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秋風起深壑,秋葉舞商弦。 我在山頭坐,靜觀秋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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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江山:第十一章 鐵馬冰河

(2008-10-26 21:13:03) 下一個




龍朝歌乘船沿傑赫勒姆河、印度河南下,在入海口換了海船折向西行。汪逐浪派來的特使是一位波斯商人,名叫拉施德,五十多歲須發花白,從事海上貿易多年,見多識廣,粗通中文。龍朝歌一路上閑極無聊,便跟拉施德學波斯話,聽他講述西洋各地的趣聞。正月十八,海船停靠波斯忽魯漠斯港補給食水。這裏是拉施德的故鄉,波斯老人便帶著龍朝歌上岸遊覽觀光。

忽魯漠斯是波斯海上貿易樞紐,非常繁盛,港口碼頭長達十數裏,停靠幾百艘貨船。城內靠海的幾條街熙熙攘攘,人頭簇動,擁塞著來自西洋各地的商人和水手。兩人來到一家飯館落座,點了幾樣波斯名膳和一瓶葡萄美酒。龍朝歌對做工精美的玻璃瓶很感興趣,端在手上仔細觀看,拉施德便在一旁介紹波斯的玻璃製造工藝。這時突然有一群人湧進飯店,貌似突厥武士,個個身著勁裝,肩背弓箭,腰懸彎刀,表情凶悍。其中兩人挾持一個錦衣蒙麵人,在飯店角落坐下。龍朝歌注意到這個蒙麵人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心中納悶,多看了幾眼,立刻便有幾個突厥武士手按刀柄,怒目而視。龍朝歌不想給拉施德添麻煩,趕忙低頭喝酒。

不一會兒店家送上酒食,突厥武士便扯下錦衣人頭上的絲巾,卻不鬆綁,隻是將食水喂到他嘴裏。龍朝歌忍不住偷看幾眼,驚訝地發現此人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典型的波斯人長相,黑發卷曲,膚色白皙,方麵獅鼻,兩道濃眉下是一雙銅鈴般的圓眼。波斯少年神色自若,大嚼送進嘴裏的食物,眼中帶有嘲弄的笑意。拉施德無意中看到波斯少年的相貌,大吃一驚,不由自主脫口而出:“沙魯赫王子!” 聲音雖然不大,但坐在近旁的突厥武士聽得清清楚楚。這幾個人渾身一震,都回過頭來瞪視拉施德,個個眼露凶光。

拉施德見事不妙,趕忙在桌上丟了幾枚銀幣,拉著龍朝歌離開飯館,快步穿過幾條街,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見身後無人跟進,這才停下來。龍朝歌大惑不解,開口相詢,拉施德臉色青白,扶著牆喘了幾口氣,這才答道:“剛才那個少年身份非同一般,他名叫沙魯赫,是帖木兒的四王子,我兩年前在撒馬爾罕見過他,所以識得。 ” 龍朝歌好奇問道:“帖木兒是什麽人?”拉施德答道:“帖木兒是韃靼頭領,河中之王,呼羅珊、波斯的征服者。” 龍朝歌又問:“這幫人怎麽敢綁架他的王子?”拉施德滿臉困惑,搖頭道:“我也不明白,但那少年肯定是沙魯赫王子,錯不了的。這幫人看樣子是盜匪,我們應該趕緊報官。”

龍朝歌正要再問,突然遠處隱隱傳來強弓的震弦聲,抬頭一看,便見七八枝羽箭帶著破空之聲疾飛而來。龍朝歌身上未帶兵刃,無法撥打來箭,隻得拽住拉施德的袖子向一旁急閃。拉施德上了年紀體態笨拙,隻踉蹌跨出幾步便身中數箭倒地,眼見是不活了。龍朝歌暗自咬咬牙,丟下拉施德,飛身躍上旁邊的民房,趴在屋頂,透過屋簷的縫隙看去。隻見數人手持弓箭奔了過來,正是方才飯館裏照過麵的突厥武士。這幫人東張西望了一番,沒有發現龍朝歌的蹤跡,便俯身查看拉施德的屍體,確定他已經氣絕身亡,便迅速離去。

龍朝歌跳下屋頂遠遠跟蹤,一直追到突厥武士落腳的旅店,辨明方位以後才返轉原地,背著拉施德的屍身回到船上。拉施德的手下得知詳情,個個義憤填膺,抄起刀劍便要上岸報仇。龍朝歌跟這些波斯人朝夕相處十幾天,知道他們武功平平,絕不是突厥武士的對手,於是竭力攔阻,一口答應替拉施德報仇,請他們立刻開船離開,以防敵人來襲。龍朝歌的波斯話不太利落,這些人聽得半信半疑,龍朝歌便抽出沙普爾贈送的寶劍揮舞了幾下。波斯人不見劍影,隻見一團寒光閃動,盡皆歎服,於是依照龍朝歌的吩咐,揚帆遠航。

三更時分月明星稀,龍朝歌潛入突厥人落腳的旅店,先躍上房頂查看,聽見院子裏有人低聲交談,原來是兩個突厥武士在守夜。龍朝歌隨手摸到兩粒石子運氣彈出,正中突厥武士的腦後玉枕穴,兩人立刻暈倒在地。龍朝歌跳下屋頂,找到突厥武士下榻的客房,縱身破窗而入。屋裏沉睡的十幾個突厥人猝不及防,很快被龍朝歌盡數點中穴道軟倒在地。龍朝歌拔出長劍,正要動手殺人,腦海裏突然浮現梵靜師太的笑容,耳邊響起她的諄諄教誨,不由得歎了口氣,長劍入鞘,四處尋找到王子沙魯赫,最後在裏屋的衣櫥裏找到了他。龍朝歌給沙魯赫鬆綁,以突厥語說明來意,便要帶他去當地官府。

沙魯赫點頭表示謝意,臉上依然是若無其事的表情,微笑道:“本地王公跟這幫人串通一氣,咱們決不能去見官。你要是真想救我,就請將這幫人全部殺掉。”龍朝歌躬身答道:“要讓王子殿下失望了,我答應過一位長輩,盡量不傷人性命。這些人也是奉命行事,並非罪不可赦。” 沙魯赫訝然道:“如果放過這些人,他們定會窮追不舍,咱們恐怕很難逃脫。你難道不明白?” 龍朝歌坦然答道:“既然如此,咱們應該盡快趕路了。倘若他們真的追上來,那就光明正大較量一番。這些人都是武士,想必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象牲口一樣被宰殺吧。” 沙魯赫緩緩點頭,臉上露出欽佩的神情,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龍朝歌回答:“我叫薩瓦蘭,從中國來,要去君士坦丁堡探望長輩。” 沙魯赫笑道:“如果你能助我脫困,我不但要重金酬謝,還可以派人送你去君士坦丁堡。”

兩人立刻忙碌起來,準備行程。沙魯赫到馬廄將突厥武士的十幾匹坐騎全部牽到院子裏。龍朝歌找到數囊酒水,一些幹糧,以及帳篷毛毯等野營用具,捆綁打包以後一一馱在馬背上。沙魯赫出身顯貴,自然不會做這些粗活,又不願閑著,於是收集突厥人的兵器,請龍朝歌挑選幾樣。龍朝歌挑了一柄彎刀,兩張五尺強弓,數百支羽箭,將剩餘的兵器扔進井裏。黎明時分,兩人縱馬出城,向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出忽魯漠斯一百裏,便進入克爾曼高原,視線所及但見皚皚冰峰,莽莽雪原。此時正值隆冬,高原上積雪過膝,寒風凜冽,使旅途異常艱難。這一天兩人不斷換馬,狂奔五百裏,累死數匹坐騎,傍晚時分已然精疲力竭,於是在一處背風的山坡上紮營歇息。兩人照料好馬匹,支起帳篷,點燃篝火,坐下來享用晚餐。沙魯赫幾杯酒下肚,頓時滿麵紅光,興致勃勃講述被擒的經過,渾然忘記了自己仍在亡命奔逃。

原來這些突厥武士是德裏蘇丹派遣的。近年來帖木兒連續在呼羅珊以東用兵,征服數個德裏蘇丹的附屬國。德裏蘇丹非常忌憚,認定帖木兒遲早要揮師東向,決定先發製人。他兵敗克什米爾以後,便同波斯豪強秘密聯絡,派遣得力武士潛入呼羅珊,伺機綁架帖木兒的一位王子,作為日後談判的籌碼。本來德裏蘇丹的綁架目標是帖木兒三王子、呼羅珊總督米蘭沙,恰好前不久沙魯赫奉命出巡波斯各地,便被這幫突厥武士盯上。沙魯赫前往雅茲德途中,衛隊疏於防範,行轅遭到夜襲,不幸被擒。這幫人為了躲避追捕,並未向東穿越呼羅珊返回印度,而是折向西南,準備在忽魯漠斯港登船,由海路回國。他們一路晝伏夜行,小心謹慎,到達忽魯漠斯以後勝利在望,便大意起來,這才被龍朝歌撞見。

兩人聊了一會兒,很快熟絡起來,相互敘了年齡,沙魯赫年長幾個月。龍朝歌看著沙魯赫的波斯長相,不禁問道:“你真是韃靼王子嗎?你長得可不象韃靼人。” 沙魯赫自嘲地笑道:“我母後是一位波斯公主,我長得更象她一些。父王常年在外征戰,難得見麵,我是母後一手養育成人的。也許是這個原因,父王不是很喜歡我,總說我身上缺乏韃靼人的粗獷強悍,抱怨母後把我養成了一個波斯王子。說說你自己吧,你長得可也不象中國人,薩瓦蘭這個名字也不是中國名字。” 龍朝歌奇怪問道:“你為什麽覺得我不象中國人?” 沙魯赫微笑道:“我在撒馬爾罕見過不少中國商人,你跟他們相比,身材更挺拔,四肢更矯健,鼻梁更高,眼睛更大,眼窩更深,其實很象突厥人。” 龍朝歌訝然失笑:“你這可說錯了,我爹娘都是中國人。” 沙魯赫又仔細端詳了龍朝歌幾眼,搖頭道:“你祖上肯定有突厥血統,不信回去問你爹娘。”

龍朝歌歎了口氣,於是講述了自己童年的經曆,沙魯赫聽罷感慨道:“真主保佑你安然無恙長大成人。原來你的養父是韃靼人,難怪你的騎術這麽好,叫薩瓦蘭這個名字。聽起來他應該來自劄剌亦爾部,你的突厥話有些語調是劄剌亦爾部特有的。劄剌亦爾部原先在巴爾喀什湖遊牧,一百多年前遷到河中,是我父王麾下最得力的部屬之一。這麽說來你不是外人了。我剛才忘了問你,為什麽願意冒生命危險來救我?”

龍朝歌怔住了,略微想了想,答道:“我是一名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俠客的本份。” 沙魯赫好奇問道:“什麽是俠客?” 龍朝歌回答:“就是中國的武士,俠客以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為己任。” 沙魯赫點頭道:“那就相當於西洋的騎士了,這是皇帝冊封的世襲頭銜吧?”龍朝歌連連擺手道:“俠客可不是什麽頭銜,也不用冊封。” 沙魯赫不解問道:“倘若不用冊封,豈不是什麽人都能自稱俠客嗎?這麽多人以俠客的名義到處管閑事,天下豈不亂了套?” 龍朝歌撓撓腦袋,尷尬笑道:“不瞞你說,我從小就聽長輩這麽教我,其實並不明白俠客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不知不覺夜色已深,兩人倦意甚濃,於是輪換守夜,各自進帳歇息。清晨時分,沙魯赫正在酣睡,突然被搖醒。龍朝歌神色冷峻,語氣急迫,低聲道:“快起來,敵人追上來了。” 沙魯赫翻身而起,躍出帳外,放眼向西南望去,但見幾裏之外的雪原上有百餘騎呈扇形緩緩逼近。龍朝歌問道:“他們不是隻有十幾個嗎?怎麽追來一百多人?”沙魯赫麵露愧色,回答:“這幫人總數本來有兩百多。幾天前他們發動夜襲將我劫持,留下百騎斷後,看來這撥人沒一個生還。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一直分頭行動,你在忽魯漠斯碰到的隻是其中一夥。昨天我沒告訴你,是擔心你因此畏懼,不敢救我了。” 龍朝歌若無其事地笑道:“我既然決定救你,就不會在乎敵人有多少。不過你要是早告訴我,我會多帶一些羽箭。”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滿天的朝霞將莽莽雪原映上一層嫣紅。龍朝歌仔細觀察周圍地形,見不遠處有一堆亂石,其後幾丈之外便是一麵峭壁,地勢居高臨下,敵人無法迂回側後。龍朝歌跟沙魯赫一道將馬匹牽到亂石後麵,然後各持一張強弓據守亂石之間,身前放置數囊羽箭,嚴陣以待。龍朝歌看了沙魯赫一眼,戲諛問道:“你在後宮長大,也學過射箭嗎?” 沙魯赫試了試弓弦,慷慨笑道:“我好歹是帖木兒的兒子,怎能辱沒父王的名字。咱們寡不敵眾,你害怕嗎?” 龍朝歌將一個箭囊斜背在右肩後,坦然回答:“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好怕。咱們應該專射敵人的戰馬,此處沒有坐騎寸步難行,這樣必能迫使他們知難而退。”

敵騎繼續緩緩前進,並向左右伸展開去,最後形成一條半圓形的長蛇陣,逼近至三百步距離時一起勒馬停住,領頭之人高聲喊道:“沙魯赫王子,鄙上邀請你到印度盤桓幾日,期間保證不傷你一根頭發。你若識時務,此刻就扔了兵器自己走過來。不然的話,我們衝上來亂箭齊發,你可小命難保。” 沙魯赫低聲問道:“薩瓦蘭,你的箭夠得著他嗎?”龍朝歌一言不發,筆直矗立,左手穩穩推弓,右手將弓弦一直拉到耳旁,眯縫著眼稍微瞄準便放箭。隻聽嗖的一聲,一道箭影穿過雪原,正中那頭領胯下坐騎的前胸。戰馬吃痛,長嘶直立,將主人掀落馬下。其他的突厥武士大吃一驚,紛紛揚鞭策馬,猛衝過來。




突厥武士亂箭齊發,射出的箭卻隻飛出百餘步便紛紛落地。原來突厥人的五尺強弓太重太長,馬背上不便使用,而三尺短弓以射速見長,射程頗有不足。因此突厥人必須逼近到百步之內,弓箭才能發揮作用。若是在平地上,突厥武士的土庫曼駿馬眨眼間便能衝過兩百步,無奈眼前的山坡相當陡峭,加之積雪數尺,突厥武士大聲呼喝,戰馬無不奮蹄躍進,速度依然十分緩慢。在龍朝歌的盤算中,這是決定勝負的兩百步。

龍朝歌將三個箭囊斜背在右肩後麵,開始急速施射。接下來的情景讓沙魯赫目瞪口呆,隻見龍朝歌左臂穩穩把弓,如同雕塑一般凝然不動;右手抽箭、搭箭、拉弦、施射一氣嗬成,動作之快匪夷所思。沙魯赫放一箭的功夫,龍朝歌已經放出十箭,而且箭無虛發。沙魯赫並不知道,龍朝歌是在運用軒轅心法射箭,動作迅捷自然遠勝常人。連續不斷的颼颼聲中,一道道箭影劃過雪原,突厥武士的戰馬紛紛中箭倒地。摔落馬下的突厥武士取出強弓就地還擊,羽箭不斷從龍朝歌和沙魯赫的近旁呼嘯而過。所幸兩人胸部以下為亂石遮擋,加上突厥人迎風仰射,強弓的精度大打折扣,因此未能造成威脅。

沙魯赫射了十幾箭以後,雙臂頓感無力,於是扔了弓箭躲在亂石後麵,抽出彎刀大聲喊道:“薩瓦蘭,你不能再手軟了,否則這亂石崗就是咱們的葬身之地!” 龍朝歌暗自咬咬牙,轉而瞄準突厥武士,轉眼間便有七、八人中箭翻倒。此時絕大多數突厥武士都失去了坐騎,他們發現弓箭對射討不到便宜,便左臂挽盾,右手持刀,狂呼呐喊猛衝而來。這幫突厥武士頭戴鐵盔,身披鎖甲,直徑兩尺的圓盾護住上半身,貓腰踏著過膝的積雪艱難前進,慢慢逼近至百步以內。龍朝歌的羽箭無法穿透鐵盔和盾牌,射了十幾箭都未能傷敵。沙魯赫心急如焚,嘶聲喊道:“怎麽辦!怎麽辦!”

龍朝歌雙眉緊蹙,一言不發,俯身拾起沙魯赫的強弓,以皮帶將兩支強弓的握把緊緊捆在一起,做成一副雙聯弓,繼續施射。兩張強弓的拉力足有五百斤,饒是龍朝歌天生神臂,此時也頗感吃力,射速緩慢了許多,但射出的箭疾如閃電,勢如破竹,摧枯拉朽一般穿透了突厥武士的盾牌和鎖甲。突厥武士悍勇異常,前仆後繼,有進無退,最終有八十餘人衝入亂石堆。龍朝歌扔了弓箭,拉著沙魯赫急退,一直退到山崖前背壁而立。突厥人緊追不放,慢慢逼近,最後在十丈以外駐足,拉成一個半圓陣線將兩人圍住。

龍朝歌緩緩抽出長劍,轉頭看了一眼手持彎刀的沙魯赫,低聲問道:“現在是較量刀法的時候了,你害怕嗎?” 沙魯赫麵色青白,嗓音微顫,強作笑顏,答道:“我這副樣子,說不害怕你也不會相信。不過生死禍福,真主自有安排。我能跟你這樣的武士並肩戰死,此生無憾。 ” 龍朝歌神情泰然自若,環顧左右,微笑道:“我還有心上人在故鄉翹首等待呢,我可沒打算死在這裏。” 言罷上前兩步,高聲道:“你們誰是首領?我有話要說。”

一個身材魁梧的突厥武士躍眾而出,右手撫胸略施一禮,答道:“我叫賈拉烏丁·阿依巴克,德裏蘇丹殿下的宮廷侍衛長,閣下有話請講。” 龍朝歌躬身還禮,朗聲道:“我叫薩瓦蘭,來自中國。我倆寧可戰死也不願束手就擒。倘若一通混戰,我倆死前至少要讓你們中間二十人命喪此地。與其兩敗俱傷,何不就此罷手?” 阿依巴克搖頭答道:“恕我不能從命。閣下箭術高明,我非常佩服。懇請兩位放下武器,大夥兒都保全性命。否則,我隻能帶兩位的頭顱回去複命了。”

龍朝歌長劍一橫,凜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動手吧。” 阿依巴克令旗一揮,十幾名突厥武士持盾揮刀,狂呼呐喊,從三麵蜂擁而上。龍朝歌大喝一聲,飛身躍起,如同蒼鷹撲擊,寒光閃過,為首的突厥武士盾牌被劈成兩半,左臂齊肘而斷,倒地長聲慘呼。緊隨其後的突厥武士心驚膽戰,不禁倒退幾步。阿依巴克厲聲嗬斥之下,突厥武士再次湧了上來。龍朝歌奔行如飛,出劍如電,但凡進入兩丈之內的突厥武士,無不中劍倒地。阿依巴克見勢不妙,暫停攻擊,吩咐手下將死傷弟兄拖了回去。龍朝歌橫劍肅立,並不阻攔。

阿依巴克同部屬低聲商量了一陣,突厥武士迅速後退十幾丈,排成兩行,後排直立,前排蹲踞,然後紛紛彎弓搭箭。阿依巴克喊道:“閣下武藝超群,我作為武士理應認輸。然而我等身家性命攥在兩位手上,這武士的榮譽也就顧不得了。我令旗一舉,你們便要遭受弓箭攢射,著實難逃一死,懇請兩位不要逞強,這就棄劍投降吧。 ” 沙魯赫焦急問道:“薩瓦蘭,怎麽辦?” 龍朝歌沉聲道:“你站在我身後,別擔心。” 然後解下身上的披風裹纏在左臂,側身矗立,高聲回答:“不必多言,放箭吧。”

阿依巴克手持令旗,卻沒有馬上舉起,似乎頗為躊躇。龍朝歌洞察對方心思,低聲道:“看樣子他還是怕傷著你,咱們今天有機會。” 沙魯赫點頭道:“不錯,他若是殺了我,父王必報此仇,定會東征印度,他回去隻怕不好交代。” 雙方默然對峙了半晌以後,阿依巴克的令旗終於舉起,突厥武士一起放箭,嗡嗡震弦聲中,數十支羽箭疾飛而來。危急關頭龍朝歌的軒轅心法自然運行,疾如飛蝗的羽箭在他眼裏便如柳絮一般緩緩飄至。龍朝歌飛快揮舞纏在左臂的披風,將數十支羽箭盡數掃落兩旁。對麵的突厥武士從未見過如此神奇的武藝,無不駭然失色。

阿依巴克一聲喝令,突厥武士向兩側弧形散開,開始從三麵急速施射。按照慣例,突厥武士出征必定攜帶兩個箭囊,共裝七十二支羽箭。經過此前弓箭對射的消耗,這時每人至少還有五十支箭。於是不到一盞茶的功夫,突厥武士便向龍朝歌發射羽箭四千餘支,箭雨如同飛瀑一般呼嘯而至。龍朝歌舞動披風的範圍愈來愈大,頻率愈來愈快,身後的沙魯赫已經分辨不出披風的形狀,隻看見一團晃動的黑影,而密集的羽箭如同雨打芭蕉,在這團黑影前四下飛散。最後突厥武士箭盡力竭,紛紛停止射擊,眾人定睛一看,卻見龍朝歌依然不屈屹立,但左腿中箭兩支,鮮血順著箭杆緩緩流下,染紅了雪地。沙魯赫見狀臉色煞白,驚呼道:“你中箭了!這可如何是好?”

龍朝歌咬緊牙關強忍劇痛,伸手拔出羽箭,又點了幾處穴道止血,勉強笑道:“不要緊,隻是皮肉傷,這兩支箭射穿披風以後勁道大減。他們的箭已經射完,隻能逼近搏鬥了,你隻要站在我身後,就不會有事。” 沙魯赫邁步站在龍朝歌左邊,橫刀胸前,慨然道:“我是韃靼王子,不是貪生怕死之徒。待會兒他們再衝過來,我決不退縮。” 龍朝歌看了他一眼,點頭微笑,不再多言。

此時阿依巴克高聲說道:“薩瓦蘭,你中了箭,我們可以休戰一陣,讓你裹傷歇息。”言罷一聲令下,突厥武士就地坐下,有的照料傷者,有的取出酒食享用。阿依巴克獨自走到兩人近前,扔過來一囊酒和一袋幹糧。龍朝歌收劍入鞘,躬身答謝,拾起酒食塞給沙魯赫,然後從懷裏掏出金瘡藥和布條,包紮傷口。兩人席地而坐,沙魯赫早已幹渴難耐,拿著酒囊卻滿臉狐疑,不敢飲用。龍朝歌接過酒囊,豪飲幾口,大呼痛快,笑道:“這是上等葡萄酒,你但飲無妨。他們行事還算光明磊落,否則隻需在箭上淬毒,我已經一命嗚呼了。”沙魯赫觀察了龍朝歌一陣,見他毫無中毒的跡象,這才拿過酒囊狂飲起來。

阿依巴克在一丈之外的雪地裏盤腿而坐,取出酒囊喝了幾口,然後眯縫著眼盯視龍朝歌。龍朝歌見他年過半百,須發斑白,鷹鼻高聳,眼窩深陷,臉上密布的皺紋如同刀刻一般,不由得心生敬意,拱手讚道:“侍衛長大人不願趁人之危,真是頂天立地的好漢。” 阿依巴克微微頷首,說道:“你過獎了。我這輩子見過的英雄,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但沒有一個能跟你相比。德裏蘇丹是一代英主,年輕有為,求賢若渴,你若是跟我回去,榮華富貴,自不待言。”

龍朝歌搖頭道:“多謝侍衛長大人盛情。我從中國來,到此探望長輩,並沒打算長期逗留。如果侍衛長大人執意擒拿沙魯赫王子,今天我隻能以死相拚。” 阿依巴克麵露痛惜之情,問道:“你年紀輕輕,何必自尋死路?你這等人才,倘若命喪此處,實在非我所願。” 龍朝歌笑著反問:“既然如此,侍衛長大人何不放我倆一條生路?”阿依巴克長歎一聲,舉起酒囊豪飲幾口,答道:“蘇丹有令,我等這趟差使,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空手回去,全部殺頭;倘若無人回去複命,則我等的妻兒老小全部殺頭。”

龍朝歌驚駭道:“貴上竟然如此冷酷無情?這可不是英主所為。” 阿依巴克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低頭飲酒,沒有答話。龍朝歌見他神情黯然,趁機勸說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話,良將擇主而侍。久聞河中之王帖木兒是百年難遇的大英雄、大豪傑,呼羅珊、波斯的征服者;侍衛長大人指揮若定,用兵如神,屈居德裏實在太可惜了,何不投奔撒馬爾罕?” 阿依巴克哈哈大笑,說道:“你年紀不大,心眼不小,居然想策反我。我是先主一手提拔起來的,他臨終之前將王子托付於我,我豈能背信棄義?” 沙魯赫在一旁冷笑道:“德裏蘇丹把你的家眷扣為人質,以屠戮相要挾,他就是這樣回報你的忠心嗎?”阿依巴克怫然道:“我隻求對先主無愧於心!今日之事,真主自有安排,我們各安天命吧。” 言罷起身告辭,龍朝歌連忙站起來拱手相送。

兩人酒足飯飽,正準備再戰,突然見幾個在附近遊弋警戒的突厥騎士策馬飛奔而來,嘶聲呼喊:“東麵發現敵軍!” 沙魯赫聞聲喜不自勝,跳起來向東方眺望,隻見東方的雪原上出現大隊人馬,足有千騎,都著藍色戰袍,高舉數麵寶藍色旌旗。沙魯赫一把抱住龍朝歌,歡呼道:“ 救兵來啦!這是我三哥米蘭沙的騎兵!”韃靼騎兵很快來到近前,以百人隊為單位列陣,將這麵山坡圍得水泄不通。沙魯赫意氣風發,衝著突厥武士喊道:“你們趕緊投降吧,我會勸說父王饒你們不死。”

阿依巴克仔細觀察周遭形勢,明白已經無路可逃,於是高聲答道:“我等今天唯有一死,煩請王子將我等的頭顱送回德裏,以保全我們家人的性命。” 言罷揮刀衝下山坡,身後緊緊跟著數十餘名突厥武士。韃靼騎兵立刻將突厥武士圍住不斷繞行,亂箭齊發。衝在最前麵的阿依巴克身中十幾箭,踉蹌倒地,氣絕身亡,餘眾很快被盡數射死。龍朝歌不忍卒睹,連連歎息道:“這些人真是好漢,可惜投錯了主人。” 沙魯赫笑道:“你心腸太軟了。”於是挽住龍朝歌的左臂,扶著他走下山坡。









韃靼騎兵分隊護送沙魯赫和龍朝歌北行六百裏,來到呼羅珊首府赫拉特城外,帖木兒三王子米蘭沙親自出城迎接,兄弟倆熱烈擁抱。龍朝歌在一旁仔細端詳,見米蘭沙三十多歲年紀,劍眉虎目,英氣逼人,舉手投足透著豪邁氣概,心中暗自讚歎。沙魯赫向三哥引見了龍朝歌,並大致講述了脫困的經過。米蘭沙上下打量了龍朝歌一番,臉上露出不勝驚訝的神情,哈哈笑道:“剛才我還尋思,這是哪個韃靼部落的少年英雄,沒想到你竟然是中國人。這次你可立了大功,父王定有重賞。” 龍朝歌趕忙拱手見禮,自謙了一番。

眾人進城直趨總督府邸,路上米蘭沙一臉肅穆,低聲對沙魯赫說道:“你這趟出事,父王很不高興,說你給他丟臉。你回到撒馬爾罕以後,可要小心服侍父王。” 沙魯赫神情黯然,歎道:“我已經料到了。父王一直認為我是紈絝子弟,辦事不利,此番是我初次巡察,就出了差池,父王肯定覺得他所料不錯。” 米蘭沙安慰道:“你也不用擔心,過幾天我就要率軍趕赴都城,到時一定當麵跟父王說情。” 沙魯赫驚訝道:“你為何率軍進京?難道父王又要出征?” 米蘭沙點頭回答:“父王決定遠征金帳汗國,命令各路兵馬齊聚撒馬爾罕,二十天以後大軍啟程。”

沙魯赫驚駭不已,瞠目問道:“金帳汗國幅員萬裏,脫脫迷失麾下有精騎三十萬,咱們深入敵國,勞師襲遠,這可凶險得很啊。” 米蘭沙歎道:“幾天前父王召開大朝會,各部首領都表示疑慮,但架不住父王固執己見,最終同意出兵。他們私下議論,都說父王老糊塗了,咱們這次遠征,隻怕要血本無歸。” 沙魯赫不假思索地反詰道:“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父王還不到六十歲,正當盛年,頭腦清楚得很,我下棋從沒贏過父王。父王決定遠征,一定有他的道理。”

旁邊的龍朝歌聽不明白,便插嘴詢問事情的緣由,沙魯赫回答:“這就說來話長了。脫脫迷失本是黃金家族術赤係的一個沒落貴族,早年爭奪白帳汗位失敗,逃到撒馬爾罕避難。父王以禮相待,三番五次招兵買馬助他重整旗鼓。後來脫脫迷失借用父王的兵馬擊敗對手,統一白帳、藍帳兩汗國,恢複了昔日的金帳汗國。這家夥不知恩圖報,反而利欲熏心,屢次派兵襲擾我們的領地。前年冬天,父王遠在波斯征戰,脫脫迷失趁機率領欽察大軍入侵河中,大肆劫掠,險些攻破布哈拉。當時我二哥奧馬沙赫留守河中,領兵抗擊,不支敗退,差點被欽察人生擒。幸虧父王派遣援軍兼程趕到,脫脫迷失這才退兵北還。從那以後,父王便一心想要遠征金帳汗國,拔除這個禍根。”

沙魯赫和龍朝歌在總督府稍事休整,米蘭沙請來波斯名醫為龍朝歌治傷,同時派遣信使快報帖木兒。龍朝歌想起阿依巴克臨死前的囑托,特意提起此事,米蘭沙許諾照辦。龍朝歌此事一了,便想告辭離去,沙魯赫極力挽留,米蘭沙勸道:“父王最喜歡武藝超群、膽氣過人的英雄好漢,他見了你一高興,說不定能寬恕了四弟。” 龍朝歌見兩人盛情難卻,隻得答應下來,隨即修書一封,請米蘭沙派人送到香格裏拉。米蘭沙滿臉狐疑,笑道:“你的來曆果然不凡,居然跟拜火教有聯係。”見龍朝歌不願多言,也就沒有追問。

兩天以後,米蘭沙的三萬大軍浩浩蕩蕩,啟程北上,沙魯赫和龍朝歌隨行。經過四天跋涉,米蘭沙大軍抵達撒馬爾罕城外,在指定的地點安營紮寨,已是傍晚時分。此時二十萬韃靼大軍已經齊聚撒馬爾罕附近,沿著澤拉夫尚河穀分別駐紮。入夜,韃靼軍營的篝火綿延百裏,如同閃爍星河。次日清晨,米蘭沙便帶著沙魯赫、龍朝歌兩人前往韃靼牙帳,覲見帖木兒。

帖木兒的牙帳位於撒馬爾罕南門外的一處高地之上,這是按照蒙古傳統搭建的一個帳篷城,位於城中心的牙帳高達三丈,帳前樹立一杆五丈高的馬尾新月牙旗;牙帳四周的小蒙古包星羅棋布,是帖木兒親兵衛隊的居所。龍朝歌來到牙帳外麵等候,抬頭仰望,隻見一麵黑色旌旗高高飄揚,旗上有三個紅色圓圈,呈倒置的品字形排列。龍朝歌不解其意,便輕聲詢問,沙魯赫笑答:“這象征三顆幸運之星。我父王本是巴魯剌斯部的沒落貴族,起於草莽之間,能夠有今天的輝煌成就,定是真主親睞的結果。”

一名黑衣黑甲的親兵引領三人走進大帳。龍朝歌抬頭一看,見帳內濟濟一堂,坐了二十餘人,居中一人五十多歲,濃眉環眼,方頷闊嘴,須發灰白,不怒自威,正是帖木兒。米蘭沙躬身見禮,稟報自己部隊的駐紮情況,便到一旁落座。沙魯赫呼喚一聲“父王!”快步上前,跪倒磕頭,然後雙手捧著一幅哈達高高舉起。帖木兒接過哈達掛在頸上,俯身吻了沙魯赫的額頭,淡淡說一句:“回來就好,坐吧。” 沙魯赫便在帖木兒左首盤腿坐下。龍朝歌站在大帳中央手足無措,正不知如何是好,便見帖木兒抬眼望來。龍朝歌渾身一震,仿佛中了魔咒,隻覺帖木兒目光如炬犀利無比,如同兩支利箭貫穿了自己的頭顱。他呆立片刻才回過神來,連忙拱手一躬到底,算是禮數不缺。

沙魯赫一旁介紹說:“父王,這位少年英雄名叫薩瓦蘭,是孩兒的救命恩人。他的箭術超凡,武藝高強,孩兒平生僅見。” 帖木兒聽得此言,濃眉一挑,麵露微笑,果然興致勃勃,先吩咐龍朝歌在自己右手邊坐下,接著仔細詢問他的來曆。龍朝歌剛答了幾句,沙魯赫便接過話頭。他天生一副靈牙俐齒,又飽讀詩書,口才著實了得,栩栩如生地描述兩人脫困的經過,細節之處不免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大帳裏在座各位都是帖木兒麾下的資深將領,大多年過半百,見多識廣,此刻也聽得如癡如醉,讚歎不已。帖木兒側耳聆聽,臉上笑意漸濃,手捋胡須,不住點頭,又仔細打量了龍朝歌幾眼。

沙魯赫講述完畢,帖木兒便問龍朝歌:“你養父叫什麽名字?在中國做什麽?” 龍朝歌恭敬回答:“我大叔名叫塔力克,四十年前曾經是元朝金陵守將的侍衛長。後來金陵城破,他便隱居山中以打獵為生。” 帖木兒笑道:“我猜就是他。塔力克是紮剌亦爾部的五大巴圖魯之一,以箭法通神聞名,我少年時代曾經向他請教過射術。他二十歲時被哈讚汗選中,護衛王子出使元大都,期間受到元朝皇帝的賞識,留下來擔任禦前侍衛。傳說元帝北逃時塔力克死於亂軍之中,沒想到他居然還活著,並且調教出你這個神箭手。沙魯赫說你武功蓋世,能用披風撥打密集的羽箭,這是怎麽回事?”

龍朝歌自嘲地一笑,老實答道:“我的武功還不夠高,否則何至於中箭。以披風撥打羽箭是中國武學裏的氣功,天下獨有,其中的奧秘很難說得清楚。” 帖木兒麵露興奮之色,高聲吩咐道:“快去請國師來。” 見龍朝歌滿臉迷惑的神情,便微笑解釋道:“我當然知道氣功,這可不是你們中國獨有的絕技,伊斯蘭蘇菲教派專攻秘法修煉,很多托缽僧都精通氣功,國師賽義德·巴拉卡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我想讓你們倆切磋一下,看看東西方哪家的武功更高。”

話音剛落,便見一位白袍老者快步走進大帳。此人約莫五十歲的年紀,留著稀疏的山羊胡子,長臉鷹鼻,目光陰翳,進賬以後向帖木兒躬身致敬,便在一旁低眉袖手,漠然而立。龍朝歌猜到此人便是國師巴拉卡,連忙起身施禮。帖木兒簡要介紹了情形,巴拉卡略有驚異的表情,抬眼掃視了龍朝歌一番,一言不發上前幾步,略微點頭,接著伸出一支瘦骨嶙峋的大手。龍朝歌猜他是要跟自己拉手以示親近,便伸出右手與之相握,突然覺得掌心傳來一股內力勢如排山倒海,自己猝不及防,右腿一軟幾乎跪倒在地。龍朝歌這才明白巴拉卡是在考較自己的武功,連忙凝神運氣,竭力抗拒。

片刻之後,龍朝歌表麵上若無其事,心中卻是驚駭不已。巴拉卡真氣之精純、內力之強勁完全超乎自己所料,似乎連四叔戴浴風都頗有不如,印象裏隻有少林寺的鬆庭大師才有這等修為。巴拉卡的內力如同巨浪,一波接一波洶湧而來。龍朝歌臉色發青,身形搖晃,無法駐足而立,於是腳下步罡踏鬥,踩著九宮八卦的方位圍繞巴拉卡轉圈,以道家步法卸掉勁力。兩人如此一攻一守,一靜一動,較量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龍朝歌的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腳下幾次踉蹌幾乎跌倒,但都勉力穩住了步伐。帳內眾人都聚精會神,屏息觀戰,沙魯赫擔心龍朝歌的安危,輕聲哀求帖木兒,讓巴拉卡手下留情。帖木兒這才高聲道:“好了,國師請落座歇息吧。 ”

巴拉卡慢慢收了內力,最後俯身略施一禮,冰冷的臉上浮現一絲笑容,緩緩說道:“閣下年紀輕輕,修煉功夫已經遠勝我當年,將來必成一代名家。” 龍朝歌連忙拱手還禮,自謙幾句,兩人於是各自落座。龍朝歌坐定以後,長舒一口氣,發現自己大汗淋漓,雙腿依然顫抖不停。帖木兒顯得興高采烈,吩咐上酒上菜。仆人很快端來各式菜肴,最令人矚目的便是一架烤全羊。帖木兒親手持刀,先將烤全羊的左眼挖出,給了沙魯赫,緊接著挖出右眼,給了龍朝歌,這是韃靼人規格很高的待客之道。帖木兒雖然嘴上不說,帳內眾人察言觀色,都明白主公非常賞識這位少年,紛紛過來敬酒。沙魯赫頗覺自己臉上有光,高興得合不攏嘴,於是坐到龍朝歌身旁,為他介紹前來敬酒的眾人。龍朝歌照例來者不拒,一醉方休,最後由沙魯赫攙扶著回營歇息。






第二天清晨,龍朝歌還在帳篷裏酣睡,便有人闖了進來,正是沙魯赫。隻見他滿麵紅光,神采飛揚,大聲嚷嚷道:“薩瓦蘭,快起來看父王賞給你的寶貝!” 不由分說拉起龍朝歌便走。兩人出了帳篷,便見一隊黑衣黑甲的韃靼武士肅立賬外,都是帖木兒的親兵,個個手捧絲綢覆蓋的托盤,為首一人躬身施禮,稟明來意,命令手下將禮品一一呈上。龍朝歌躬身謝過,仔細觀看。

首先是一套韃靼征衣,包括頭盔、鎧甲、戰袍、皮靴等等。龍朝歌雙手拎起戰袍展開,發現是一件紫紅色立領對襟箭衣,長及膝蓋,兩側開衩,織錦質地,金絲鑲邊,紐扣是瑪瑙製成,做工非常精細。頭盔是镔鐵打造,表麵鋥亮,蝕刻精美花紋,形狀半球,頂部攢尖,插一束紅色馬尾,盔沿懸掛一圈鎖甲,遮擋脖頸和臉頰。身體護具也是一幅鎖甲,由數千枚小鐵環疊壓串聯而成,覆蓋上身、上臂和大腿,胸腹要害部位加掛整塊鐵甲。沙魯赫介紹道:“韃靼各部戰袍顏色都不相同,父王把你看作是塔力克的兒子,因此賞賜這件紮剌亦爾部的戰袍。這套盔甲是父王親兵專用,名匠打造,堅不可摧。” 親兵緊接著呈上的是一張強弓,弓長四尺,精雕細琢,裝飾華麗。龍朝歌拿起弓來仔細把玩,讚道:“這弓不大,拉力卻足有三百斤,真是極品!”

最令龍朝歌矚目的是一匹駿馬,毛色褐紅,油光閃亮,肩高五尺,頸長鬃稀,頭大眼圓,胸窄臀尖,四肢矯健修長,馬尾濃密高揚。沙魯赫左手拉住韁繩,介紹道:“ 這匹三歲馬駒是我父王的心愛之物。數年前父王遠征巴格達,帶回來五千匹阿拉伯母馬,分別送給韃靼各部,培育優良馬種。這匹馬的父親是土庫曼血統,母親是阿拉伯血統,因此兼有土庫曼馬的耐力和阿拉伯馬的速度。此馬名叫阿斯蘭,你要善待它。” 龍朝歌鄭重點頭,接過韁繩,撫摸馬鬃,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待到眾人離去,龍朝歌拉著沙魯赫回到帳內,低聲問道:“大王贈我盔甲戰袍,隻怕另有深意,你不妨直言相告。” 沙魯赫遲疑片刻,尷尬笑道:“真讓你猜著了。此次遠征,父王決定讓我統領紮剌亦爾部的一個萬人隊,都是精銳的鐵甲騎兵。這是我初次領兵打仗,父王有點不放心,希望你能同行,保護我的安全。賜你盔甲戰袍,正是此意。” 龍朝歌哦了一聲,低頭思忖,沒有答話。沙魯赫見他麵露猶豫之色,便道:“這次遠征艱險異常,實在為難你了。這樣吧,我去替你回複父王,就說你有家事在身,無法從命。” 龍朝歌微笑道:“不瞞你說,我還真想跟你去見見世麵。請回稟大王,我答應參加此次遠征。”沙魯赫大喜過望,抱住龍朝歌哈哈大笑,說道:“你在身邊,我這心裏就有底了。”

二月初十清晨,帖木兒牙帳傳出隆隆的戰鼓聲,這是韃靼大軍啟程的號令。澤拉夫尚河穀頓時沸騰起來,連綿百裏的韃靼營地裏人喧馬嘶,戰鼓聲此起彼伏,各部將士迅速拔營起寨。撒馬爾罕西北十餘裏的廣闊平原上,二十麵馬尾牙旗星羅棋布,在凜冽的西北風中獵獵飄揚,牙旗下矗立著萬夫長和數名隨從。韃靼士兵湧向各自的牙旗,在主帥周圍排列嚴整的戰鬥隊形,騎兵在前,馬車輜重跟隨其後。帖木兒照例將大軍分為中路和左右兩翼,二王子奧馬沙赫統帥左翼,三王子米蘭沙統帥右翼,自己坐鎮中路,整條戰線寬逾二十裏,縱深五裏,中央內凹,兩翼突前,形成一個淺蝶形。沙魯赫率領的萬人隊位於中路靠後,拱衛帖木兒的牙旗。

大軍列隊完畢,帖木兒一聲令下,親兵吹響三支長約一丈的銅號,嘹亮的號聲在曠野久久回蕩,韃靼各部在號聲中啟程,除了派出百騎先行數十裏探路,大部隊依然保持嚴整隊形,井然有序穩步前進。龍朝歌頗為訝異,便問沙魯赫,沙魯赫回答:“這是成吉思汗大劄撒的規定,韃靼人兩百多年來都是以戰鬥隊形行軍,這樣隨時可以迎敵。”

韃靼大軍以每日百裏的行軍速度向北挺進,不久抵達錫爾河畔,此時依然天寒地凍,於是大軍輕易渡河,在塔什幹附近紮寨小憩數日。第二天上午中軍牙帳突然傳出隆隆的鼓聲,這是帖木兒召集將領議事的號令。沙魯赫連忙帶著龍朝歌趕到帖木兒的大帳,兩人落座不久,各部將領便陸續到齊。帖木兒全身披掛,神情肅穆,目光炯炯,環顧左右,緩緩說道:“金帳汗派遣的使者今晨到訪。”此言一出,舉座皆驚,年過六旬的老將塞夫亞丁憂心忡忡道:“咱們這次出兵小心謹慎,大軍從集結到出發隻有十來天,沒想到還是走漏了風聲。”

帖木兒隻點點頭,並未答話,高聲吩咐道:“讓他們進來吧。” 幾名身著皮袍氈帽的欽察人走進大帳,匍匐叩拜,獻上厚禮,聲稱金帳汗過去縱兵犯境實屬奸人挑撥,此刻追悔莫及,今後願意北麵稱臣,盡心服侍,祈求大埃米爾寬宥等等。帖木兒橫眉冷對,高聲答複道:“想當年貴上脫脫迷失被烏魯思汗追殺,避禍撒馬爾罕,我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照顧他,扶持他,為此不惜同烏魯思汗刀兵相見。我為他招兵買馬,助他登上術赤的王座,成為欽察人的大汗。他卻忘恩負義,趁我南下征戰之機數次舉兵入侵,攻陷我的城池,擄掠我的人民。現在他得知我親率大軍前來討伐,這才明白罪責難逃,便請求我的原諒。然而他過去屢次背信棄義,讓我無法信任。倘若他確有誠意,應當親自前來謝罪。”

欽察使者離去以後,帳內鴉雀無聲,帖木兒雙眉緊蹙,陷入沉思。良久之後,塞夫亞丁打破沉寂,鄭重說道:“看來脫脫迷失已有防備,此次遠征須得從長計議。大王以為如何?” 帖木兒點頭道:“好吧,大家都是什麽想法,不妨說來聽聽。”帳內各部頭領首先答話,普遍表示疑慮,幾位老將明確反對繼續遠征。接著帖木兒的幾位王子王孫依照長幼之序依次發言,二王子奧馬沙赫和三王子米蘭沙都站在各部首領一邊。年輕氣盛的沙魯赫大聲道:“這事兒我聽父王的,父王若是決意遠征,我決不退縮!” 帖木兒麵沉如水,突然問道:“薩瓦蘭,你怎麽看?”

龍朝歌吃了一驚,見帳內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頗感誠惶誠恐,拱手答道:“承蒙大王青眼有加,征求在下的意見。我年紀輕閱曆淺,不懂征伐之事,隻想講一件親身經曆。我十四歲那年,山中有老虎頻頻下山襲擊人畜。附近的鄉村花費巨資修建寨牆,組織鄉民持械巡查,忙一陣子不見老虎來,不免鬆懈,很快又有人蓄遭殃。如此折騰半年,鄉民無心種地,沒人趕集,搞得民不聊生。我義父塔力克得知此事,便帶著我和幾位兄長深入山林追蹤,終於找到虎穴,將幾隻害人老虎一網打盡。此前聽四王子介紹,金帳汗國幅員萬裏,同河中的邊境綿延數千裏,大多是戈壁草原,無險可守。脫脫迷失擁兵數十萬,便如藏在深山之中的猛虎。倘若河中消極防禦,必將永無寧日,不如直搗虎穴,拔除這個心腹大患。”

帖木兒點頭微笑,正要說話,身邊一人嘲笑道:“你把軍國大事說得如同兒戲。脫脫迷失已有防備,必定後撤避戰,引誘我軍深入欽察草原腹地,待我糧草耗盡、自亂陣腳之時,再親率欽察大軍發動致命一擊。依你的高見,我軍該如何應對?” 龍朝歌定睛一看,見插話之人是一位二十歲上下的青年,修目闊臉,神情倨傲。此人打斷帖木兒的話頭,帖木兒不但毫不在意,還頗為讚許地看了他一眼。

龍朝歌怒氣上衝,慨然答道:“倘若如此,我們就一路燒殺劫掠,讓欽察草原屍橫遍野,變成不毛之地,讓欽察人明白金帳汗無力保護他們。脫脫迷失要是還想當欽察人的大汗,就一定會前來應戰。我們這趟遠征隻有勝利一條出路,失敗則絕無可能全身而退,將士必然以一當十,奮勇爭先。隻要敵人願意決一死戰,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帖木兒撫掌大笑,大聲讚道:“薩瓦蘭說得好!你們很多人跟我征戰幾十年,膽識居然不如一個少年。脫脫迷失此刻一定認為我們會知難而退。我們若是退兵,那豈不是正中他的下懷。此事傳了出去,各地豪強見我們示弱,勢必蠢蠢欲動,咱們今後能有安穩日子好過?脫脫迷失狡詐有餘,膽氣不足,以前多次在兩軍陣前逃之夭夭。咱們這趟遠征,隻要能捕捉到欽察人的主力部隊,必能戰而勝之。此事就這麽決定了,無須再議。”

散會以後,龍朝歌問沙魯赫,剛才質問他的青年是什麽人。沙魯赫回答:“他是我大哥的遺腹子,名叫皮兒·馬黑麻,很受父王寵愛。”龍朝歌哦了一聲,低頭不語,神色黯然。沙魯赫不解問道:“你今天大出風頭,連父王都讚歎不已,還有什麽不高興的?”龍朝歌自嘲地一笑,答道:“我姨娘是佛教中人,她一直說我身上戾氣太重,想方設法為我消業。我過去頗不以為然,今天情不自禁說出的一席話,果然殺氣騰騰,印證了姨娘所言。” 沙魯赫哈哈大笑,安慰道:“你真的應該留下來。我們韃靼人最崇尚殺氣騰騰的英雄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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