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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11)

(2007-02-09 19:35:32) 下一個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轉諸》(11 

§6 1           

公子光打道回府,含含糊糊地對伍子胥說:吳王僚雖然十分欣賞伍子胥的滅楚之計,卻一時還拿不定主意。然後就把伍子胥與專諸安頓在湖濱一座喚做閑閑園的莊園裏,吩咐黑臀每日以 好酒、好菜相款待,每夜遣美女相奉陪。伍子胥隻接受酒菜的款待,謝絕美女的奉陪,說他對天發過誓,一日父兄之仇不報,一日不近女色。專諸聽伍子胥這麽說,不想給伍子胥以好色的印象,於是也支支吾吾地推辭。黑臀問:張先生難道也對天發過什麽誓?該不是嫌棄我主人遣來的女人不夠漂亮吧? 

張先生?張先生是誰?張先生就是專諸。伍子胥叫專諸冒充與他一起從鄭國逃來的同伴,化名張武。專諸不解,問為什麽要如此說謊。伍子胥笑了一笑,說:這不叫說謊,這叫策略。策略?專諸問:策略與說謊有什麽不同?伍子胥想了一想,說:這麽說吧,說謊是傻瓜的策略,策略是高人的說謊。專諸聽了,老實地一笑,說:原來不過是一回事。伍子胥搖頭,說:怎麽是一回事?當然不是一回事!傻瓜胸無成策,臨時捏造故事,企圖掩蓋已經暴露的事實,往往欲蓋彌彰,所以隻配叫做說謊。高人預測未來的需要,事先準備好說辭,把一切可能的漏洞都堵好,令人無從生疑,這才配叫做策略。專諸聽了,心想:果然不同,這麽簡單的道理,我怎麽就不曾想到?瀟瀟子笑話我是匹夫之勇,看來還真不錯。這伍子胥還真是個高人,他說連雞鳴狗盜之徒也能成大事,該不是預先安排好哄我的說辭吧?這麽一想,不禁對伍子胥盯了一眼。 

高人也有會錯意的時候,伍子胥誤以為專諸這麽盯著他,是想問為什麽要用這策略去對付公子光,於是,不等專諸開口,他就說:這回你我去見公子光,我要是把你作為我的從人介紹給他,一來對不起你這救命恩人,二來往後也不好把你推薦給他。如果我說你是朋友或者同伴,他勢必要問你的來曆。你的來曆離奇不明,如果實話實說,他多半不信,反倒會以為你我在騙他。如果編造來曆哄他,得讓他查不出破綻來。你如果說是本地人,你哄得了他公子光?不出半日,他就能把你編造的謊話給捅穿了。所以你得說是與我一起從鄭國來的,叫他無從查起。原來如此!專諸聽了這番話,又不禁打量一眼伍子胥。這回伍子胥沒有會錯意,他知道專諸是在欣賞他的策略。於是,他拍一拍專諸的肩膀,說:對付公子光這種能人,不能不用點兒心思。你見著他以後,凡事也都得小心謹慎。這樣才會得他賞識。 

傻瓜根本不可能變成高人自不在話下,專諸雖然不傻,也不可能在數日之內變成高人。他謝絕美女奉陪的時候,就沒能預先想到黑臀會這麽追問。倉惶之下,他隻有說:豈敢!豈敢!不過心中愁悶,沒這份情緒。黑臀對伍子胥與專諸各瞟一眼,心中暗笑:一個說對天發過誓,一個說沒這份情緒,該不是同公子光一樣有了毛病吧?心中這麽想著,嘴上不禁開句玩笑說:沒想到兩位貴客同我家主人一樣,都是清心寡欲的高人。不是高人的黑臀,丟下這句玩笑走了。不是高人的專諸,隻當玩笑聽了,漫不經意。是高人的伍子胥,卻在琢磨:公子光一向有好色的名聲在外,據說後房姬妾不下百人,怎麽會成了清心寡欲的高人?難道……伍子胥的確對天發過那樣的誓言不假,不過,他之所以能寡欲,卻絕非因為心清。心事沉重,憂鬱成疾才是真正的原因,而那所謂的“疾”,不是別的什麽病痛,恰好是那話兒欲舉不能。難道他公子光的心事也這麽沉重,沉重得以致不能負荷?我伍員有殺父、殺兄之仇在身,他公子光有什麽? 

你在琢磨什麽?不是高人的人,也有看準的時候,專諸看出伍子胥在走神,好奇地問。伍子胥不答,卻反問道:你說公子光能快活麽?公子光能不快活?吳王僚把半個太湖都賞給他了,他還能不快活?專諸覺得伍子胥這話問得怪。如果他公子光以為這太湖本當是該由他自己拿來打賞別人的,他能快活麽?伍子胥又問。專諸搖頭,不過,不 是表示“不能”,隻是表示他不懂。他不懂,因為他不過一介草民,既不知道公子光是吳王諸樊的長子,也不知道吳王諸樊傳弟不傳子的緣由。伍子胥把這些事情告訴他,然後問:換成是你,你能快活嗎?專諸半晌說不出話,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太大、太遙遠、太陌生。半晌之後,他搖搖頭,說:大概很難。他隻是這麽猜想,他實在想像不出有機會當國君是什麽滋味,更想像不出本當有機會當國君卻又失之交臂是什麽滋味。但這猜想不笨,至少深得伍子胥賞識。伍子胥聽了,點點頭,說:英雄所見略同。 

專諸聽了這話,先是一喜,接著是一憂。喜從何來?因為伍子胥稱他英雄。雖然他知道伍子胥不過順口這麽一說,還是不由得不喜。憂又從何而來?投奔一個不快活的人能有好結局麽? 他問。這就是他為什麽憂,他自以為他這憂慮理由充份,卻不料伍子胥淡然一笑,說:至少比投奔快活的人好。此話怎講?專諸心裏這麽想,嘴上卻不曾這麽問。他不想讓伍子胥覺得他太笨,藏拙的最好辦法就是少問。可是他的眼神卻已經告訴伍子胥:伍子胥的話,他沒聽懂。於是伍子胥說:快活的人,你很難讓他更快活。不快活的人,你讓他快活了,他難道會拒絕你的請求?哈!這麽簡單的推理,我怎麽又沒有想到!專諸暗自罵自己笨得該死。可是沉默片刻之後,他又想到一個新問題,禁不住又問:你能讓公子光快活?他猜想伍子胥一定會說“能”,他之所以問,隻是想親口聽見伍子胥這麽說,好讓他放下一百個心。他萬沒料到伍子胥搖了搖頭。怎麽?他問,不敢置信。伍子胥說:我恐怕不成。不過,你別急。你能。你不能?我能?專諸反問。不錯。伍子胥說。此話怎講?這一回,專諸不是隻在心裏這麽想,他直接了當用嘴問。現在不便說,因為我還不敢肯定,到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伍子胥說。說罷一笑,坦誠的笑,沒有絲毫詭秘的意思,令專諸隻好住口,不便追問。 

專諸與伍子胥在閑閑園閑居,不知不覺間過了將近三旬,公子光不曾露過一麵。那時正逢盛夏,晝長夜短,伍子胥每日隻在臨湖一座亭子裏打發時光,朝夕憑欄遠眺,其餘的時間或者撫琴,或者敲磬,或者獨自擺棋。憑欄的時候,專諸陪著說些閑話,琴、磬、棋,專諸都不會,當了二十多天聽眾與觀眾,忽然想起瀟瀟子,可是跑到他泊船的灣岔裏一看,哪還有那船的蹤影?被人偷走了?被瀟瀟子撐走了?無從打聽,瀟瀟子住在哪?也是無從打聽,隻好死了找瀟瀟子的心。那一日,呆在閑閑園裏實在無聊,問黑臀要了條船,去湖裏遊蕩,順便打了幾隻鳥、釣了幾條魚,拿回來,自己下廚,換換口味。伍子胥吃了,大為讚賞,說:你這手段不僅比閑閑園的廚師高明不知道多少倍,就連諸侯的廚師也未必趕得上你。專諸說:你說我的手段比這兒的廚師高 明,我信。你說就連諸侯的廚師也未必趕得上我,我就不敢相信了。伍子胥說:我這人從來不瞎捧場,晉、宋、鄭、楚朝廷的宴會,我都沒少去過,吃的是排場、是氣派,並不是口味。專諸說:就算你說的不錯,有這樣的手段,充其量也不過是給諸侯當廚師,能有什麽出息?伍子胥說:你可別小看了廚師這職位,齊桓公晚年最親信的大臣易牙,不就是廚師出身麽!專諸說:聽說齊桓公死後,齊國大亂,正因為親信易牙的緣故,可見廚師畢竟成不了大事。伍子胥笑道:你這話從哪聽來?專諸本來對諸侯公卿之事一無所知,這一年來被瀟瀟子泡上了,從瀟瀟子口中聽到不少。 

怎麽?專諸問,難道這話不真?伍子胥說:倒不是事實失 真,隻是推理荒唐。專諸說:此話怎講?伍子胥說:易牙究竟是賢能還是奸壞,人各一辭,並無實據。就算易牙當真無德無能,這與他是廚師出身又有何關係?聽說過伊尹吧?專諸點頭,伊尹其人其事,他也是從瀟瀟子那兒聽來的。當時心中想:沒想到跟瀟瀟子混上這麽一年,居然大有收獲,否則,我在伍子胥眼中還不真是個如假包換的草包!瀟瀟子既然同他說起過這麽多諸侯公卿的事兒,怎麽偏偏沒提起過公子光?這想法也在專諸腦海中一閃,不過,他沒時間細想,伍子胥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維。伊尹不也是廚師出身麽?伍子胥說,伊尹不僅輔佐成湯滅了夏桀,成為商朝的開國元勳,而且在成湯死後攝政多年,雖然沒有天子的名份,其實也同真天子沒什麽兩樣。後世的人不都以聖人稱伊尹麽?況且,我說別小看了廚師這職位,意思並不在廚師的職掌本身,乃是在於廚師的機會。什麽機會?專諸問。當然是接近主人的機會啦,伍子胥說,有機會接近主人而自己無能,自然是白搭。有機會接近主人而有能,前途何可限量!你說過我有能耐,對吧?專諸問。不錯,伍子胥點頭。那照你這麽說,隻可惜公子光不來吃這頓飯。專諸說,他要是來了,說不定我就會成為他的廚師,也說不定就可以前途無量了!說罷,故意冷笑了一聲。 

其實,用不著這冷笑,伍子胥也聽得出專諸的言外之意。不過,他卻好像沒有聽懂,若無其事地端起酒杯,品嚐一口,說聲:好酒!專諸白了伍子胥一眼,心想:這人真有這麽高的修養?還是真會演戲?公子光這麽冷落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生氣?其實,所謂修養高,就是會演戲;真會演戲,也就是修養高。不知道應當演戲,或者雖然知道應當演,卻演得不好,露出馬腳來,那就是修養低。這道理,專諸不懂,於是又白了伍子胥一眼。伍子胥仍當沒看見,若無其事地放下酒杯,夾起一片魚放到嘴裏,細細咀嚼了回,說一聲:好魚!專諸終於按耐不住,問道:人說貴人多忘,公子光是不是把你給忘了?忘了?伍子胥聽了,哈哈一笑,說:怎麽會?他要是能把你我忘了,當初就會找個借口把你我拒之於門外,怎麽會把你我接到閑閑園裏來閑居?專諸想了一想,覺得這話也的確有道理,找不出什麽反駁的理由,隻是不肯就這麽服輸,於是就說:我知道你看得起我,所以總是把我和你相提並論。可在別人眼裏,怎麽會有我?就算公子光他沒忘記你,難道還會記得有我這麽個人?伍子胥聽了又哈哈一笑,說:你可別小覷了公子光。聽說過鄭國的子產吧?連子產都把他當個人物,他怎麽會狗眼看人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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