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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5)

(2007-01-30 16:32:45) 下一個

《最後的刺客·專諸》(5

§3 (1)

 

專諸在鴉雀無聲的時候靜靜地走出酒店,站在那條說不上是街道的泥土小路上對湖汊望了一望。不久,草篷船裏就有了人。不止一個人,除了專諸,還有一個駝背的老者。專諸吃了一驚,臉上卻沒有吃驚的樣子,專諸是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他吃驚,不是因為看見船裏多了個人,這種場合他遇見得多了,早已不能引起神經的興奮。他吃驚,是因為這老者的眼神令他透不過氣。

 “你也是來要魚腸的?”專諸問。

“你有?”老者反問。

專諸點頭。老者似乎不怎麽信,追問道:“你當真有那魚腸?

“專諸又點一點頭,等著老者說“拿魚腸來,饒你一命”。可是老者並沒有這麽說,不僅沒有這麽說,反而好像有點兒失望。不過失望一眨眼的工夫就讓微笑代替了,要不是專諸善於察言觀色,那失望壓根兒就沒存在過。就連善於察言觀色的專諸,也都懷疑那失望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我家裏沒貓沒狗的,要魚腸有什麽用?”老者淡淡地說,語調近乎調侃。

專諸覺得胸腔裏的心砰然一跳,這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這老家夥必定是個高手,深藏不露,專諸心中這麽想著,嘴上胡亂應付道:“這麽說,你是找錯地方了,我這兒的魚都賣完了,隻剩下魚腸。”

“誰說我要買魚?”老者又笑了一笑。

專著不答,等著老者說下去。老者卻也不再說話,隻盯著專諸的眼睛看,好像在打賭看誰能不先開口。一陣風起,從湖上吹過來,草篷船晃了一晃。專諸終於先開口,他受不了那老者的盯。

“你既不買魚,又不要魚腸,你上這兒來幹什麽?”專諸問。

“買渡。”老者說。

“買渡?”

“不錯。”

“可惜我的船不是擺渡的船,我的人也不是擺渡的人。”

   “可是我的錢卻偏偏是擺渡的錢。”老者的衣袖一晃,手裏多了一錠赤金,一副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樣子。

專諸窮,但不缺錢,賣魚所得足夠他買醉,除此之外,並無使錢之處。錢對他沒有誘惑力,但這老者對他有誘惑力。買渡隻是個幌子,當真要的還不是那要命的魚腸?這老者與先前來的那些人不同,說不定正是幕後的主使。老天賜我這良機,好讓我有機會打聽出那魚腸究竟是什麽寶貝,又究竟同我有什麽關係。

專諸這麽想著,就裝出一副見錢眼開的樣子,笑道:“要去哪兒?”

“哪兒都成,越遠越好,這地方令我悶得發慌。”老者說,一邊把手上的金子遞過來,好像惟恐專諸反口。    

專諸白了老者一眼,心想:這老家夥怎麽好像並不夠老練?地方還沒想好就想騙人上鉤?還是狡猾得出奇?令我琢磨不透?口中卻打趣道:“怎麽一個老人家,說起話來倒像個逃婚的小妞兒?”

老者噗嗤一笑,笑得天真無邪,道:“你這人看著老實,怎麽心眼兒也歪得很。”

“人不可貌相嘛!”專諸又白了老者一眼,心想:這老家夥果然奸詐,居然能笑得無憂無慮,同孩子一般。

“你這話是說我呢?還是說你自己?”
       專諸不答,從老者手中接過金錠,扔到艙裏,把纜繩解了。

草篷船一搖一晃,離岸而去。

“你我都是人,能有多少區別?”老者見專諸不答,自我解嘲般搭訕了這麽一句。 

能有多少區別?區別大了!你想哄誰?你是為那要命的魚腸而來,我是為把這離奇古怪的事兒弄個水落石出而同你周旋。等會兒你我之間,就會有一個活、有一個死。死的喂魚,活的……專諸想到這兒,忽然沒了辭兒。他本來也許不過隻是想:活的繼續打魚。但這想法還沒有從思維中樞傳送出來就變了質,變成了:活著就為了打魚?你看人家公子光,整個一太湖就是他的後院,他打魚嗎?那才叫活!專諸不知道公子光的秘密,也想像不出公子光會發愁。在專諸的想像中,公子光的生活之中隻有陽光,沒有陰霾。專諸之所以會時不時想起公子光,是因為專諸本來不是名副其實身無立錐之地,他本來在看得見公子光後院的湖濱有一個小院,雖然很小,也很破舊,畢竟能夠立錐。後來街道辦事處的人拿出錢來買,價錢還不低。是誰發了精神病?出這樣的價錢要他那又小又破的茅草房?是吳王?別瞎說八道、假傳領導意圖啦?真的?幹什麽用?給公子光買個清靜?

那年頭也有街道辦事處?不錯,雖然不叫這名字,辦的事兒是一樣的。從史冊上抄下那古名來誰也看不懂,何必呢?總之,專諸成了拆遷戶。別的拆遷戶都到公子光的後院看不著的地方另起爐灶,隻有專諸從此成了水上流動人口。不僅從此成了水上流動人口,也從此自稱專諸。“專”字本有“魚”旁,黑臀打聽的消息還真準。至於“諸”字是不是範通說的那意思,那就不知道了。這次拆遷令專諸整個兒換了個人,他不再滿足於打魚、賣魚、吃魚的生涯。雖然他的生活外表仍然是打魚、賣魚、吃魚,他的內心不再平靜。酒比以前喝得多了,而且不再是為了痛快,是為了消愁。真的在發愁?不錯,他專諸也對女人敬而遠之了,同公子光一樣,能不是在發愁麽!愁什麽呢?他說不清,不是不敢說,這一點,與公子光就不一樣了。依稀仿佛之中,他想要活出個名堂來。什麽名堂?完全沒有譜兒。怎麽才能活出個名堂來?更沒譜兒。正因為沒譜兒,所以才愁。這一點,卻又與公子光沒什麽區別。

為什麽別的拆遷戶沒有因拆遷而引發這麽一段愁緒?那時候沒人聽說過“基因”,即使聽說過,也很難斷定專諸的基因與別的拆遷戶是否不同。為什麽?因為專諸的來曆不清。不隻是別人搞不清,連他自己也搞不清。在他的記憶中,沒有父母兄弟姊妹,沒有叔伯姑舅,沒有……,用不著再多數,總之是六親不認。不是他不認,是沒人認他。在他的記憶中,隻有一個凶神惡煞的老頭子。不是人長得凶,也不是對人都凶,隻是對專諸沒有和顏悅色。他是那凶神惡煞的老頭子撫養成人的。三歲或者四歲的時候,他有一回叫那凶神惡煞的老頭子“爹”,老頭子給他一個大嘴巴,罵道:混帳!誰是你爹!他想了一想,改口叫“爺”,又挨了一結實的大嘴巴,不再有下文,連“混帳”兩字都省了。在他的記憶中,他同那老頭子之間的交通永遠是單向的,他接受老頭子的吩咐,挨老頭子的打罵,如此而已。他根本用不著稱呼那老頭子,既不讓他叫“爹”,也不讓他叫“爺”,倒也並不增添任何不方便。那老頭子怎麽稱呼他呢?起先一直叫他“小雜種”,後來改口叫他“喂”。“喂”這種叫法,他沒有聽多久,不是老頭子又改了口,是老頭子改口叫他“喂”後沒多久就死了。

老頭子死得很突然。那一天,專諸照例在湖上用彈弓打鳥、用魚線釣魚。這是老頭子吩咐他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風雨無阻。另一件是晚上在院子裏用手掌劈沙。劈沙?不錯,不是劈石頭、劈磚頭,是劈沙。沙柔,石頭、磚頭剛,能劈柔,何患不能劈剛?這是老頭子對他下達的最高指示。白天的事沒做好,挨打。 晚上的事做得不到家,也挨打。他從什麽時候開始做這兩件事? 他不知道。誰要是問他,他會覺得這問題莫名其妙。對他來說,彈鳥、釣魚與劈沙,與生俱來。那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他照例回家,心中略有一絲憂慮。不是怕挨打,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挨過打了。不是因為老頭子的脾氣好了,是因為他這一年來彈鳥、釣魚與劈沙都中規中矩。中什麽規矩?自然是老頭子定下的規矩。比如釣魚,釣什麽魚?釣多少條魚?老頭子都有規定。不許用魚竿與魚鉤並不在規定之列,不是允許用,是用不著規定他就知道不許用。至於彈鳥,一天給十發彈丸,至少得打下三隻鷗、三隻鵜、三隻鸕、三隻鵠。那年代太湖水鳥種類繁多、數量充沛,一天打下十二隻鳥來不過如從九頭牛上拔下一根毛,不會有負責環保的官吏來幹涉。負責環保的官吏?不錯,不是開玩笑,那時候早已有環保法、環保局,不過名稱不同而已。不信?去查查《管 子》便不由得你不信。不過,雖然沒人來幹涉,你也得有打得下來的本事。十發彈丸怎能打下十二隻鳥?十發十中都不成呀?專諸也這麽問過一次,結果挨了一大嘴巴,外右瘓洌捍啦牛∈?⑹?謝鼓芙斜臼攏棵喚心惴⒎⒍家皇??褚丫?潛鬩四懍恕@賢紛遊?裁唇興?氛庵止し潁孔ㄖ钜恢畢胛剩?從忠恢泵桓椅剩?底苑⑹撓幸惶旆⒎⒍家皇??袷幣歡ㄈノ矢雒靼住?/span>    

那一天他運氣好,居然用十發彈丸打下二十隻鳥,興奮之餘,憂慮油然而生:是討得個答案呢?還是挨一嘴巴?結果都不是,白憂慮了一場。他回家時,老頭子已經死了。雙腿盤坐蒲團,雙掌分攤在膝,頭背靠牆,兩眼似張似閉。他從來沒見過老頭子有這麽安祥,隻可惜斷了氣,他的疑問是得不到答案的了。他生平第一次掉了幾滴眼淚,至少他這麽想。小時候挨打哭過沒有?他記不清了。就算哭過,那淚水與感情無關。這回他掉淚,不是因為答案不會有著落了,是因為老頭子死了。難道他居然對老頭子有了感情?他沒有時間去想。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知道:這老頭子是誰?他自己又是誰?他去問左鄰右舍,人人都嗤之以鼻:你來問我?我去問誰?你跟他難道不是一家人?

問來問去也不是一點結果都沒有,至少他知道了老頭子是外地來的,在本地問不出個結果。老頭子的來曆既不明,自己的身世如何,更無從問津,隻好作罷。可是有一件事情,不是說作罷就能作罷。老頭子在日,雖然叫他打魚、打鳥,卻純粹是為了練功夫,今日打來的,明日就叫他送回湖裏去喂魚。吃喝家用的錢從哪兒來?他從來沒想過。如今老頭子死了,他才忽然想到得有錢才能過日子。老頭子一定有錢藏在什麽地方!可是他翻箱倒櫃,把三間草房裏裏外外、上上下下都翻遍了,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找著,更別說金玉珠寶了。不過,也不是什麽都沒找著。在老頭子的衣櫃裏,他找著一個半寸見方的青銅璽,璽鈕是個獸頭,頭上有兩隻角,可能是牛頭,也可能是羊頭,說不好。璽麵刻著兩個字,無奈他都不認識。老頭子教過他認字,為數不多,大約一千左右,這兩個字不巧正在他的認識範圍以外。他沒拿這青銅璽去問左鄰右舍,他知道他們都是目不識丁的白丁。這青銅璽變賣不出什麽錢,不過他喜歡那璽鈕的造型,他找根牛筋繩穿起來掛在脖子上,把它當成了他的首飾。沒找著錢,他隻好每日仍去湖上,不是再去練功夫,是去打魚賣。鳥兒沒人要,他隻是偶爾打著玩。於是,從老頭子死去的那日起,他就成了打魚專業戶。劈沙不僅不能換成錢,而且無聊之極,他本來已經完全停了不再練。有一天卻忽然發現他可以徒手破魚,越是別人拿刀都破不好的魚,他就越順手,比如鯊魚與鱷魚。這難道不是劈沙劈出來的功夫?老頭子的最高指示還真有些靈。這麽一想,他又繼續練。不過,沒有老頭子的監督,他三天兩頭偷懶,不能再如以前那麽賣力。人嘛,天生就是賤貨,不挨打挨罵就必然偷懶。他給自己找了這麽一個台階下。

自從他成了水上流動人口,心中雖然不快,日子倒也過得太平,直到有一晚碰到兩個打劫的人。他從酒店出來,剛剛踏上草篷船,船艙裏跳出兩條黑衣蒙麵漢,各執一把撲刀。那晚無星無月,黑衣顯得越發黑,撲刀顯得越發亮。涼風從湖麵吹來,帶著一股魚腥。那兩條漢子沒說“拿魚腸來,饒你一命”,說的是:“拿錢來,饒你一命”。專諸如果有錢,也許就給了,他從來沒同人動過手,並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功夫。更何況他手上無刀無劍,叫他拿什麽跟人動手?可是不巧,他那天賣魚所得,都變成了肚子裏的酒食,身上、船上分文無存,他又不善說謊,一老一實說了聲“沒有”。兩條漢子聽了,各自大罵一聲“混帳”,兩把明晃晃的快刀一齊砍來。專諸躲過了,想起腰包裏備用的魚線,慌忙摸出來,順手一甩,反手一勾,一來一去,不偏不倚,正好切斷兩條漢子的喉管。兩條漢子沒來得及吃驚,就前仆後繼。專諸自己倒是大吃一驚,他沒想到自己原來本事這麽大,大得可以這般輕而易舉就把活人變成死人。他不如瀟瀟子心細,沒有想到收屍,撇下兩具死屍不管,跳上草篷船,以為可以一走了之。沒想到死人也可能傳遞消息,魚線切開的傷口,讓範通那一類的內行看了,可以看出薄、可以看出輕靈、可以看出那凶器原來竟然是吳王暗中遣人尋訪的魚腸劍!

一個月後,專諸又來到那個湖汊喝酒,他發現被人跟蹤。他以為又有人想要他的錢,結果什麽都沒發生。不僅那晚什麽都沒發生,而且一連兩三個月都相安無事。可正當他要徹底忘記這事兒的時候,有人來向他索取魚腸了。來的不是一般的打劫漢,武功要高得多,兵器也五花八門,有長有短、有明有暗。專諸呢?以不變應萬變,照例用魚線直取喉管那一招。半年多來,死在他這一招之下的人有多少?專諸從來沒想去數過,就像公子光不數女人一樣,沒這份兒心思。每殺一次人,他隻想一件事:自己什麽時候被殺?被誰殺?

那一日,當他看到那駝背的老者,他的心往下沉。克星終於來了,他想。他為什麽這麽想?因為那老者的眼神令他心緒繚亂、魂不守舍。心緒繚亂還怎麽殺人?魂不守舍難道不正是死亡的前兆?可是他不想死,不想在還沒弄明白怎麽叫活出個名堂之前就死。他解纜、撐船,眼睛四下張望,眼神卻不曾離開過那老者的雙手一瞬。殺人總得動手吧?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出手,死也要死個明白。那老者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船離岸沒多久,就把一雙手藏在背後。那老者真的看透了他的心思?真是有意把手藏在背後?也許如此,也許隻是專諸的猜測。不少人都有背手的習慣,與看透別人的心思無關,與藏不藏也無關。不巧,有這種習慣的人大都是養尊處優的人,而專諸恰恰沒見過養尊處優的人。他見慣的人都是幹活的,手難得閑,得閑時也不知道該把手往哪兒放,經常是把兩個手掌緊攥在一起,把指關節捏得咯咯響。老者顯然不是那號人,他背著手靠著船篷,望著專諸撐船,一副逸然瀟灑的樣子,令專諸感受到一種格外的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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