還不僅在於即使其為一流也絕不能依附,而且還在於中國人在美國計算機軟件工業中人才濟濟,包括微軟在內的美國主要計算機軟件開發公司大都依賴中國人為其技術骨幹,中國的計算機工業和信息管理工業不設法吸引這些人回歸,致力於開發中國自己的操作係統和應用軟件,卻因循苟且於依附甚至非法盜用美國的產品,舍“莫名其妙”之外,實無詞以形容之。特別指明這一點的目的,在於說明同工業革命時中國因欠缺人才從而落後於歐美的情況不同,中國在信息革命的今天實有足夠的人才與美國抗衡。如果因為如上種種莫名其妙的原因而坐失良機,致使中國文化進一步陸沉,實難逃曆史的譴責。

 

            美國文化輸出雖或得之於偶然(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戰使歐洲列強無論勝負均須乞食於美國),或得之於處心積慮(比如,利用庚子賠款收買中國的知識界),其輸出之所以能在世界範圍內取得如此的成功,所依賴的基礎卻並不是機會,也不是計劃,而是財富。近百年來美國在物質文明方麵長期處於領先地位,自四十年代以來更擁有可望而不可及的絕對優勢。說美國財富的絕對優勢可望而不可及,不是信口開河,實有案可稽。據最新一期《富布司》(《FORBES》)雜誌的報導,美國前四百名首富的財產之總和超過一“trillion”美元。之所以用“trillion”而不用中文,絕非有意同盲目製造外來語者一較高下,隻是因為“trillion”之大,業已超過現代中國人的想象,因而在現代漢語中實無字以對應之。說超過“現代中國人”的想象,是因為中文的“兆”字本來正好相當美式英語的“trillion”,隻是在現代漢語中“兆”字的意義縮小了六個零,成了“百萬”,而不再是相當於美式英語“trillion”的“萬億”。(之所以反複強調“美式英語”,是因為“trillion”在英國為數更大,不是“萬億”,而是“萬億”乘“百萬”,其結果之大,就連想象力遠遠超過今人的古人也不曾慮及。)“萬億”究竟是什麽意思?數學概念明晰者或許滿足於“十的十二次方”的解釋。

可能是考慮到大多數美國人的數學概念不那麽明晰,《富布司》雜誌在說出“萬億”之後,作了一個注腳,說這數字剛巧超過中國國民經濟產值之總和。中國的經濟雖稱不上多麽發達,但中國絕非小國寡民,中國國民經濟總產值在世界上雖不是數一,也不是數二,卻也數不過三、四。四百個人的財富居然能超過十億人口一年生產之總和,真是名副其實的“富可敵國”。

物質文明對小民百姓的吸引力從來遠遠高於儕神文明,這一點早為中國人所深悉。否則也就不會有所謂民以食為天的說法,也不會強調衣食之足須先於禮義之教。當財富的優勢達到美國如今這般地步的時候,恐怕就連孟子以為足以不受惑於財的所謂“士”,也難免不一旦棄所固學而相從,更何況“苟無恒產,放辟邪侈無不為已”的庶民百姓。明乎此,眼見見舉世之人把美國文化的種種,精糟不分、優劣不辨,統統當作美好和時髦的偶像,追之逐之,爭相效仿,唯恐不及,也就不足為怪了。

除去財富的誘惑之外,美國文化以英語為表現形式,無疑是促成美國文化輸出的第二個最重要的因素。大英帝國積數百年殖民經營,不僅打下一大片以英逄為官方語言的天下,而且使英語成為世界第一大外國語。伴隨大英帝國沒落而興的美國,坐享其成,承繼這批文化遺產。荀子說:“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激也,而聞者彰”。以財富之實,配英語之表,其效應正好等同登高而招、順風而呼。

除財富和英語之外,美國文化的以基督教為根源,當為美國文化輸出之所以成功的另一主要原因。基督教文化對世界的影響之深之遠,說見前,此不複贅。

促成美國文化輸出的第四個因素,竊以為同美國為白人的天下不無關係。美國雖號稱民族混融的鍋爐,混融的結果卻始終以白為主流,因而美國文化也始終是啞人的文化。近三百年來歐美列強的勢力所向披靡,遍及全球,不僅在白人心目之中播下白人至上的種子,也在受白人掠奪宰割的準白人種心目中誕下恐白、崇白和媚白的病症。白人因屢戰屢勝而起狂妄自大之心,勢在必然。非白人種因屢戰屢敗而恐,因恐而崇,因崇而媚,雖非勢在必然,其實也當在意料之中,隻是礙於麵子,點破者甚少而已。

中國近一百五十年來頻遭英、法、德、美等的掠奪劫洗,一再簽定城下之盟,卻隻聞一片譴責自我當局如何如何腐敗無能之聲,不聞向英、法、德、美追還公道者。一旦遭到非白人種日本的侵略,則同仇敵愾之氣、憤恨複仇之心至今猶烈。日本人在侵華戰爭期間對中國人犯下的罪惡之淵藪,即使夷昆侖山脈為平地亦不足以填平之,此為有目共睹、無可爭議的事實。日本曆屆政府對侵華罪行始終態度支吾扭捏,甚至有意隱瞞,實可鄙可惡之至,此亦為有目共睹、無可爭議的事實。不過,當英、法、德、美等列強入侵中國之際,直接死於列強刀槍之下的生靈難道不也是數以萬計?直接毀於列強戰火之中的財產難道不也是數以億萬計?間接的財產和人命的損失難道不也是浩瀚無涯、無從統計?英國為這批列強的元凶首惡,英國人不曾向中國道歉,英國人的曆史教材之中大多沒有“鴉片戰爭”這一詞匯,英國人的支吾扭捏,以至有意隱瞞,難道不也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如果不是恐白、崇白、媚白綜合症在作怪,試問中國人何以會如此厚此而薄彼?

“五四”運動向來被視為愛國主義的典範,觸發“五四”運動的原因是歐美列強決定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轉讓給日本。如果說“五四”的動機純粹是愛國主義的,試問這愛國主義為何不在德國侵占山東時觸發?為何不在反對把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轉讓給日本的同時也要求收回英、法、俄、美等一切外國勢力從中國攫取的特權?如果轉手的對象不是日本而是英、法、俄、美,“五四”運動是否會暴發呢?極可能不會。何以知之?從香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時的易手揣測可知。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侵占香港,日本戰敗投降,香港轉交英國而不是歸還中國,中國人視為理所當然,不曾暴發任何運動,平靜得無以複加。倘若不是患有恐白、崇啞和媚白的綜合症,試問這一動一靜之別又從何而來?

前些年日本有人覬覦釣魚島,各地區的中國人群情異常激動,包括寄英人籬下、向以奉英人之公、守英人之法而自豪的香港居民在內。聲討之餘,尚有親臨釣魚島欲於日人決一死戰者。英人趁販毒戰勝之機割擂香港長達一百五十年有奇,何以從未有如此之憤慨?不僅未有如此的憤慨,當中國收回香港之際,公然反對者居然不乏其人,私下歎惋者居然也不乏其人。如此這般親英而仇日,若不名之曰恐白、崇白、媚白綜合症,試問將何以名之?美國文化既為白人文化,自然不難為其他白人文化所接受;既居白人世界的領導地位,自不難使恐白、崇白、媚白綜合症演變而為恐美、崇美、媚美綜合症,並利用之為其文化輸入非白世界鋪平道路。

           

不過,美國文化入侵中國之所以如此成功,除上述種種從中國的角度觀之,可以歸結為“外因”的原因之外,尚有內因。在進而剖析這內因之前,請先讀一讀柞裏子不久前發表的一篇短文:

 

人在世上有幸有不幸,有遇有不遇。人的幸與不幸和遇與不遇,在天道之莫測。事在世上同樣有幸有不幸,有遇有不遇。事的幸與不幸和遇與不遇,在人理之無憑。天道高遠,何敢置喙?人理淺近,姑妄論之。比如,提起中國文化上的厄運,無不以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為罪魁禍首。殊不知所焚者限於民間的書籍,藏於府庫者直到西楚霸王縱火焚燒阿房宮時方才化為灰燼,而項羽焚書之罪卻少有人言及之。又如,清代之纂修四庫全書,讚其保存古代文獻之功者眾,數其刪禁焚毀書籍之罪者少。再如,近代之所謂新文化運動,僅聞其如何有功於文化之普及,有功於文化之革新,其導致中國文化傳統麵臨中斷之過卻從未聽人說起。其實,其功勞究竟如何,商有待商榷,其罪過之難逃,卻無可置疑。

所謂有功於文化之普及,無非是說文言艱難,白話簡易,故用白話取代文言能收普及之效。文言之艱難在今天有甚於白話,此為無可爭議的事實。然而,在認識到文言艱難的同時,也應當認識到文言本不如今天這麽難。文言在今天之所以會難到令人望而卻步的地步,是因為一般人根本不曾接受過文言的訓練,而之所以會根本不曾受過文言的訓練,正是因為文言在遭到新文化運動的反對和否決之後,白話業已取代文言成為當今唯一合法的通用文體。柞裏子曾見過一些老一輩的人物,雖然活到白話盛行的時代,其接受教育的年頭卻不巧恰在白話取代文言之前。因從未受過白話文寫作的訓練,竟然隻會寫文言而不會寫白話,以致在文化大革命中寫檢討時不得不清人捉刀,將其用文言寫成的底稿改成白話。如今來美國留學者,大都能大致聽懂英文,但如果不是來自廣東,大都於廣東話一竅不通;如果不是來自上海,也大都於上海話一竅不通。廣東話和上海話無論如何難,畢竟是中國方言,絕無難於英文之理,之所以會好像比英文還難,也是在於訓練的有無。以上兩例說明,難與易,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訓練與否,而並非根源於表達方式本身的性質。

撇開文言與白話孰難孰易的爭議不談,即使承認白話的確較文言為易,也並不能由此而直接得出用白話取代文言就一定會有利於普及文化的結論。同文言一樣,白話也有遣詞造句的講究。寫白話文並不等於如實記錄口頭所說那麽簡單。有不少人不明此理,因而一輩子寫不出一篇文從字順的白話。一般來說,從識字到能寫一篇勉強達意的白話文,至少需要六七個學年的正規訓練。如果經過同樣時期的訓練,也不難寫出一篇勉強達意的文言,隻是寫出一篇精彩的文言可能要難於寫出一篇精彩的白話而已。換言之,推廣白話文可能隻是更有利於靠賣文為生的作家,並不見得更有利於一般民眾,因而不見得同普及文化有多少關係。

其實,文化之普及與否,關鍵在經濟狀況而不在文字逄言的表達方式。即使所使用的語言和文字沒有任何區別,凡是經濟發達的國家和地區,其文化的普及程度也一定會高於經濟不發達的國家和地區。這是因為凡是經濟發達的國家和地區都可以拿得出更多的錢來辦學校,使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機會接受更高的教育。接受教育的人越多,接受教育的程度越高,文化自然更普及,文字本身的難易實無與焉。

      所謂新文化運動有功於文化之革新,其說大致有二。第一,白話文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大創新。第二,用白話取代文言使中國文化能適應現代化的社會需要。以為白話文為新文化運動的創舉,以為陳獨秀、胡適之、周樹人之流為白話文的第一代宗師,以為在新文化運動前中國不存在白話文,以為在陳獨秀、胡適、周樹人之流之前中國不曾有人會寫白話文,純屬誤解。更早的不說,宋朝的話本小說就是白話之作,元人的小說《水滸傳》,清人的小說《紅樓夢》和《儒林外史》也都是白話之作。不信的話,不妨讀一讀下麵這一段摘自《儒林外史》的文字:

           

                        來到集上,見範進正在一個廟門口站著,散著頭發,滿臉汙泥,鞋都跑掉了一隻,兀自拍著掌,口裏叫道“中了!中了!”胡屠戶凶神走到跟前,說道:“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麽?”一個嘴巴打將去。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

 

《儒林外史》成書於一七五零年以前,不僅早於所謂新文化運動二百五十年,而且其文風之“白”,也絕不在被捧為白趕宗師者的作品之下。

 

      所謂適應現代化社會之需要,無非是以為撰寫科學和翻譯外文非白話不可。這種認識也同樣是不折不扣的誤解。早在兩千五百年前,用先秦古文寫成的《墨子》中就有探討自然科學和數學的篇章。成書於漢代的數學名著《九章算術》也是用古文寫成的。此外,最早把圓周率推算到現代水平的祖衝之,發明“楊輝三角”的楊輝,其數學論文和專著也都是用文言寫就的。更有諷刺砩味的是,在文言流行的時代,中國的科技水平一直穩居世界的上遊,到了白話風行的時代,中國的科技水平在世界上的地位不是有所提高,卻反而是下降了。柞裏子並不認為白話的風行同科技水平的相對下降之間存在任何必然的聯係,隻是想指出文言並不阻礙科技的發展,科技不待於白話的產生而後方能生存和進步。

      以為隻有白話才能勝任翻譯外文,更為無稽之談。林抒的翻譯作品都是文言,至今被翻譯界奉為標準的“信、達、雅”,正是由文言翻譯家嚴複提出的。嚴複有關西方生物學、哲學和經濟學的譯作如《天演論》、《慕勒名學》、《原富》等既是科學無須白話的明證,也是翻譯無須白話的明證。柞裏子曾試比較過用文言和白話兩種方法翻譯外文。據柞裏子的經驗,用文言翻譯遠比用白話翻譯容易,其原因在於中文文言的語法遠較中文白話的語法接近西方語言如英、法、德、意等文的語法。

      綜上所述,可見新文化運動的功績雲雲,即使不說是子虛烏有,至少是誇大不實之詞。至於新文化運動促使中國文化麵臨中斷之過,卻無可質疑。何以見得?其說如下:自從白話取代文言成為唯一合法的通用文體以來,即使是受過高等教育者,除非以古典文獻為專業,都於文言為文盲。即使是以古典文獻為專業者,也大都需要依靠老一輩學者予以標點方才能勉強讀懂文言原文的著作。詩詞歌賦駢散等等文學作品基本上是不能翻譯的,於是中國的傳統文學就一概失傳。中國曆史悠久,有關政治、經濟、社會、思想等等的文獻,數量浩瀚如煙如海,勢必不能將其全部,甚至不可能將其百分之一逐一標點以遺後學,或逐一翻譯成白話以享廣大讀者。於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其他領域也就同傳統文學一樣失傳。有人以為失傳了並不稀罕,並舉古埃及、古巴比侖、古希希臘、古j羅馬文化一一成為死文化為例,以為傳統文化的失傳是文化進步的必然結果。凡是作如是想者,大概都不曾認識到古埃及、古巴比侖、古希臘、古羅馬文化之所以失傳,是因為古埃及、古巴比侖、古希臘、古羅馬各民族均被消滅(現代的埃及人是阿拉伯人,同古埃及人風馬牛不相及。古希臘亡於羅馬,現代的希臘建立於1830年,無論從人種還是文化而言,都同古希臘相隔懸殊)。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民族死亡,其文化之失傳勢在不免。中華民族好端端健在,為何要自置傳統文化於死地?也有人以為既有現代文化存在,失去傳統文化並沒有什麽關係。其實不然。柞裏子見過不少自視為中國精英的年輕人,因為無能力閱讀文言原文,不得不仰仗新文化運動以來或缺乏生機、或充滿歪曲、或生搬硬套某種理論的白話新作去了解中國的過去,結果大都以為中國的傳統或惡齪腐朽、或低級平庸、或空洞無物、或一團漆黑。於是一頭拜倒在西方文化腳下,以為天底下隻有基督教文化才是值得景仰和追隨的高等人的文化。長此以往,中國民族雖不雲亡,又將與既亡何異?

 

            撰寫上文的目的本在明辯新文化運動的功過,引述於此的目的則僅在於指出中國傳統文化因白話取代文言而失傳的事實,以及傳統文化的失傳為外來文化的入侵鋪平道路的事實。為功為過,或可爭議,事實如此則無可否認。這無可否認的事實也就是美國文化的入侵中國之所以能如此成功的內因。所謂自壞我萬裏長城,此之謂也!

            美國文化入侵中國究竟成功到何等地步?據《富布司》雜誌上的報導,觀看過一九八六年美國第二十屆“超級杯”橄欖球賽錄像的中國人多達三億。數字來源語焉不詳,或有誇大。但即使把三億改成三千萬,也是個驚人的數目,因為中國人從來不曾玩過橄欖球,從來不曾在中國國土上看見別人玩過橄欖球,從來不懂橄欖球是怎麽個玩法。如果所謂“超級杯”者,不是美國人的玩藝,會有這麽多中國人感興趣麽?但凡不信美國文化已入中國文化之膏肓者,都不妨再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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