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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22)

(2007-03-07 15:59:56) 下一個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曹沫》(22

§2 3

 

 

            第二天曹沫登門造訪,問我那銅錢是怎麽回事。我說:曹大夫是魯君的左手,公子糾是魯君的舅舅,都是一家人,何必傷了和氣?我成心拿他是個左撇子開玩笑,故意隻說“左手”,沒說“左右手”。曹沫也許是聽話不留意,也許是雖然留意了卻不在意,或者裝做不在意。總之,他沒理會這玩笑,隻說:這我還不懂?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麽不幫他而幫我?我說:我什麽時候幫你了?我聽說那小妞兒的棋道高明得很,開張以來還從來沒輸過。我不過是有意讓你去輸,免得我們公子花那冤枉錢。你老實說,你是不是輸了?曹沫不答,卻說:你這分明是胡攪蠻纏嘛!不答就是默認,於是我取笑說:人嘛,得有點兒自知之明。比如說你吧,你隻應當找那小妞兒而去比劍,找我來下棋。如此這般,你就能萬無一失。曹沫捋須一笑,說:怎麽?你自認你的棋臭?我說:你要這麽想也行。不過,那不是我的本意。曹沫又捋了一下須,不過沒再笑,他終於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雖然反應慢了點兒,畢竟不是傻冒兒。這就更加促進了我結交曹沫的決心。有人好同傻冒兒結交,以為能占盡便宜。其實不然,除非你自己也傻得夠可以。否則,彼此之間沒法兒交流。既然不能交流,如何能控製?既然不能控製,又如何能占便宜?棋道裏流行一句

“棋高一著,縛手縛腳”的話。為什麽不說“兩著”、“三著”,隻說“一著”,就是同一個道理。

            曹沫對我的兩手各盯一眼,說:很好!你敢小覷我的劍法,很好!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很好”,而且不是隻說一遍,是說兩遍,可我知道他為什麽要盯我的兩隻手。但凡練劍而不會運氣的,手背上都會隆起三條青筋。隻會劍法而不會運氣,劍法不可能上乘。曹沫之所以盯我的手,就是想看看我會不會運氣。一般人往往隻想著盯人的右手而忽略了左手,曹沫之所以既盯我的右手,又盯我的左手,也許是因為他比一般人心細,也許隻因為他是個左撇子。我說:曹大夫是魯國第一劍客,我哪敢小覷?隻是誠心誠意想討教一招兩式而已。曹沫說:很好!今日正好得閑,那咱這就去校場?他又說一聲“很好”,於是我悟出“很好”不過是曹沫的語贅,並沒有什麽實際意義。據說但凡有語贅的人,

思維都不敏捷。這話看來不錯,曹沫聽話反應不夠快,不正好是個證明麽?

            齊人比武,真刀真劍。雖然是點到即止,皮肉之傷在所難免,意外喪命的也不是絕無僅有。魯人比武,鈍刀鈍劍。所謂鈍刀鈍劍,就是還沒開過刃的刀劍,絕對要不了人的性命。人說“齊人險惡,魯人敦厚”。我身為齊人,對這說法自然也是嗤之以鼻。可魯人比武,舍真刀真劍而取鈍刀鈍劍,難道不是對這說法的極好的證明麽?我從教場的刀劍架上取下一把鈍劍時,不免這麽想了一想。曹沫口喊一聲“承讓”,打斷我的思緒,舉頭看

時,他已經出手。看來,所謂的魯人敦厚,也不過如此。口裏喊一聲:“承讓”,就不由分說,自己把先手給占了。曹沫使的那一招喚做“散餘霞”,表麵看起來平淡無奇,骨子裏卻隱含無限殺機,因為接下來的一招,可以是“風卷殘雲”、“石破天驚”,可以是“撥草尋蛇”、“把火燒山”,也可以是“猛梟撲鼠”、“餓虎擒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視師承流派而定。曹沫的劍法師承哪一流派?我一無所知,所以我就使出一招“滿庭霜”。“滿庭霜”是我師傅的得意之作,專為對付“散餘霞”而設計。據師傅說,無論對手出於什麽流派,麵對“滿庭霜”,下一招一準攻不出來,隻有退守的份兒。我師傅怎麽想得出這麽一個絕招兒?因為我師傅自己什麽師承也沒有,自稱“雜家”。人說學劍而拜在雜家門下,博雜不專,難臻上乘。這說法也許對,也許不對。對,或者不對,我都不放在心上,因為我從來沒有以劍術名家的野心,隻想開開眼界,各流各派都嚐試嚐試而已。為什麽沒有以劍術名家的野心?還是那句話:人得有自知之明。我自知不是塊當劍客的料,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出人頭地,絕不會是靠我手上的劍。靠什麽呢?靠我的見識與眾不同。我的見識是什麽樣的見識?我的見識是思想流派中的雜家,融會貫通各流各派之見,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自成一家之言,就像我的劍術師傅之為劍術雜家一樣。

            曹沫見我使出“滿庭霜”來化解他的“散餘霞”,眼神一驚,失口喊了聲“很好!”這回他說的這“很好”,是語贅?還是實有所指?我沒工夫琢磨,因為他雖然退了一步、守了一招,接下來卻攻勢不絕,如大江東去、雪山下崩、泥石橫流、亂雲飛渡。我使盡渾身解數,接了他三十招,漸漸力怯。正想跳出圈子認輸,卻覷著他的一處破綻。我知道他是故意賣個破綻讓我中計,我應當怎麽應付呢?如果我在這時候跳出圈子認輸,曹沫會怎麽想?他也許以為我水平太低,連這麽個破綻都看不出來。也許以為我高深莫測,看透了他故賣破綻卻假做不知。無論是前一個“也許”,還是後一個“也許”,結果都不如一劍往破綻中實實在在刺去,按照曹沫設計的法子輸了為妙。這麽一想,我就實實在在往那破綻中刺下一劍。那一劍當然是刺空了,而且當然是刺空了之後還有更加糟糕的後果:我左胸上挨了一劍。雖然用的是鈍劍,曹沫仍然手下留情,點到即止。回家後我脫下衣服一看,左胸上隻留下小棗那麽大的一塊青紫。

            曹沫搶占先手時毫不留情,贏了的時候卻手下留情,這就讓我看出曹沫是個輸不起卻贏得起的人。這種人我自信罩得住,也值得交。於是,我就繼續同曹沫往來,繼續同曹沫比劍,繼續輸給他。每輸一次,我同他的交情也就更深一層。等到我輸給他七、八次的時候,我們之間已經無話不談了。真的無話不談了麽?至少,曹沫以為如此。我沒有點醒他,因為我並不是他的顧問。

 

            那天晚上我大概想到這裏的時候就睡著了,因為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隻記得這些。我不是自己醒的,是被人喚醒的。我說“早晨醒來”,那其實隻是我剛醒時的幻覺。因為我向來總是在早晨醒,我就以為但凡我醒來的時候就是早晨。可那一天,我其實是中午才醒,那是當我走到院子裏,看見太陽高照時才發覺的。這發覺令我吃了一驚,這一驚令我回想起頭天晚上的那些回想,也令我回想起公子糾帶來的那消息。於是我就猜到了公子糾之所以遣人來叫我去見他,一定與那消息有關,也一定是有了什麽不利的新消息。否則,公子糾難道還不會自己興衝衝來找我,就像昨天晚上那樣?

            我走進公子糾的客廳的時候,公子糾正在同召忽說話。召忽是公子糾的另一個顧問,也是我的朋友,是我把召忽推薦給公子糾的。看見我進來,公子糾沒好氣地說:怎麽這半天才來!我沒開口,主子生氣的時候,最好的應對就是沉默。這訣竅是我換了三個主子之後才琢磨出來的,也許是因為我笨,也許是因為我運氣不好,沒遇著聰明的主子。總之,當我跟上公子糾的時候,我已經懂得了這訣竅,所以我沒像前三回那樣被主子辭退。公子糾又訓斥了我幾句,我仍然一聲不吭。事實上,我也不可能做出回應,因為公子糾究竟說了些什麽,恰似西風貫馬耳,我根本沒聽進去,我隻是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而已。氣頭上的話有什麽可聽的?聽進去了,隻會幹擾正常的思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公子糾終於冷靜下來,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召忽趁機告訴我:公孫無知已經自立為新的齊君。這事兒雖在我的意料之中,仍令我一驚,我沒想到公孫無知行事這般果斷、迅速。

            “你說咱該怎麽辦?”公子糾問我。

            我沒有立即回答,表麵上是在思考,其實是在觀察。觀察什麽呢?觀察公子糾的神情,看看他是真的沒有主意才發問呢,還是已經有了主意隻是缺乏信心。公子糾不是個有耐心的人,看我沒有立即開口的意思,就扭頭問召忽:“你說魯君肯出兵幫咱打回去麽?”

            “魯君好像不是那種好管閑事的人。”召忽說。

            “怎麽是閑事?”公子糾說,“我一旦當了齊君,自然會有所回報。”

            “齊大魯小,齊強魯弱。即使魯君肯,這事恐怕也難成,除非齊國發生內亂,這樣,咱才能趁虛而入。”

            “你的意思呢?”公子糾扭過頭來問我。顯然,召忽的說法不中他的意思。。

            “我同意召忽的說法。”我說,“不過,我以為咱不一定非得等內亂發生。”

            我說到這兒,故意把話打住,公子糾與召忽一同瞪著我,顯然都沒聽明白我的意思。我讓他們瞪了一會兒,然後才接著說:“咱難道不可以自己搞出點兒亂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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