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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錢鍾書聲辯

(2009-01-29 14:22:00) 下一個

為錢鍾書聲辯
(作者:假仙真人,2009年1月29日)

錢鍾書先生已經駕鶴西歸。留在身後的,是惶惶巨著,是楊絳先生,是不盡的閑言碎語。

這閑言碎語中,間雜著對錢鍾書學位的議論。依稀記得我本人也曾參與其中,具體觀點看法,卻已模糊不清了。

這議論,引發自楊絳先生的一篇文章,《記錢鍾書與〈圍城〉》(1985年12月)。文中說,錢鍾書到英國牛津留學,1937年“得副博士(B. Litt.)學位”。這在我現在看來非常得體的詞語,怎麽就會引發議論呢?

因為有人認識這個B.,知道美國的B.翻譯成中文是“學士”,也知道中國的“學士”翻譯成英語是這個B.。有人似乎得理了,開始不讓人了,開始上綱上線了,開始人身攻擊了。

也有人看不忿,出來為錢鍾書聲辯。這些聲辯者,多是強調學問和學位不完全等同,說“就錢鍾書這種舉世公認的大學者而言,究竟獲什麽學位,真的很重要麽?不關注學問而關注學位,是不是有點舍本逐末了呢?”並舉出一大堆大學者名滿天下,著作等身,卻沒有學位的例子,末了再加上一句“100個劍橋博士換不來一個金庸!”

這種聲辯,大呼小叫,避重就輕,卻難掩蒼白無力。學位是什麽?學位是對學子勤學苦讀的認可,是學子受教育程度的標誌,這還不重要嗎?金庸先生80多歲了,還遠赴劍橋大學攻讀研究生,碩士學位已經到手,博士學位正在孜孜以求。所以這種聲辯,是不堪一擊的。這不,就有棒子結結實實地打了過來:

 “當然,學位對錢先生來說本無所謂。文憑隻仿佛亞當、夏娃下身的那片樹葉,隻有需要遮羞包醜的人才用得著;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顧事關德性真理,則B.與D.之一出一入,豈曰小德乎哉!”

看看,來者不善啊。不但能言善辯,還知道B.與D.,令人刮目相看。隻是不知來者是否知道還有個M.呢?暫按下,先不提。

鑒於雙方各執己見,爭執不下,給了新華社一次玩中庸的機會。1998年,錢鍾書逝世,新華社在新聞通稿中稱其“獲B.Litt.(Oxon)學位”,直接使用英文學位名稱,原汁原味,避免因中文翻譯而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可卷在漩渦中的楊絳先生,經不起折騰了,老了,煩了,倦了,尋求救脫了。
2001年9月7日,清華,當主持人介紹錢鍾書先生的生平,提到他曾獲得過牛津大學文學副博士學位時,楊絳先生糾正說:“不是副博士,是學士學位。”
2003年7月,《我們仨》,楊絳寫道:“鍾書領到一張文學學士(B.Litt.)文憑”。

或許,楊絳先生是想起了“退後一步天地寬”的諺語,是想起了“讓他三尺又何妨”的古訓,是想起了她自己翻譯過的詩句“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楊絳先生無異於在說:你們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吧。

錢鍾書先生已經走了,閉嘴不為自己聲辯;楊絳先生也準備走了,無意再為夫君聲辯。而我,假仙真人,一個錢鍾書先生作品的讀者,願意為錢鍾書聲辯。我要說的是:

楊絳先生說錢鍾書“得副博士(B. Litt.)學位”,沒有錯;非但沒有錯,還是相對準確的說法。

這牽扯到零零散散的方方麵麵,容我慢慢道來。

中國學位的分級﹐是與高等教育的不同階段相聯係的﹐設學士﹑碩士和博士 3級學位。

學士(bachelor's degree) :是四年大學本科教育的最終學位。合格的畢業生﹐授予學士學位。
碩士(master's degree) :是研究生教育的初級學位。通常是經過經過本科教育之後,再經過1~3年研究生教育,合格者授予碩士學位。中國學位條例把碩士列為獨立的一級學位,而有些國家把碩士學位作為獲得博士學位的一種過渡學位。
博士(doctor's degree) :是研究生教育的最高一級學位。

美國的學位分級與中國的大體相當,因此其學位名稱可以直接翻譯成中文,而不會引起錯位。但由於各國的學位分級體製不盡相同,如果不分青紅皂白,都簡單地直接翻譯成中文,易造成混亂。比如,如果你把北歐部分國家的本科學位Master,與牛津大學個別與博士相當的學位Master,都翻譯成碩士,那是對當事人的不尊重。如果不具備必要的背景知識,隻知道查字典按字麵翻譯,難免鬧出學友陸建德兄在《莫此為甚》一文中所披露的那種笑話的。

既然中國學士、碩士、博士分別對應於高等教育的不同階段,那根據外國學位的不同教育階段來確定其相當於中國的學士、碩士還是博士,是比較穩妥的。

以我們所關心的副博士學位為例。

蘇聯、東歐國家與我國的教育製度不同,他們有副博士學位。如何看待他們的副博士學位呢?國家教委和人事部,於1990年專門發文,認定蘇聯、東歐國家副博士學位相當於我國的博士學位,其認定依據就是對這些副博士學位的設置標準,包括入學條件、學製、學位課程及論文要求的考察。

世界上不獨蘇聯東歐國家有副博士學位,北歐和南美的瑞典、芬蘭、智利等國,也頒發副博士學位,但不是相當於我國的博士學位,而是相當於目前我國的碩士學位。

那我國是否實行過副博士製度呢?也實行過。這我也是不久前才聽說的。年前十一假期,我路過北京,住在長輩朋友老張的家裏。老張是文革前的英語碩士,一直在外交領域和聯合國係統工作。閑聊中,老張提到文革前有過副博士,高於學士,低於博士,相當於現在的碩士學位。這無疑讓我感到驚喜:楊絳所說副博士,可能是有所本的。

為了驗證老張的說法,離京後開始了一係列的資料搜索。查找到如下相關信息:
1956年中國招收過副博士研究生
國家科委以聶帥的名義頒布過《全國統一招考副博士的招生簡章》
社科院哲學所前所長邢賁思當時考取了中國科學院的副博士研究生
華南農學院培養過副博士研究生8名

值得注意的是,在邢賁思的經曆中,特地為副博士研究生注明(即現在的碩士研究生)。這與老張的說法不謀而合,相互印證。

到目前為止,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結論1 :國內國外都有過副博士學位,有的相當於我國現行的博士學位,有的相當於我國現行的碩士學位。

現在,我們來看一下牛津大學的學位體製。就高等教育而言,中國和美國都屬於新興國家,因此學位體製的層次分明、名稱統一。而牛津大學具有近千年的曆史,見證了大英帝國的興衰。其學位製度,既帶有中世紀的痕跡,也打有現代的烙印。各種名稱混合在一起,不是單靠學位名稱所能夠分辨出來的。比如,起源於中世紀的B.D., B.M., B.C.L.等,現在還在繼續使用,是研究生學位,而非本科生學位。而現代引入的M.Phys., M.Eng.等,是本科生學位,而非研究生學位。醫生的最高學位,美國、中國都是博士學位(Doctor),而牛津大學仍在沿用中世紀的名稱,Master of Surgery (M.Ch.)。

這裏補充一下,在牛橋,碩士學位的重要性,不如本科學位和博士學位。學友潘常青曾介紹說,凡是在牛橋獲得本科學位者,工作後都可以回頭向大學申請普通碩士學位,而不需要去攻讀。這一方麵說明,碩士學位本身不受重視;另一方麵也說明,牛橋對自己的本科教育水平還是比較自信自負的。這一延續了幾個世紀的傳統,近年雖受到挑戰,但仍在繼續。

我們再來具體看一下牛津大學頒發的B. Litt.學位。這個B. Litt.的英文全稱是 Bachelor of Letters ,不是Bachelor of Literature,是拉丁文Baccalaureus Litterarum的縮寫。在牛津大學的學位係統中,B. Litt.是研究生學位,不是本科生學位。可能是為了與現行學位體製的接軌,牛津大學現在已經停發B. Litt.學位,改發M. Litt.學位,即Master of Letters。為了使學位保持一致,在2002年,牛津大學執委會規定第22號中規定,以前獲得的B. Litt.學位,均可以申請直接轉換成 M. Litt.學位,補發證書。

現在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結論2:牛津大學的B. Litt.學位,是研究生學位,等同於其現行的M. Litt. 學位,相當於我國現行的碩士學位。

綜合結論1和結論2,得出我的主張的前半部分,即楊絳先生說錢鍾書“得副博士(B. Litt.)學位”,沒有錯。

下麵,我們來看一下我的主張的後半部分,即楊絳先生說錢鍾書“得副博士(B. Litt.)學位”,非但沒有錯,還是相對準確的說法。

這是從公眾的普遍看法和心理定位的角度來說的。

從中文資料中,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個現象,即凡是在副博士後麵有標注的,基本上都是標注相當於我國博士學位一類的字樣,而那些相當於碩士學位的副博士後麵卻少見標注。這是大家的虛榮心理使然。相當於我國現行博士學位的副博士,擔心別人誤以為自己低博士一等,故進行標注。而相當於我國現行碩士學位的副博士,則擔心進行標注會自貶身份。這說明,在人們的心理定位中,副博士低於博士學位,但高於碩士學位。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心理定位,大概與蘇聯的長期影響是分不開的。

對於B. Litt.在人們心目中的位置,我們可以利用統計工具來估測。

在學術教育界,人們習慣在人名後羅列學術頭銜,慣例是從低到高逐一排列,即先後次序為學士、碩士、博士、院士。現在,我們一同來看一下,同時擁有B. Litt. 和MA學位的人,是如何排列它們的次序的。網上搜索結果顯示,選擇B. Litt.在後的,有25,200例;而選擇MA在後,隻有區區433例。前者占了98.3%,占壓倒性多數。我們現在可以明確地說,在國際學術界和教育界,B. Litt.學位高於普通碩士學位MA,是一公認的事實。

現在,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結論3:在人們的心目中,副博士高於碩士而低於博士,B. Litt.高於MA而低於D. Litt.。

或許,F. J. Wylie上世紀初葉對牛津大學B. Litt.的看法,代表了那個時期的學人,對這一學位的流行看法。他寫道:
For independent work on a less ambitious scale, but still claiming the title "research," carried on under University supervision, and tested in its results by University examiners, Oxford awards the degree of B.Litt. or B.Sc. From a professional or utilitarian point of view this may be unfortunate, in so far as the world in general associates a Bachelor's Degree with something different. Oxford, however, fixed on these titles for her first research degrees; and there the thing rests. Those to whom it matters will in time come to realize that the B.Sc. and B.Litt. stand here for work similar in character and quality, if not actually in amount, to that which brings elsewhere the Ph.D.

最後一句大致是說:牛津的B. Litt.所做出的工作成果,拋開數量不談,但從性質和質量上來說,拿到別處就可以獲得博士學位(Ph.D)。這個說法,雖不掩個人的偏好,但也絕非誇張。

至此可以看出,楊絳先生把牛津大學的B. Litt.譯成副博士,是恰如其分的。

帶著中世紀色彩的B. Litt.,向我們走來,古色古香,曆久彌珍。多少個摻水的博士,想把自己的博士換成這個B. Litt.,而不得。英文的B. Litt. (oxon),與中文的副博士,遙相呼應,相得益彰。

錢鍾書先生在牛津讀書時,楊絳先生在那裏陪讀,因此,楊絳先生是非常了解這個學位的底細。楊絳先生把牛津大學的B. Litt.譯成副博士,或許,她也是想保持一絲傳統,保留一分古樸,保住一點尊嚴,保存一段記憶。沉澱在心底的東西,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假仙真人語錄:“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曬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參考文獻:

[1] 楊絳: 《記錢鍾書與〈圍城〉》

[2] 楊絳:《我們仨》

[3] 劉江:《“好讀書”和楊絳》

[4] 新華社:《著名學者作家錢鍾書先生逝世》

[5] Degrees of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6] Oxford University Council Regulations 22 of 2002: Regulations for Degrees, Diplomas, and Certificates

[7] 國家教委、人事部:《關於獲得蘇聯、東歐國家副博士學位人員回國後待遇的通知》

[8] 陸建德:《莫此為甚》

[9] F. J. Wylie, “The University System”, in “The Rhodes Scholarships” (By George R. Parkin, C.M.G.) , Boston an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12, p.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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