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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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之記憶 - 拾柴的老婦

(2007-04-03 08:32:44) 下一個
(By 秋風樓2007-01-06 06:54:44 )

上世紀 70 年代初,晉西南黃河臨岸。

        沙溝村的村民再熟悉不過的情景,郭老太又拎著拾柴的筐子出門了。隻見她左胳膊挎著筐子,頭上頂著一塊因年代久遠而成土色的手帕,上身穿著一件同樣因年代久遠而不土不黑寬大的側襟長衫,一條似乎從來不洗同樣土黑不分的粗布褲子在腳踝子處用黑色的不細不粗的帶子緊緊紮住,兩隻小腳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沿著路邊走著,時不時彎下腰來,把路邊的殘枝敗葉,或前段時間收割莊稼時遺撒在路邊已經風幹了的玉米杆或棉樹枝,折成一段一段,撿到筐子裏。

        記不清何年何月郭老太成了村上的異人。視之為異,自然是因為撿柴禾的緣故。郭老太 60 過 5 ,精瘦的身子顯得個子略高,兩隻眼睛看上去永遠是昏濁的,深深萎縮在周圍粗細不一地布滿皺紋的眼眶裏,使人懷疑她能否看清東西。但她有特別之處,就是已經沒有了牙齒的櫻桃小嘴和紅紅的肉肉的鼓起的腮邦子,令我至今還印像深刻。想像她年輕時一定是出眾的大美人,高挑的個子,瓜子臉,紅紅的櫻桃嘴 ( 這從她漂亮的孫女身上可以看出 ) 。不知郭老太何時起沒了老伴,或許從年輕時就守了寡。倒有一個老實忠厚,文文弱弱的兒子。一雙孫兒,都在村裏的學堂念書。

        晉西南一帶農村,家家都有火炕。這火炕不燒煤,隻燒莊稼收割後的節杆或玉米棒芯等。那個年代,糧食產量不高,但莊稼節杆卻是不缺,生產隊在莊稼收割後就一家一戶畫堆分了。拾柴隻是偶爾的補充,一般都是順帶的事情,比如田裏幹活歸來的路上,或農閑季節。

        郭老太拾柴卻是專業的性質。除刮風下雨,數九寒天,基乎每日都要出來拾柴。郭老太拾柴也和別人不一樣。她從不拿鉤鐮,這就意味著她不會鉤樹枝,砍樹苗。這在那個年代簡直算得上是模範社員了。郭老太拾柴也從不到村子的北邊,因為那要穿過村的中央。碰到路上有馬車過來,她會住立在路的旁邊,靜靜地等馬車過去,渾花的雙眼望著 “ 得,得,得 ” 的馬車,直至馬車消失在視野外。

        人們對郭老太每日拾柴無法真正理解。或許老太太冬天比別人更怕冷,所以要用更多的柴禾去燒那火炕?或許兒孫不孝,郭老太必須自謀生記?這後一種猜測讓她 40 多歲的兒子在村人麵前多少有些尷尬。學校念書的孫兒孫女也不願意同學提拾柴的事。郭老太拾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漸漸人們就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郭老太也就在村人的心目中成為奇異之人。

        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對郭老太的怪異不僅希奇,更是目瞪口呆了。說來郭老太的孫子和我同班,關係還算不錯。一日邀我到他家玩耍。他家屬上中農家庭。門房,上房,東廂房,還有鋪磚的院子。房子已經很舊,但可以想像 “ 合作社 ” 的時候一定是個頗富裕的家庭。我們在院子裏滾鐵圈,打尖牛,還玩很危險的自製火柴手槍。不經意間,我注意到一間廂房門開著,門口攤著一小堆柴禾。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有意地朝房門口靠近,並把鐵圈故意滾到了房門上。鐵圈彈了一下,竟然改變方向衝到了房裏。這樣我就順理成章地和同學站在了這間房裏。眼前的景像讓我發了呆。三麵靠牆的地上一捆一落的柴禾高高堆起,幾乎貼上房間頂棚,房內幾無立足插腳之地。更為驚愕的是炕上也堆滿了柴禾,隻有靠炕邊的一床棉被和一副枕頭提醒我這是人住的地方。同學大概看出了我的驚訝,告訴我這是他奶奶的房間。還告訴我上房一間房裏也堆滿了奶奶撿的柴禾,還是好幾年前的。奶奶現在準備把新撿的柴禾堆到他的房間裏。

        以後我再沒有到同學的家裏去,直到很久以後的某一天的晚上。

        “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 急促的,持續的鍾聲驚醒著正準備入睡的人們。顯然是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不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有人這麽樣地敲鍾。片刻,便有人喊的聲音, “ 救火了!救火了! ” 村人聽到喊聲,明白了火情,便你提水桶,他端臉盆湧出家門。原來是郭老太家起火了,起火的房子就是老太太那間堆滿柴禾的居室。

         由於發現及時,火很快就撲滅了。沒有造成重大損失,郭老太竟也安然無恙。

         以後就很少見郭老太再出來拾柴禾。

         幾年以後,我上了西省的大學。假期回村,聽說老太太死了。

多年後的今天,村上的娃娃們已沒人知道郭老太太的拾柴故事,甚至曉得自家村上這麽一個奇異老太太的曾經存在。隻有上了年紀的人還能約略談起當年的風景。畢竟一個貧窮的拾柴老太太在村人的眼目中太屬平庸,和今天家家小二樓,戶戶摩托車,人人小手機的繁榮世代格格不入。誰又願意在燈紅酒綠,翠花上菜的氛圍裏談起這尷尬的貧窮的拾柴故事呢?

可龜縮在英格蘭小鎮的我,周末閑遐清靜之時,卻記起了童年的拾柴老太太。我試圖以不惑之年之心去理解當年郭老太酷愛撿柴的由緣。我想像郭老太太年輕時的富裕,美貌,和中年之後由於無數次社會巨變(土改,合作社,大躍進,農業學大寨) 遭遇的失夫,貧窮與醜陋。或許在她的睡夢裏,那滿屋的柴禾變成了她失去的昔日財寶,那滿炕的玉米杆化作了曾和她朝夕相處的夫婿。。。



謹以此文,紀念那個艱難時代逝去的孤靈。


秋風樓 2007-1-5 於 LEEDS 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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