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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19)

(2007-02-28 19:24:54) 下一個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曹沫》(1

 

§1     

           

 

 

            飛機擦過北極圈的時候,我莫明其妙地醒了。不是睡眼惺

忪的醒,不是昏昏欲睡的醒,是清醒的醒,是醒了再也睡不著的

醒。機內燈光昏暗,一飛機的乘客都還在沉睡中。我把機窗上的

塑料硬窗簾往上推一推,側首一望:機外一片漆黑,一天的星鬥

都不知去向。“喂!咱過北極了。”我用手指敲敲前座靠背上的

電視熒光屏,屏上顯示飛機正在飛越白令海峽。其實,北極圈離

北極少說也有三千裏,我不過是想借助“北極”的名聲把她驚醒。

她沒有醒,也許是因為睡得沉,根本沒聽見,也許是因為對北極

並沒有好奇心,聽見了,也當沒聽見。她是誰?鄰坐的一個洋妞。

同我的關係呢?如果遵照我在中國的時候的稱呼習慣,她是我的

愛人。如果遵照如今中國的稱呼習慣,她是我的太太,或者說我

的夫人。我不怎麽喜歡“愛人”這稱呼,不過還能夠接受。至於

“太太”或“夫人”,我是完全接受不了。“太太”本是尊稱,

“夫人”本是正式的頭銜,本來都是不能隨便用的。“本來”是

什麽意思?本來不行,不是正好說明現在可以麽?何必這麽咬文

嚼字?有些朋友這麽批評我。這類批評堪稱入木三分,至少也是

一針見血,因為我本來是想靠咬文嚼字吃飯的。又是“本來”?

難道是說我現在已經不靠咬文嚼字吃飯了?並非如此。不過,本

來想靠的是中國古文字,結果背井離鄉,去了美國,這碗飯沒吃

成,改行編寫計算機程序,雖然還是咬文嚼字,不過,咬嚼的不

是中國古文字,是計算機編程文字,

 

            如此這般混了幾年,也許是心有不甘,也許是前緣未了,

總之是莫明其妙地泡上了一個靠咬嚼中國古文字吃飯的洋妞。泡

妞的本事不大,沒泡多久就泡成了老公。既然自稱“老公”,稱

呼對方“老婆”,名正言順。可她有些不樂意。畢竟,她比我小

幾歲,何況是女人,不到七老八十,絕不想同“老”字有任何牽

連。她究竟比我小多少?那就不便說了。女人的年齡是秘密,美

國女人的年齡又是秘密中的秘密。於是我就稱她“洋夥”。她說

不錯,聽起來像“洋火”。我缺乏女人的幽默感,想不出聽起來

像“洋火”有什麽好。不過,這並不要緊,反正問題是解決了。

她稱我“先生”,這稱謂本來也是個尊稱,本來也是不合適的。

不過,我接受了,沒有表示反對,因為我的確是她的先生。自從

有了我這先生,她的論文、演講稿、講義等等,沒有一樣不是經

我校訂過的。既然如此,為什麽她能靠咬嚼中國古文字吃飯,我

卻不能?因為身在異國,寄人籬下,無論是吃什麽飯,更重要的

是洋文。洋夥是洋人,洋文當然比我好,所以,我隻能替她當參

謀,供她驅使。比如,她這次參會的演講題“論《管子》的生態

經濟學”,是我替她選定的;《管子》中的有關段落,是我替她

挑出來的,也是我替她譯成洋文的。不過,如果說她坐享其成,

那就是不公道了。但凡一切借題發揮的文字,都是她洋夥自己寫

的。洋夥東拉西扯的本事忒大,是因為她個人的本性如此?還是

因為洋人的本性如此?沒研究過,不敢妄下斷語。

 

為什麽要選《管子》?她問,眼神透出點兒心虛,因為她

這輩子從來沒讀過《管子》。我說:這次會議的地點不是選在淄博

麽?淄博是什麽地方?淄博就是齊國首都臨淄所在地。齊國誰最有

名?不就是管仲麽?她聽了居然還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說:據我

所知,《管子》的作者並不是管仲。據你所知?我嗤之以鼻,你不

過是誤信了五四時代那幫疑古派的胡說八道!人家可都是權威呀!

她這麽提醒我。世上要是少了你這種迷信權威的人,還能有權威嗎?

我這麽提醒她。她沒再繼續同我爭,不是因為她同意了我的觀點,

是因為她想不出更好的題目來。

 

            淄博那會要多沒勁,有多沒勁。在會上宣讀的論文大都談

的是孔子與儒家學述。不是我對管仲情有獨鍾,所以看不上那些

談孔子與儒學的論文,是因為那些論文千篇一律地重複多年來的

錯誤,把孟軻、董仲舒、朱熹之流的腐儒、陋儒的觀點強加於孔

子。不僅沒勁,而且令人噎氣,因為會議主持人竟然宣布論文一

概得用英文宣讀,理由是:這是一次國際性的會議,得跟國際接

軌。在中國吃中國古文字這碗飯,也得靠洋文,能不令人噎氣

麽!要不是洋夥對我軟硬兼施,我絕不可能去充當了兩天的聽眾。

第三日我裝頭疼,洋夥沒好意思再勉強我,獨自一人去了會場。

等她走了,我就直奔瓦官寺。這瓦官寺雖然是座古刹,卻早已與

佛教絕緣,像五十年前北京的隆福寺一樣,寺廟內外本來都是些

做古書、古董生意的鋪子和地攤。後來瓦官寺拆了,古書、古董

生意被禁。再後來,寺廟原址蓋成了商場,古書絕跡,古董生意

卻絕處逢生,忽然興旺起來。重新開張的古董生意雖然已經不在

原來的舊址,古董行內的人卻依然以瓦官寺相稱,不是因為數典

不忘祖,也不是因為期望老字號帶來新希望,乃是因為複興的生

意是地下的生意,地址不便公開。地下的生意是什麽生意?造

假?走私?造假兼走私?傳說不一,既不敢輕信,也不敢不信。

數年前一個東北老鄉拚湊了一片帶翅膀的恐龍化石,令大洋彼岸

一批古生物學權威欣喜若狂,以為是發現了始祖鳥是由恐龍演化

而來的鐵證,又是發新聞,又是寫論文,忙得不亦樂乎。那片假

化石是怎麽“偷渡”到大洋彼岸去的?據說源頭正在這有名無實

的瓦官寺。老實說,我這次之所以忙裏偷閑,請了十天假陪同洋

夥來淄博,真正的目的就是為了一睹這瓦官寺的神秘風采。    

 

            瓦官寺既然是個秘密之所在,當然不是誰都找得著的地方。

我是怎麽找著的?那當然也是秘密,不便公開。總之,我到了一

家表麵上做雜貨生意的鋪子,被人領著穿過鋪子後麵的庫房,順

著木樓梯上到庫房頂上的閣樓。閣樓沒有窗,不過絕不陰森恐怖,

不僅因為有日光燈照明,也因為有老板的滿臉堆笑。閣樓裏布置

得同普通的文物商店沒什麽兩樣,牆壁上掛滿字畫,不是木版水

印的,就是假的;玻璃櫃台裏擺滿玉器、印章。我對玉器是外行,

真假不辨,也不感興趣,索性一眼都不看。印章不是雞血就是田

黃,方方光彩奪目,雖然明知是合成的贗品,還是不禁停下腳步

看了幾眼。老板是個精明人,趕忙湊過來說:您一看就是內行,

這些人工合成的東西不是賣您這種人的。我笑了笑說:那你有什

麽賣給我?老板笑而不答,從兜裏摸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把

櫃台下的暗屜打開,取出一個深藍描金緞盒,緞子灰塵撲撲,四

角都磨破了,外加幾個蟲眼兒。老板小心翼翼地把盒蓋翻開,從

盒裏倒扣出一方雞血來,色澤潤滑,紋理有致。您看,老板說,

這才是真貨。我從老板手中把印章接過來,略一端詳,交還給老

板說:你玻璃櫃子裏的是人工合成的假貨,你抽屜裏藏的也是人

工合成的假貨。老板一臉驚訝不堪的樣子,說:怎麽可能!不過,

您是內行,我不同您爭。您倒是說句話,您到底想要點兒什麽?

我說:我對竹簡、木牘這類有字兒的東西最感興趣,你有?老板

翻眼對我看了一看,說:您不是這兒的人吧?你說呢?我反問。

我看您是美國來的?老板試探著問。我說:看我穿得土,對吧?

老板說:哪兒的話!這兩天不是有個什麽國際學術會議麽?您一

看就是打那邊來開會的專家。我說:打那邊來的,你沒說錯,不

過,我可不是什麽專家,也不是來開會的。老板有點兒驚愕,不

知怎麽接話碴。我說:不是專家不是正好被你蒙嗎?老板說:瞧

您說的!蒙人的事我哪會?再說,像您這樣的主兒,誰敢呀?我

說:咱就別廢話了,你到底有貨還是沒貨?老板聽了,趕緊堆下

笑臉,說:您還真有運氣,這類東西多少年沒見過了,昨日趕巧

來了一批竹簡。什麽來路?我問。您一準兒聽說過仲父堆吧?老

板說。我點點頭。所謂仲父堆,相傳是管仲的陵墓。可傳說往往

不可靠。比如說馬王堆吧,傳說是五代時楚王馬殷的陵墓,挖開

來才知道是西漢馱侯利氏的墳塋,不僅是張冠李戴,而且差了一

千多年。老板說:就是那兒來的。我問:有人盜墓了?老板說:

這墓八百年前早就被人盜過了。要不,怎麽一點兒金銀珠寶都沒

剩下,光剩下些竹簡呢?我問:竹簡雖然不是金銀珠寶,也應當

在文物局、考古所一類的地方,怎麽會在你這兒?老板說:是施

工單位的民工發現的,當作垃圾擱在一邊,碰巧叫識貨的主兒看

見了,白手撿了便宜。東西既不是我的,也不在我這兒,不過我

這兒有照片。您要是有興趣,東西我可以幫您給找來。我說:那

就麻煩你先把照片拿來看看。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說:我

說有照片,其實是幻燈片。這兒不方便看,您得跟我去地下室。

再說,這幻燈片也不能白看,您多少得……老板把話打住,用手

指做出個點鈔票的動作。我遞上三張十塊的票子,老板見了,嗤

之以鼻。我又添加二十塊,說:你先給我看幾張,要是我覺得有

意思,想多看,再議價,怎麽樣?

 

            一小時後,我從那鋪子出來,雙手捧著個紙版箱,錢包裏

少了一千塊錢。一千塊錢換一箱子幻燈片?不錯。要是假的呢?

我相信我的眼力。況且,我同老板簽了張契約,明日他帶我去看

竹簡原件,如果老板不能履行契約,我退幻燈片,老板退錢。這

條件好像不錯,對吧?嘿嘿!結果卻錯了。究竟出了什麽錯?第

二天我按預先約好的時間再去那家店鋪的時候,正好趕上老板從

鋪子裏出來,手上帶著手銬,後麵跟倆警察。怎麽啦?我悄聲問

路邊看熱鬧的一老頭兒。還能是怎麽啦?涉嫌走私文物!老頭兒

大聲嚷,大概是因為自己耳朵有點兒聾,唯恐我聽不見。“涉嫌”

兩字用得好,可見法治精神已經深入人心。雖然這麽想,我還是

不敢久留,匆匆趕回酒店。

 

洋夥問我為什麽神色慌張。我說:我慌?我慌什麽?抓走

的是那老板,又不是我。洋夥聽了一愣,問:什麽?你說那老板

給抓走了?我說:你看,你才神色慌張呢!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洋夥說:老板給抓走了,那竹簡原件不就是沒有著落了麽?沒有

實物原件為證,論文還怎麽寫?我說:誰說我要寫論文來著?洋夥

瞪了我一眼,說:花一千塊錢就為你自己看一看?我說:怎麽?你

嫌貴?我還覺得是撿了便宜呢!撿了便宜?什麽好東西那麽值錢?

我本想說:什麽好東西?你怎麽不自己去看看?忽然想起那些幻燈

片上字都是籀文,洋夥看不懂,我要是這麽說了,她一準以為我成

心氣她,於是改口說:有些好像是管仲自己寫的回憶錄,其中不少

地方提到公子糾、公子小白、曹沫。有些像是管仲執齊國之政以後

同曹沫的來往信件,兩者都記載了一些不見諸史冊的秘密,還能有

什麽比這更值錢?洋夥說:原來如此。這公子小白後來成了齊國的

國君,史稱齊桓公,公子糾是公子小白的同父異母兄弟,同公子小

白爭奪君位,失敗後被殺。對吧?

我點點頭,正想說:還不錯嘛,還沒把先生教你的都還給先生,

話還沒說出口,卻聽見洋夥問道:“喂,這姓曹的是什麽人?”

            “這姓曹的是什麽人?這話問得好!”

            “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等我根據這些幻燈片寫出篇文章來,你就知

道這姓曹的是什麽人了。”

            “你不是說你不寫論文麽?”洋夥說,“怎麽又變了主

意?”

            “誰說我要寫論文?你以為但凡是文章就是論文?我要寫

的是報告文學!”

            “報告文學?”洋夥不懂。這不足為奇,因為美國文壇沒這

麽一體。

            “報告文學嘛,就是攙點兒想像的新聞報導。”

            “攙了假還能叫新聞報導?”洋夥不以為然。

            “你這話可有兩點毛病?”

            “毛病?什麽毛病?”

            “第一,想像不等於假,想像出來的事情不一定是假的。

第二,之所以改稱報告文學,不就是為了與新聞報導相區別麽?”

            洋夥想不出辭兒來反駁,卻又不肯服輸,於是尋找新的攻

擊點,說:“這些幻燈片上寫的東西是兩千五百年前的曆史,也

能算做新聞?”

            “所謂新聞,難道不就是發生不久的曆史?所謂曆史,難

道不就是發生已久的新聞?”

 

            一席話,把洋夥說得啞口無言。於是我就開始著手根據這

些幻燈片編寫下麵這篇報告文學。記住了!從下一章開始,所謂

“我”,不是我司馬非馬,是管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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