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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28)

(2007-03-21 15:34:33) 下一個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曹沫》(28

§52       

           

            我是十四日黃昏時刻抵達臨淄的,當晚我就去見了魯桓公的未亡人薑姬。 薑姬的歲數究竟是多少?我不清楚。不過,以理推之,少說也該是四十出頭了吧,因為魯君已經過了二十六歲。可薑姬依然風姿綽約,神采飛揚,令我驚歎不已。我先遞上公子糾的親筆信,這封信是我起草的,除去幾句普通的寒暄,別無它話,萬一落在別人手上,絕不會露出半點可疑的痕跡來。薑姬看過,擱在一邊,淡然一笑說:糾弟有事求我?薑姬與公子糾是同母姊弟,據公子糾說,姊弟兩人的關係本來極其親密,後來因為諸兒的緣故漸漸地疏遠了,公子糾逃離臨淄的時候,沒有去向薑姬辭行,逃到魯國之後,也沒有再同薑姬通過消息。不過,我從薑姬問話的語調中聽得出,薑姬對公子糾並無責怪之意。我點了點頭,卻並不開口。薑姬又淡然一笑,漫不經意般把身邊的兩個使女支開,然後說道:現在可以說了吧?

            怎麽說呢?我臨離開曲阜前,公子糾向我吩咐了一套說辭,大意是說公子糾派我來替薑姬報仇雪恨,希望薑姬盡力相助。這說法並不高明。不過,既然出自公子糾之口,我原本以為也可以入於薑姬之耳。畢竟是親姊弟嘛,人才應當不相上下。可我一見到薑姬,就立刻感覺到完全不是那麽回事。薑姬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無不靈氣逼人,與公子糾的遲鈍傲慢,判若天淵。如果我照搬公子糾的話,薑姬肯定會暗笑我是個十足的傻瓜。聰明人大都不願意同傻瓜合作,因為聰明人不相信傻瓜能把事情辦成。我要是被薑姬看成傻瓜,她說不定就會借故推脫不管。如此這般,豈不是壞了大事?

            這麽一想,我就趕緊咳嗽一聲,把自己鎮定下來,然後直言不諱地說:“不錯。公子糾想當齊君,不殺公孫無知,他當不成。沒有夫人的幫忙,即使殺了公孫無知,他也可能當不成。”

            說到這兒,我把話頓住,既給薑姬一個問話的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觀察薑姬反應的機會。薑姬不動聲色,也沒有插嘴的意思,好像這些話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於是,我隻好把刺殺公孫無知的計劃,連帶雁翎刀的來龍去脈全盤托出。不過,我還是保留了一點。一點什麽呢?我沒有說我想請薑姬怎麽幫忙。聰明人喜歡按自己的計劃辦事,不大願意聽別人的安排,所以,我決定把怎麽幫忙這一節留給薑姬來說。等我把話全部說完了,薑姬並沒有立刻接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我,好像是給我一個補充的機會。我又咳嗽一聲,這回不是為了鎮靜自己,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局促不安。薑姬看在眼裏,這才開口說:你的計劃周全,對雍廩的懷疑也很合理。如果我猜得不錯,你來找我,無非是想求我幫你安排一條脫身之計?我點頭。薑姬接著說道:雍府後花園的側門在朱雀坊夾道,側門往西大約五十步,對麵有一條叫做曲巷的斜街,雍廩如果埋伏人馬,很可能就會選擇這條斜街。從側門往東第三個十字路口左轉是慶雲坊,慶雲坊是客棧集中之地,夜半時分街邊經常停有馬車,我預先把馬車停在路口邊等著,絕不會引人懷疑。我的馬車座位下是個衣箱,可以藏得下一個人。雍廩認識曹沫,所以這衣箱得留給曹沫。我會先把車夫打發走,你呢,你就權充車夫。雍廩如果追上來,你就從容不迫地把車停了,不必開口,隻須指給他看車頂上插的錦旗。旗上有一隻金線繡成的鳳鳥,他認得這錦旗,絕不敢造次。如果他還要盤問,你也不必理會,由我來對付他。

            薑姬說到這兒,把話停下來,並沒有徵求我的意見,隻是略微笑了一笑,用手指著我席前的漿湯說:已經涼了吧?要不要換過一碗?我明白她這是告訴我:正事已經談完了。於是,我就站起身來告辭。薑姬說:出門的時候,別忘了看一看門外旗竿上的錦旗,與我馬車上的錦旗是同一個圖案。明日晚上可別匆匆忙忙上錯了車!我又謝了一遍,扭轉身,正要出門,卻被薑姬喚住。我轉過身來,看見薑姬麵逞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與方才鎮定安祥的神態判若兩人。於是不禁問道:夫人難道還有什麽吩咐?薑姬猶疑了片刻,終於開口說:同兒可好?薑姬所說的“同兒”,就是魯君。魯君的生日與魯桓公相同,所以以“同”為名,據說正是出自薑姬之意。自從魯桓公在齊國死於非命,薑姬留齊不歸,母子兩人反目成仇,不通音信已經將近十年了。我臨離開曲阜時,魯君也托我帶了一封書信給薑姬,不過再三叮囑我說,如果薑姬不問起他,這信也就不必轉交了。薑姬既然見問,我就趕緊把那封書信從懷裏掏出來,雙手捧上,說:托夫人的福,魯君康健得很,這刺殺公孫無知的計劃,魯君也是參與人之一。說罷,我又向薑姬行長揖之禮,然後轉身退出門外。當我走下台階的時候,我仿佛覺得身後隱約傳來女人啜泣的聲音。像薑姬那樣的女人,也會哭嗎?我不敢相信。也許,我聽到的隻不過是我的想像。

 

            第二天,我在雍府周圍轉了一圈,看到了那條叫做曲巷的斜街。也在雍府後花園側門旁邊相中了一棵碩大的圓柏,枝葉茂密,是個絕好的藏身之處。我還從側門步行到慶雲坊,心中數了一數,大約一百步。曹沫與我出了側門,即使立刻有人從曲巷追出來,也應當有足夠的時間跑到慶雲坊口,跳上薑姬的馬車。唯一令人擔憂的是中箭,好在是在夜晚,沿街又有樹,風險應當不大。看完了,我回到客棧,蒙頭大睡。晚上有事,白天以養精蓄銳為宜。

            大約酉時下半的時候,曹沫進了我的客房。我把我白天的觀察結果和昨晚與薑姬的會麵講給他聽。講完了,我問他:你覺得怎樣?但願是咱多心,躲在衣箱裏的滋味一定好受不了。曹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開了這麽句玩笑。

            “雍廩那邊沒什麽新情況吧?”我問。

            曹沫搖頭,笑道:“他好像對我隻身前來吃了一驚,問我:‘就你一人?你對付得了三個?’我故意誇下海口說:‘別說是三個,就是再來三十個,我讓他走脫一個都不算好漢!’”

            “沒人跟蹤你吧?”

            “沒有。不過,待會兒咱出去的時候,一定得小心,說不定會有人在門外盯梢。”

            既然沒有人跟蹤,怎麽會有人在門外盯梢呢?我沒問。或者,曹沫擔心雍廩在雅集客棧有線人;或者,雍廩問曹沫在哪兒下榻,曹沫一老一實告訴他了。如果屬於後一個“或者”,絕不說明曹沫傻,恰恰說明曹沫有經驗。臨淄是雍廩的地盤,在人家的地盤裏被盤問,最好的防禦就是實話實說。總之,曹沫是跑江湖的老手,對於應當怎麽處理這類事情知道得絕對不比我少。問多了,會讓他笑我嫩。

            說完正經事,時間還早。曹沫說,他寧可早去,在雍府後花園的花廳裏去等著。說罷,他就走了。我不能像曹沫那樣大模大樣地在雍府的後花園藏身,隻有在客棧裏等著。過了亥時,我才離開客棧,先是沿街步行,確定沒有尾巴跟著,然後才叫了一輛馬車,吩咐車夫把車拉到慶雲坊。下車之後在坊裏遛了一趟,快要走出慶雲坊南口的時候,一輛插著金鳳錦旗的豪華馬車從後麵跑過來,在坊口的路邊停了。

 

            那一晚,有雲,雲還挺厚,也很低,空氣濕得好像已經在下雨。朱雀坊夾道兩邊都是大宅的高牆,牆上一共不過兩、三扇門,不是側門就是後門,都是供園丁、廚工等勤雜工匠用的。白天也難得見到幾個人影,晚間更是靜悄悄的。可我走進夾道的時候並沒有聽見自己的腳步聲,那是因為我特地穿了雙軟底靴,腳步又踩得格外輕。我不想驚動曲巷裏的人,那當然是說,如果裏邊果真埋伏有人的話。但願沒有,可我不敢相信沒有。我爬上早上看中的那棵圓柏,坐穩了,把弓從背上取下來,伸頭向花園中一望,看見曹沫已經藏在側門背後。我正四下張望的時候,一隻鬆鼠順著樹幹竄到地上,可能是受了我的驚嚇。本當是一場虛驚,因為它並不是我要獵取的對象。結果卻化作一場噩夢:一隻貓頭鷹從樹頂撲下,將那鬆鼠抓個正著。真是所謂“人算不如天算”,但願今晚的事兒別出這差錯才好。我心中這麽一想,手心不覺冒出冷汗來。

            三更剛剛敲過,三條人影閃入朱雀坊夾道,公孫無知來得還挺準時。我從衣袋裏摸出一塊小石子兒,扔到曹沫腳下。曹沫向我揮了揮手,表示他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事態同我事先的設想幾乎完全相同:走在最前麵的人剛剛踏進側門就被曹沫一刀捅倒;我在同時射出一箭,還在門外的那一個應弦而倒;走在中間的那一個前腳已經進了門,後腳還在門外,我看不出那人究竟是打算往前衝?還是向後退?因為曹沫的動作比那人快,在那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之前,曹沫的袖箭已經穿透了那人的咽喉。我從樹上跳下來,曹沫指著第一個進門的問我:是公孫無知嗎?我俯身提起衣領一看,不錯,正是公孫無知。一個有膽識殺齊侯諸兒的人,不能不說是個豪傑,卻因為偷一個女人而斷送了自己的性命。真所謂英雄難過美人關!我不禁搖頭,發一聲歎婉。曹沫沒有搖頭,也沒有歎息,他先飛起一腳,把倒在門中央的護衛踢到街上,然後又把公孫無知拖出門外,臨把公孫無知撂下之前,還沒忘記揪下公孫無知脖子上的玉鎖。

            這時候,曲巷那邊隱約傳來一陣騷動,曹沫與我拔腿便跑。曹沫跑得比我快,等我跑到慶雲坊口的時候,曹沫已經鑽進了薑姬的馬車。我跳上車夫的位置,正要揮鞭策馬,雍廩駕一輛戰車追過來,擋住了路口。我用馬鞭往車頂上一指,喝道:什麽人這麽大膽!難道不認識那錦旗?雍廩朝錦旗瞟了一眼,捋須一笑說:那旗我當然認識,不過,我倒想知道車上究竟是誰?我遵照薑姬的吩咐,兩眼翻白,雙手交叉,隻做沒聽見。雍廩冷笑一聲說:怎麽?不說?你以為你不說,我就不敢……不敢什麽呢?他沒有說出來。為什麽沒有說出來?因為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另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冷笑。薑姬撥開車窗的窗簾,露出臉來說:車上究竟是誰?問得好!我的車上,除了我,還能有誰?雍廩雙手抱拳,向薑姬鞠了一躬,畢恭畢敬地說:不知是夫人,雍廩冒犯了。薑姬又發一聲冷笑,說:哈!我道是誰?原來是雍大夫!既然知道是冒犯了,還不讓開!雍廩不敢分辯,急忙忙把戰車驅到前邊。薑姬見了,喊一聲“走”。權充車夫的我,於是乎抄起韁繩,揮鞭打馬,把馬車趕出了慶雲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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